2011-11-15 02:17:20讀.冊.人
立冬閱讀:蔣勳《此生:肉身覺醒》
書名:此生:肉身覺醒
作者:蔣勳
福建長樂人,1947年生於西安,成長於台灣。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並於1972年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東海大學美術系主任,現任《聯合文學》社長。
多年來以文、以畫闡釋生活之美與生命之好,為台灣美學大師。寫作小說、散文、詩、藝術史,以及美學論述作品等,深入淺出引領人們進入美的殿堂。並多次舉辦畫展,深獲各界好評。近年專事兩岸美學教育的推廣。著有藝術論述《美的曙光》、《美的沉思》、《徐悲鴻》、《齊白石》、《破解米開朗基羅》、《天地有大美》、《美的覺醒》、《黃公望 富春山居圖卷》等;散文《島嶼獨白》、《歡喜讚嘆》、《大度.山》等;詩作《少年中國》、《母親》、《多情應笑我》、《祝福》、《眼前即是如畫的江山》、《來日方長》等;小說《新傳說》、《情不自禁》、《寫給Ly’s M》、《因為孤獨的緣故》、《秘密假期》等;有聲作品《孤獨六講有聲書》等。
內容介紹:
唯有透過《此生》。
美學大師蔣勳,第一次用最直接的筆觸在書中談生活經歷與生命議題,而發想古今文明關於,肉身、人像與生死的美學藝術,第一本談人類肉身與文明的書!
蔣勳用生命的感受、巨大的能量,書寫生命與美的深邃。透過文字與照片解說敦煌壁畫、秦俑、基督教與羅馬時代人體美學、印度人體美學……等等。一場橫跨世界各大文明,對「肉身」之美的追尋,最動人最浩瀚的生命之書、美的寶典!
4年內全球巡演200場,締造崑曲奇蹟的《牡丹亭》專屬國際攝影名家許培鴻、海洋作家廖鴻基、雲門「流浪者計畫」(《轉山》作者)謝旺霖等,用精采攝影貫穿全書。
本書中之畫作、書法俱為蔣勳作品。全書大25開全彩呈現,內頁編排比照中國書畫卷軸行雲遊走,多位藝術家、知名建築師、設計師參與規劃設計。
2010年底,因為心肌梗塞緊急入院,蔣勳在加護病房住院數天後才逐漸康復,回歸正常生活。這場大變,讓他對「生死」以及「肉身」的意義有了更深層的的體悟。
《此生──肉身覺醒》輯一中,蔣勳從埃及、兩河、希臘、羅馬、印度、基督教,以及中國藝術中出發,探討人類古文明的「肉身」美學。《此生──肉身覺醒》輯二則以北涼曇無讖譯之《金光明經》中〈捨身品〉所記載的佛陀本生故事以及敦煌莫高窟壁畫為本,談肉身「覺醒」,以及何謂「布施」與「捨身」,並深入剖析生死一瞬時的深刻感受。
全書搭配豐富的古文明藝術作品、石窟壁畫,以及實景照片,閱讀時文圖互為主體,讓讀者有如跨越時空,重回古文明孕育之初,除了詠歎藝術之美,進而反思生命無比珍重的意義。
目錄:
自序
輯一:肉身覺醒
肉身覺醒:關於人體美學的思維(附錄一:身體典範;附錄二:鏡子前的生命停格)
肉身凋零:關於死亡美學種種
俗世肉身:羅馬時代的人體美學
肉身救贖Ⅰ:基督教的人體美學Ⅰ
肉身救贖Ⅱ:基督教的人體美學Ⅱ
新月肉身:美索不達米亞的人體美學
慾念肉身:印度人體美學
苦役肉身:印度佛教的肉身修行
寵辱肉身Ⅰ:中國人像藝術種種Ⅰ
寵辱肉身Ⅱ:中國人像藝術種種Ⅱ
寵辱肉身Ⅲ:秦俑與漢陽陵俑比較
寵辱肉身Ⅳ:〈世說新語.容止篇〉的肉身驚寤
肉身覺醒:關於人體美學的思維(附錄一:身體典範;附錄二:鏡子前的生命停格)
肉身凋零:關於死亡美學種種
俗世肉身:羅馬時代的人體美學
肉身救贖Ⅰ:基督教的人體美學Ⅰ
肉身救贖Ⅱ:基督教的人體美學Ⅱ
新月肉身:美索不達米亞的人體美學
慾念肉身:印度人體美學
苦役肉身:印度佛教的肉身修行
寵辱肉身Ⅰ:中國人像藝術種種Ⅰ
寵辱肉身Ⅱ:中國人像藝術種種Ⅱ
寵辱肉身Ⅲ:秦俑與漢陽陵俑比較
寵辱肉身Ⅳ:〈世說新語.容止篇〉的肉身驚寤
輯二:絲路肉身
肉身絲路
尸毗王割肉餵鷹
薩埵那太子捨身飼虎
肉身絲路
尸毗王割肉餵鷹
薩埵那太子捨身飼虎
自序:肉身覺醒
在加護病房幾天,看到許多肉身送進來、又送出去。肉身來來去去,有時時間很短。
肉身旁邊守候著親人,焦慮、哭泣、驚慌。
肉身送出去的時候,蓋上被單,床被推走,會聽到床邊親人無法抑止地大聲嚎咷的聲音。
隔著圍屏,或隔著牆,隔著長長的走廊,哀號的聲音傳來,還是非常清晰。
肉身的來來去去很快,有時候一天會聽到好幾次哭嚎的聲音。
如果在深夜,那聲音聽起來,特別悽愴荒涼,在空洞的長廊裡,留著久久散不去的縈繞糾纏的回聲。
我低聲誦經,在無眠的暗夜,好像試圖藉著朗讀經文的聲音,與那久久不肯散去的回聲對話。
「身壞命終,又復受身──」
《阿含經》說到肉身敗壞,生命終了的時刻,卻又恐懼悲憫著還會有另外一個肉身在等待著。
「身敗命終」的時刻,我會希望還有另外一個新的肉身來接續這敗壞已經不堪使用的肉身嗎?好像古代的埃及人,非常固執堅持要保存「肉身」。他們用各種嚴密的方法,把肉身製作成木乃伊,存放在牢固的巨石的棺槨中,封存在巨大的金字塔裡。
我走進過三千四百年前的吉薩金字塔,木乃伊被移走了,冰冷、狹長、幽暗的陵墓甬道,也只有自己孤獨單調的腳步的回聲,走過數千年的甬道,好像回答仍然是肉身何去何從的困擾迷惑。
埃及人相信死亡是「靈」(Ka)離去了,所以要好好守護肉身。
肉身不朽,肉身不腐爛,肉身不消失,等待「靈」回來,就可以重新復活。
木乃伊的製作非常嚴密,取出容易腐爛的內臟,心、肺、肝、腸胃、腦,分別用不同的罐子封存。空空的肉身,用鹽擦拭,去除水分,塞進香料防腐藥草,縫製起來,再用亞麻布一層一層包裹。最後戴上黃金面具,配帶胸飾珠寶,像圖坦卡門的木乃伊,套著一具又一具棺槨,棺和槨的形狀,都是圖坦卡門的像,儼然還是原來肉身的模樣 。
不朽,就是肉身存在。古代埃及人堅持肉身必須完整存在,才有生命。
木乃伊如果製作失敗,肉身還是會腐朽,埃及人就雕刻了巨大堅硬的雕像。石像笨重不好用,但還是可以勉強代替肉身。埃及的雕像因此嚴肅、端正、沉重,肉身直直地凝視著死亡,不敢有一點閃失輕率。
肉身功課
我在印度恆河岸邊看到處理肉身的方式卻與古代埃及完全不同。
古印度的肉身充滿動態,打破埃及的中軸線規則,肉身豐腴,飽漲著性的原始慾望。肉身像熱帶的果實,流溢著甜蜜熟爛的汁液,好像知道生命短暫虛幻,要在消逝以前盡情讓肉身享樂。
古代翻譯成鹿野苑的瓦拉納希(varanassi),是佛陀悟道以後第一次為大眾說法的地方。
我對佛國淨土有不實際的幻想,第一次到了現場,才發現沿河原來都是火葬場。
悟道的開示,畢竟是要從這麼具體的肉身的存在與幻滅開始說起的吧。
河邊一座一座冓木架成的床,有些簡陋草率,有些繁複講究,上面都躺著一具等待處理的肉身。肉身四周堆放鮮花。親人朋友環繞,誦唸祝禱,僧侶作法,燃起冓火。火光熊熊,濃煙一卷一卷升騰,肉身焦苦煎熬,彷彿在火光中嘶叫,空氣中都是肉身的腐爛濁臭混合著鮮花甜熟糜爛的氣味。
「身壞命終,又復受身──」
《阿含經》的句子變成了具象的畫面。肉身敗壞,燒焦、斷裂,頭、手、足、軀幹,隨灰燼一起推入大河。大河浩浩盪盪,飄流許許多多的「身敗命終」的肉身。
同時,黎明日光初起,有婦人懷抱新生的嬰兒,走進大河沐浴。親友環繞,誦念祝福。同一條河流的水,安息肉身的結束,也淋灑在嬰兒頭上,迎接肉身的開始。
在這河邊說法,「身壞命終」,就有了現成的教材吧。
原來,「肉身」是要做「肉身」的功課的。
從原始佛教來看,「身壞命終」之後,期盼修行到「不復受身」。
不再有肉身,不再接受新的肉身,不在重回人間,所以用「解脫」來說死亡。
「解脫」是說──像解開鈕扣、脫去衣服一樣,不再受肉身牽累。
如果,還有「肉身」,是因為「無明所繫,愛緣不斷」。
還有「愛」,還有「緣分」,牽連不斷,這個肉身就還會再回來,尋找新的肉身,再一次受肉身的生老病死之苦。
我聽到病房走廊的聲音來來去去,是那些「愛緣不斷」的肉身在踟躕徘迴不去嗎?
朋友嘲笑我,修行到「不復受身」,談何容易。
一點點牽掛,一點點放不下的愛戀,一點點捨不掉的貪癡,一點點緣分捨不掉,就又要回來了。我總覺得長廊盡頭,有許多賴在門口不走的肉身,因為還有什麼東西沒有帶,還有什麼事情沒有辦好,或著,因為親人的哭聲哀嚎,愛、恨,都捨不得,使那已經走到門口的肉身又要回頭了。
「身壞命終,又復受身──」
我愴然一笑,知道自己也是不容易俐落走掉的肉身之一。
曾經跟父親的肉身告別,覺得是艱難的功課。幾年後,跟母親的肉身告別,更是艱難的功課。然而,我知道,還有更艱難的功課要做,有一天,必然要和自己的肉身告別吧。
跟自己的肉身告別,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場景?
肉身缺席
我曾經訝異中國美術漫長歷史裡「肉身」的缺席。
走進西方的羅浮宮、大英博物館,無論埃及、美索不達米亞、希臘、羅馬、基督教文明、印度,都是以「肉身」作為美術的主體。
西洋和世界美術,多是一個一個「肉身」的故事,維納斯從海洋中升起的美麗的肉身,基督釘死在十字架上受苦的肉身,悉達多坐在樹下冥想的肉身,愛染明王貪嗔痴愛的肉身──那麼多「肉身」的故事,使人讚歎歌哭,驚心動魄。
然而,走近故宮,幾乎看不到肉身的存在。
肉身變得非常渺小,小小一點,隱藏在巨大的山水之中,山巔水湄,一個渺小的黑點,略略暗示著宇宙間還有肉身存在。
然而,肉身太小了,小到看不出姿態表情,不知道這肉身是哭還是笑,是歡樂還是憂傷。
如果拍攝電影,把鏡頭拉遠,人變得很小,就看不見肉身的喜怒哀樂了。
東方的長鏡頭美學,仍然在山水裡說著肉身在宇宙間尋找定位的寧靜哲學。
西方的鏡頭,卻常常是逼近的特寫,逼近到可以清楚看到臉上每一絲皺紋,看到暴怒時眼角的紅絲,看到肉身顫慄、怖懼、痙攣,看到肉身貪婪、狂喜、癡騃。
肉身沒有迴避肉身的功課,肉身煎熬、受苦,或許是肉身覺醒的起點吧。
這個肉身,或許不只是在做這一世的功課。
在長廊甬道的盡頭,我總覺得自己的肉身裡有古代埃及的基因,恐懼肉身消失的緊張沉重,那是數千年前肉身遺留的記憶嗎?
封存在石棺裡,等待「靈」的歸來,等待「魂魄」歸來。然而,好幾個世紀過去,沒有等到Ka,等到的是盜墓者,他們挖墓掘墳,盜走珠玉金飾,肉身被遺棄,在幽黑的墓穴一角,聽著匆促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如果我的肉身生死流轉,從古代埃及到了兩三千年前的希臘,我會是運動場上帶著桂葉頭冠的選手嗎?雅典國家考古博物館裡有許多墓碑,全身赤裸的男子,輕輕把桂葉冠放在頭上,不知道他肉身結束在幾歲,然而雅典人堅持在墓碑上鐫刻自己在青春完美時刻的肉身。
他們的肉身就在此時此刻,他們不等待,沒有時間等待,肉身在青春數年間達到極限的完美,這就是不朽了。我一直覺得身體裡有一個少年伊卡魯斯(Icarus),背上裝了蠟做的翅膀,不知死活,高高飛起,試圖親近太陽的高度。
我驚叫著墜落,看到蠟的融化,翅翼散落,伊卡也做完了他悲壯的肉身功課嗎?
肉身覺醒
如果我是伊卡,從希臘高高的空中墜落,肉身重重摔在土地上。夢醒了,摔在中國的黃土高原上,忘記了曾經有過的高高飛起的渴望,肉身踏踏實實貼近依靠泥土。像泥土一樣髒,一樣卑微,這肉身來自塵土、又歸於塵土。
最像泥土的肉身是中國上古遺址裡出土的俑。在陜西半坡、甘肅馬家窯,許多土俑只是初具人形。五官眉眼都很模糊,甚至只有一個頭,肉身只是一個瓶罐。
沒有埃及的威嚴壯大,沒有對抗死亡、凝視死亡的莊嚴專注。一個泥土隨意捏出的人形,對自己肉身存在的價值好像毫無自信,無法展現希臘肉身在運動裡鍛鍊出來的骨骼肌肉的完美,也無法像印度,在極致放縱官能享樂裡,發散出肉體飽滿豐腴的誘惑。
走過埃及、走過希臘、走過印度,在漫漫黃土的大地上,我的肉身茫然迷惑,不知道自己存在究竟有什麼意義。那些來來去去的肉身魂魄,各自用不同的方式說著他們肉身的故事。然而,我在茫然迷惑裡,好像長長的甬道盡頭,沒有光,沒有出口,彷彿一場長長困頓的睡眠,等待覺醒,卻總是醒不過來。
看到自己的肉身,吊掛著許多點滴,貼著膠布,各種儀表記錄器嗶嗶的聲音響著。
我看到黃土窯洞裡鑽出一個人,灰撲撲的,初具人形,眉眼模糊,不知喜怒哀樂,跟遺址出土的土俑一模一樣。
「這是一個人嗎?」
我固執驕傲、自大、貪於愛美、尊嚴的肉身,卻在這麼卑微的肉身前面,起了巨大震動。
我知道,肉身的功課,或許沒有做完,也沒有做好。
許多賴在甬道門口,扒著門框,不肯離去的肉身,一點也不悲壯尊嚴,一點也不驕傲自信。
使我深深咀嚼著「好死不如賴活」這麼粗鄙的民間諺語。
這麼粗鄙,卻這麼真實。
肉身能夠像尸毗王,為了救下一隻鴿子,把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切割下來,餵給老鷹吃嗎?
肉身可以像薩埵那太子,投身躍下懸崖,粉身碎骨,把這身體餵給飢餓的老虎吃嗎?
敦煌壁畫裡一幕一幕捨去肉身的圖像,與甬道裡匆匆忙忙、來來去去的許多肉身交錯而過。
我在尋找自己的肉身,想要跟自己好幾世、好幾劫來的肉身相見相認。
2011年9月12中秋
書摘:肉身絲路
1996年的八月,椎間盤突出引起的坐骨神經疼痛還沒好,當時受鼻咽癌折磨,飽受肉身痛苦,卻仍然開心樂觀的楚戈,邀我一同去走一趟絲路。漫長的路途,無論火車或 巴士,一走往往就是十幾、二十小時以上。大山連綿不斷,夜行的火車轟隆轟隆,好像行駛在漫無止境的時間之河上。睡不穩妥,常常被窗外亮晃晃的月光驚醒。拉開窗簾望去,一片無邊無際白荒荒的莽原。盛夏暑熱,高處卻仍然白雪皚皚,覆蓋著千山萬峰。夜晚時,中天滿月,宇宙浩瀚,流動著無所不在的月亮的光華。沒有 渣滓,沒有纖塵,如同忽然間面對面碰到了時間與空間的本質,如此單純、乾淨,冷肅、莊嚴,是唐詩裡的壯大風景了。「皓月冷千山」,詩句文字也可以被風景逼出一種內斂凝重的準確。
那些無眠的夜晚,總覺得路途上有人陪伴,有許許多多肉身陪伴。過去與現在,無數劫來的肉身,在漫漫黃沙塵土飛揚的長途,時而並肩前行,時而擦肩而過,時而 在顛仆流離時相互依靠扶持,時而一人踟躕獨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因為神經的壓迫,腰椎坐骨常有撕裂的痛。也彷彿恰恰是因為肉身上如此清晰的痛,如此具體的痛,使頭腦一無旁騖,可以專注於前途,感知到一路前行時有如此多的肉身作伴。
《晉書》〈法顯傳〉裡描述了古來西行求法者看到的景象──「沙河中多有惡鬼,熱風,遇難皆死,無一全者。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欲求度處,則莫知所擬,唯以死人枯骨為標幟耳。」
我們在漫漫長路的行旅途中,竟是以曾經是肉身的「死人枯骨」為前行的標幟嗎?眾生行走,都如魂魄了。
前途只是微微車燈一點亮光,照著前方的路,蜿蜒的路,崎嶇的路,顛簸的路,坎坷的路,在大片闃寂闇黑裡,那是唯一可以看見的路。在絕壁懸崖間,在漫漫沙塵間,在酷熱乾旱的渴死與嚴寒僵凍的斃命間,生命要走出一條可以安心可以信仰的道路。
盤桓於崎嶇山路,顛簸難行,脊椎與內臟都像要錯位翻騰,我跟楚戈大半時間匍匐在前座椅背上,常常十數小時不敢坐在椅墊,很真實地知道什麼是「肉身艱難」。
路過交城,正是落日晚照,夕陽霞彩絢麗,城市卻已是一片黃沙廢墟,仍然看得出昔日城垛高大威嚴,街道寬宏齊整,曾經是繁榮的沙漠綠洲,客商行旅絡繹不絕於途,將帥匪寇廝殺爭霸,嫵媚女子明眸皓齒,歌舞爭寵。曾幾何時,沙塵飛撲,金碧輝煌的宮殿台閣,璀璨錦繡霎時間灰飛煙滅。肉身曾經來過,筋骨毛髮齒爪膚肉,卻已一無蹤跡,徒留下供人憑弔唏噓的城市廢墟。沙塵間,我看到的也只是新來過的遊客的步履足痕,蹣跚徘徊,彷彿重來一次,在無有人煙的巷弄間還是又迷失了路途,肉身仍然不知何去何從。
1996年的八月,椎間盤突出引起的坐骨神經疼痛還沒好,當時受鼻咽癌折磨,飽受肉身痛苦,卻仍然開心樂觀的楚戈,邀我一同去走一趟絲路。漫長的路途,無論火車或 巴士,一走往往就是十幾、二十小時以上。大山連綿不斷,夜行的火車轟隆轟隆,好像行駛在漫無止境的時間之河上。睡不穩妥,常常被窗外亮晃晃的月光驚醒。拉開窗簾望去,一片無邊無際白荒荒的莽原。盛夏暑熱,高處卻仍然白雪皚皚,覆蓋著千山萬峰。夜晚時,中天滿月,宇宙浩瀚,流動著無所不在的月亮的光華。沒有 渣滓,沒有纖塵,如同忽然間面對面碰到了時間與空間的本質,如此單純、乾淨,冷肅、莊嚴,是唐詩裡的壯大風景了。「皓月冷千山」,詩句文字也可以被風景逼出一種內斂凝重的準確。
那些無眠的夜晚,總覺得路途上有人陪伴,有許許多多肉身陪伴。過去與現在,無數劫來的肉身,在漫漫黃沙塵土飛揚的長途,時而並肩前行,時而擦肩而過,時而 在顛仆流離時相互依靠扶持,時而一人踟躕獨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因為神經的壓迫,腰椎坐骨常有撕裂的痛。也彷彿恰恰是因為肉身上如此清晰的痛,如此具體的痛,使頭腦一無旁騖,可以專注於前途,感知到一路前行時有如此多的肉身作伴。
《晉書》〈法顯傳〉裡描述了古來西行求法者看到的景象──「沙河中多有惡鬼,熱風,遇難皆死,無一全者。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欲求度處,則莫知所擬,唯以死人枯骨為標幟耳。」
我們在漫漫長路的行旅途中,竟是以曾經是肉身的「死人枯骨」為前行的標幟嗎?眾生行走,都如魂魄了。
前途只是微微車燈一點亮光,照著前方的路,蜿蜒的路,崎嶇的路,顛簸的路,坎坷的路,在大片闃寂闇黑裡,那是唯一可以看見的路。在絕壁懸崖間,在漫漫沙塵間,在酷熱乾旱的渴死與嚴寒僵凍的斃命間,生命要走出一條可以安心可以信仰的道路。
盤桓於崎嶇山路,顛簸難行,脊椎與內臟都像要錯位翻騰,我跟楚戈大半時間匍匐在前座椅背上,常常十數小時不敢坐在椅墊,很真實地知道什麼是「肉身艱難」。
路過交城,正是落日晚照,夕陽霞彩絢麗,城市卻已是一片黃沙廢墟,仍然看得出昔日城垛高大威嚴,街道寬宏齊整,曾經是繁榮的沙漠綠洲,客商行旅絡繹不絕於途,將帥匪寇廝殺爭霸,嫵媚女子明眸皓齒,歌舞爭寵。曾幾何時,沙塵飛撲,金碧輝煌的宮殿台閣,璀璨錦繡霎時間灰飛煙滅。肉身曾經來過,筋骨毛髮齒爪膚肉,卻已一無蹤跡,徒留下供人憑弔唏噓的城市廢墟。沙塵間,我看到的也只是新來過的遊客的步履足痕,蹣跚徘徊,彷彿重來一次,在無有人煙的巷弄間還是又迷失了路途,肉身仍然不知何去何從。
書摘:石窟修行
這一趟絲路之行,主要是看洞窟,從庫車西南塔里木河北岸的克孜爾石窟看起,一路東行,下到敦煌千佛洞,再沿祁連山脈往東南行經張掖、武威,到蘭州。蘭州西南渡大夏河,有炳靈寺石窟,再從蘭州往東南過武山到天水,看麥積山石窟。麥積山石窟在渭河南岸,已經近絲路起點西安了。
這一趟絲路之行,主要是看洞窟,從庫車西南塔里木河北岸的克孜爾石窟看起,一路東行,下到敦煌千佛洞,再沿祁連山脈往東南行經張掖、武威,到蘭州。蘭州西南渡大夏河,有炳靈寺石窟,再從蘭州往東南過武山到天水,看麥積山石窟。麥積山石窟在渭河南岸,已經近絲路起點西安了。
東亞美術史最重要的一段,從漢至五代,綿延近一千年,其核心是佛教藝術,所有的精采作品都保存在一座一座的石窟中,也恰好是兩岸以故宮、博物館為主的美術史最缺乏的收藏。 石窟的形式來自印度,原來是僧侶信眾修行之所。在僻靜的山壁上鑿石開窟,遠離塵寰,面壁禪定,肉身修行,原不是以美為目的,也無關乎藝術。一座一座石窟,開鑿在僻靜山壁上,只是修行者的靜坐思維之處,只是肉身受苦者許願行道之處,只是弘法者傳道說法開示眾生之處。
修習生命的道場,與藝術無關,用一生心力彩塑佛像,圖繪壁畫,也只是用更容易的方法親近方便大眾,使文盲者、不識字的販夫走卒、兵丁、老嫗、伶優娼妓,都能來到幽暗洞窟,看見彩色斑斕寶相莊嚴的佛、菩薩,天龍八部,諸天伎樂,七寶樓台,金沙鋪地,使洞窟幽暗中現大光明,使善男子善女人,來到佛前,都能暫時 遺忘現世肉身之苦,嚮往生命還有更妙好的前途。
有些洞窟低矮,彎身低頭,像匍匐於車中座椅上的姿態,肉身艱難,使我彷彿更懂了壁畫中捨身的許多故事。 我一直特別喜歡親近早期石窟的造像,北涼、北魏,尚未到大唐的繁華燦爛,造型特別素樸,線條粗獷有力,所闡述的故事多來自《本生經》,以佛陀前世捨身經變為主,情節悽愴悲壯,圍繞著肉身艱難的主題,千迴百轉,不斷領悟此身此生的存在與幻滅。
編號275的北涼石窟,北壁上一連四個捨身經變,就是其中最令我震撼的一個洞窟。
唐代重修莫高窟的碑記上提到,最早到敦煌開窟的是樂僔(366年),但是他開的石窟已經無存。275窟是北涼的洞窟,北涼由沮渠蒙遜建國,時代不長,從397年到439年,距離樂僔的創建敦煌石窟時代不遠,因此也常常被拿來做早期石窟的形式典範。
275窟是一長方形的洞窟,屋頂是人字型向兩邊斜披。室內西端是一彩塑主尊,高3.34公尺。主尊是交腳彌勒菩薩,頭戴佛冠,高鼻寬頤,面容圓滿。彌勒菩薩左右各一護法獅,造型稚拙可愛,完全是民間工匠的質樸風格。
初進石窟,最先注意到的是立體彩塑,275窟除了西端的彩塑主尊和護法獅之外,南壁、北壁也有高一公尺左右的神龕,神龕內供養思維菩薩或交腳菩薩。神龕製作成立體的屋簷梁柱,上鋪筒瓦,屋脊上有鴟尾,都是立體造型,卻用平面畫出屋簷下的斗拱。
這種混合立體彩塑與平面繪畫的技巧形式是洞窟藝術的特色,立體彩塑常常用來表現修行成正果的佛菩薩,平面繪畫則是肉身修行中的故事。如同今日繪本插圖,文字部分是「變文」,繪畫部分則是「變相圖」。「變」就是經變,解說佛傳或本生故事,情節複雜多變,如同後世的演義小說話本。當時宣講經變故事,是為了弘揚佛法,卻也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大眾看畫聽故事的樂趣。壁畫經變加上宣講梵唱,使民間百姓不知不覺間從娛樂中領悟肉身的存在幻滅。如同一直到今天仍然盛行於民間的《目蓮救母》戲曲傳唱,就來自源遠流長的〈目蓮變〉。
275窟最引人注意的經變故事壁畫在交腳彌勒菩薩的左手邊牆壁上,菩薩左手向外平伸,是常見的「施與印」,也叫「與願印」,意思很簡單,只是不斷問自己──有什麼東西可以施與出去?
「施與」、「布施」、「施捨」,一般人的理解常常是財物的給予。然而原始佛教經變故事的「施」與「捨」,卻常常不是物質,而是自己肉身的布施。
順著彌勒菩薩左手「施與印」看去,石窟北邊牆壁上有一排約三公尺長的經變壁畫,自左至右,第一幅是〈毗楞竭梨王本生〉。《本生經》都是佛陀前世修行故事, 毗楞竭梨王渴求佛法,一名婆羅門說:「你願意在肉身上釘上千釘,我就為你說法。」壁畫上婆羅門持錘,正在毗楞竭梨王身上釘上千釘。
壁畫最東端是「月光王本生」經變故事。月光王是樂善好施的國王,有人祈願,他就施捨。另一小國國王毗摩斯那忌妒月光王的名聲,就買通一勞度叉,前去要月光王施捨自己的頭。月光王答應了,在樹下讓勞度叉持刀砍頭,卻被樹神阻擋,月光王只好乞求樹神,他說:在此樹下,我已捨頭九百九十九次,再施此一次,就滿千數了。
壁畫上一人持刀砍頭,一人跪在地上,手中捧著盤子,盤子上盛著三個人頭,月光王靜坐一旁,看著自己累世施捨出去的頭。 北涼工匠在幽暗洞窟圖繪經變故事,這些故事由傳法者千里迢迢從天竺傳入,在暗赭色的牆壁上,用粗拙毫不修飾的線條勾勒出經變人物的肉身,毗楞竭梨王上身裸露,下身圍布裙,雙腳盤膝趺坐,身披石綠色巾帶,持錘的婆羅門左手以釘刺入毗楞竭梨王胸前,右手高舉持錘,正要一錘一錘將一千鋼釘釘入肉身。
我凝視著毗楞竭梨王的面容,他沒有呼痛,沒有驚叫,沒有蹙眉哀傷,沒有怨懟憎恨,他靜靜微笑著,彷彿要認真體會承當一支一支釘子釘入肉身的願望,痛的願望,受苦的願望,肉身累世累劫修行的願望,肉身終歸夢幻泡影,要還諸天地的願望。
我站在壁畫前,知道自己肉身的痛只是小痛,捨一千次頭的痛、鋼釘一千次釘入肉身的痛,原始佛教東來,要肉身領悟如此捨去。肉身的痛,畫成洞窟裡一尊一尊的菩薩。痛,是肉身修行的開始嗎?275窟壁畫最大的痛是──尸毗王「割肉餵鷹」。
書摘:割肉餵鷹
捨身
印度《本生經》論述佛陀前世修行,每一世都從「捨身」領悟。累世的「捨身」──捨頭,捨肉,在身上釘千釘,燃燒千燈──通過一次一次肉身之痛,最終領悟肉身 「夢幻泡影」的本質,那累世的捨棄肉身的故事就記錄成一部《本生經》故事,也成為最初石窟壁畫「變相圖」所依據的文字原典。
捨身
印度《本生經》論述佛陀前世修行,每一世都從「捨身」領悟。累世的「捨身」──捨頭,捨肉,在身上釘千釘,燃燒千燈──通過一次一次肉身之痛,最終領悟肉身 「夢幻泡影」的本質,那累世的捨棄肉身的故事就記錄成一部《本生經》故事,也成為最初石窟壁畫「變相圖」所依據的文字原典。
敦煌275窟北壁的壁畫有四個來自《本生經》的捨身故事。
第一個是「毗楞竭梨王」為求佛法,允諾在自己肉身上釘一千個釘子。第二個故事是「月光王」為確實完成肉身布施,在累世劫中捨去一千次的頭。
第三個故事是用肉身的油脂「燃千燈」以求佛法,可惜這一段的壁畫已破損無存,只看見一個斑剝漫漶的輪廓。
第四個故事也就是一般人最熟悉的尸毗王「割肉餵鷹」的《本生經》變相圖。
275窟北壁壁畫一排四個捨身經變,居中占據最完整畫面的也就是〈尸毗王割肉餵鷹〉變相圖。
尸毗王又作尸毗迦王,梵文音譯不一。尸毗王「割肉餵鷹」的故事見於很多原始佛教經典。《金剛經贊》有「割肉濟鷹飢」的故事。《大莊嚴論經》卷十二、《眾經 撰雜譬喻》卷上、《六度集經》卷一、《大智度論》卷四、《菩薩本生鬘論》卷一等,均有詳細的描述,而以《六度集經˙菩薩本生》、《菩薩本生鬘論》的情節描述特別富於文學性,刻畫人物內心狀態極為生動,也就常常成為畫家在洞窟圖繪壁畫的所本。
可以在看壁畫同時閱讀一下經文原典:
佛告諸比丘:我念往昔無量阿僧祇劫,閻浮提中有大國王,名曰「尸毗」,所都之城號「提婆底」,地唯沃壤,人多豐樂,統領八萬四千小國,后妃采女其數二萬,太子五百,臣佐一萬。王蘊慈行仁恕和平,愛念庶民猶如赤子。
這是當年佛陀給眾比丘說的一段故事,談到了統領八萬四千小國的尸毗王,談到他個性的「仁恕和平」,愛念關心老百姓就像照顧牽掛小孩嬰兒一樣。
佛陀接著又講起當時三十三天的帝釋天,也就是原始印度教中的天空之王因陀羅(Indra),出現五衰的退墮相貌,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世間,擔心世間佛法已滅,因此面有憂愁之色。
帝釋天的近臣毗首天就建議找尸毗王,他說:
今閻浮提有尸毗王,志固精進,樂求佛道,當往歸投,必脫是難。
尸毗王的「樂求佛道」使他被推薦為帝釋天可以「歸投」的繼承者。
但是帝釋天還有疑慮,就安排了一次「割肉餵鷹」的試探。
若是菩薩,今當試之。
於是帝釋天化身為鷹,毗首天化身鴿子。猛鷹叨逐鴿子,鴿子飛奔逃命,驚慌恐懼,就四處躲藏,最後避入尸毗王腋下掌中。 鴿甚惶怖,飛王腋下,求藏避處。
猛鷹於是立在尸毗王面前,對著鴿子,虎視眈眈,忽然對尸毗王發言:「這隻鴿子是我的食物,我餓急了,願你還我。」
尸毗王說:「我立誓發願,要救度一切眾生。鴿子投靠我,我不能還給你。」
猛鷹卻說:「大王今者,愛念一切。若我斷食,命亦不濟。」
這是猛鷹給尸毗王的大難題,為了救鴿子,卻斷了猛鷹賴以維生的食物,猛鷹也無法活命,仍然是一種「殺生」吧!
印度原始佛教對生命的思維其實很曲折委婉,慈悲是在許多肉身存活的矛盾艱難裡無止盡的對話。 如果尸毗王要做到「愛念一切」,自然不能斷絕猛鷹的食物──鴿子。
思考之後,尸毗王問猛鷹:「可以吃別的肉嗎?」他當下只想到救面前的鴿子,想找替代品。 猛鷹回答:「我只吃新鮮帶血的肉。」
尸毗王開始了深沉的思考,救鴿子,卻使猛鷹餓死,好像也不是道理。如果找其他肉類代替,一樣違反「愛念一切」的誓願。 尸毗王思考完,作了決定,「唯以我身,可能代彼。其餘有命,皆自保存。」──只有我自己的肉身可以替換鴿子,其餘的,都自己保存生命吧!
印度的思維裡有一種謙遜婉轉,對於自己的能力也不那樣絕決自信到霸氣,「其餘有命,皆自保存」像是祝願,也是在天意前的謙卑。
肉身等重
作好了決定,下面就是尸毗王從身上割下肉來救鴿子的畫面。
即取利刀,自割股肉,持肉與鷹,貿此鴿命。
畫家在幽暗洞窟裡細細描繪這段令人驚悚不忍的畫面,侍從手中持刀,在尸毗王的腿上割肉。 從身上割下多大一塊肉,才能夠替換鴿子的生命?
猛鷹說話了:
王為施主,今以身肉,代於鴿者,可秤令足。
猛鷹害怕吃虧,要求尸毗王拿出天秤來,替代鴿子,要尸毗王割下身上與鴿子等重的肉。
尸毗王同意了,要侍者拿出天秤,兩邊有秤盤,一邊放鴿子,一邊放上自己身上等重的肉,「使其均等」,兩邊要能夠平均。
王敕取秤,兩頭施盤,掛鉤中央,使其均等。鴿之與肉,各置一處。
天秤拿來了,兩頭有盤子,一邊放上鴿子,盤子承重,低沉下來,侍者從尸毗王腿股上割下的肉,放上天秤另一端的盤子。
作好了決定,下面就是尸毗王從身上割下肉來救鴿子的畫面。
即取利刀,自割股肉,持肉與鷹,貿此鴿命。
畫家在幽暗洞窟裡細細描繪這段令人驚悚不忍的畫面,侍從手中持刀,在尸毗王的腿上割肉。 從身上割下多大一塊肉,才能夠替換鴿子的生命?
猛鷹說話了:
王為施主,今以身肉,代於鴿者,可秤令足。
猛鷹害怕吃虧,要求尸毗王拿出天秤來,替代鴿子,要尸毗王割下身上與鴿子等重的肉。
尸毗王同意了,要侍者拿出天秤,兩邊有秤盤,一邊放鴿子,一邊放上自己身上等重的肉,「使其均等」,兩邊要能夠平均。
王敕取秤,兩頭施盤,掛鉤中央,使其均等。鴿之與肉,各置一處。
天秤拿來了,兩頭有盤子,一邊放上鴿子,盤子承重,低沉下來,侍者從尸毗王腿股上割下的肉,放上天秤另一端的盤子。
壁畫描繪了蹲跪在地上的侍者,正在尸毗王腿上割肉。可是,盤子沒有動,鴿子一端的盤子始終低垂,尸毗王割下的肉一塊一塊加上去,天秤依然不動。
「股肉割盡,鴿身尚低。以至臂肋,身肉都無。比其鴿形,輕猶未等。」這是敦煌壁畫的畫面難以表達的一段,卻是原始經典裡最動人的文字敘述。
尸毗王腿股上的肉都割完了,天秤兩端仍沒有等重。於是尸毗王開始割手臂上的肉,割肋骨上的肉,割到「身肉都無」,沒有肉可割了,結果天秤上尸毗王的肉還是比鴿子輕。
原始佛教的誓願是要深重到以全部肉身性命相還報的嗎?
尸毗王似乎終於領悟,他的全部肉身其實與鴿子等重,天秤上的兩端,不是肉的重量,而是生命的重量。
王自舉身,欲上秤盤,力不相接,失足墮地,悶絕無覺。
尸毗王於是爬起來,要全身攀上天秤承盤。但是血肉盡失,沒有氣力,從盤上墜落地下,昏厥休克,失去了知覺。
生命要在面對肉身絕境時才有了知覺上的轉機吧!尸毗王甦醒後,「以勇猛力,自責其心」,剎那間猛然領悟,原來肉身還有這麼多貪婪計較。
下面的句子是尸毗王的自責,也是經典裡使我不斷反覆誦念的句子:
曠大劫來,我為身累。循環六趣,備縈萬苦。未念為福,利及有情。今正是時,何懈怠耶! 幾劫幾世,都是為這個肉身牽累。在六道中循環流轉,遍嘗種種痛苦,沒有福報,有利於其他的生命。此時,正是良機,可以捨此肉身,絕不能懈怠了。
爾時,大王作是念已,自強起立,置身盤上,心生喜足,得未曾有。
尸毗王心生一念,終於站了起來,端坐天秤盤上。心裡從來沒有如此喜悅滿足。
是時,大地六種震動,諸天宮殿,皆悉傾搖。色界諸天,住空稱讚。見此菩薩,難行苦行,各各悲感,淚下如雨。復雨天華,而伸供養。
生命的誓願完成是要使大地起六種震動的,天上有朵朵的花墜落,供養人天。
275窟的壁畫〈尸毗王割肉餵鷹〉有兩個畫面,左側是尸毗王端坐,讓侍者在腿上割肉,右側是侍者手持天秤,尸毗王和鴿子各在一端盤上。畫面上方有一排身形樸拙的V字型飛天,飛在空中,正在揚手,撒下一朵一朵的鮮花。
經文最後猛鷹現出帝釋天原形,詢問尸毗王:「王今此身,痛徹骨髓,寧有悔不?」──肉身痛入骨髓,會後悔嗎?
尸毗王回答:「弗也!」
「弗」、「佛」一音之轉,「佛」便是人的肉身捨去吧。
看敦煌早期石窟壁畫,常常驚訝,原始佛教傳入東土,最早在民間流傳的故事,竟然是如此慘烈怖厲的傳奇。圍繞著人的肉身說法,修行竟然是一次一次布施自己的頭,自己的油脂,自己肉身的痛,一片一片從身體上割下肉來,放上天秤,以求救下一隻微小輕盈的鴿子,以求餵飽一隻要吃帶血的肉的老鷹。
天秤上,尸毗王身上一片一片割下的肉,不斷添加上去,卻無法壓過鴿子的重量,無法等重,逼到無肉可割的尸毗王全身飛撲上天秤。初讀這些故事,我無法理解,卻無緣由地熱淚盈眶。
修行如此艱難嗎?修行一定要以肉身的劇痛作領悟的代價嗎?
一個一個疑問浮現在我腦海,而這些疑問會不會也是一千五百年前深受儒家生命哲學影響的百姓心中也曾經難以釋懷的問題?
儒家是避諱談死亡的,「未知生,焉知死」,把思維的重心完全放在「生」的價值的民族,缺少了「死亡」議題的探討,也常常缺少了面對「死亡」的經驗記憶。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儒家的「成仁」、「取義」也是死亡意義的論辯,但是是特殊情境下(例如亡國)的死亡議題,無法給常民大眾更多自身「死亡」的思考。
「死亡」其實是非常個人的事,存在主義哲人沙特即認為每一個人都必然孤獨面對死亡,死亡的時刻連最親近的人都無法分擔。
在敦煌石窟壁畫中,不止有北涼第275窟,以尸毗王的故事為內容。北魏254窟也畫得極為精采,並且增加了尸毗王割肉時,抱住他膝蓋痛哭驚慌的后妃,增強了戲劇性的張力。隋代第302窟,五代第108、72窟也一直有「割肉餵鷹」的變相圖壁畫,第275窟、254北涼、北魏的藝術性特別強烈,隋唐以後,原始印度捨身經變故事逐漸被傾向理性的思維取代,激情與悲願的壁畫內容也逐漸沾染人世氣息,以歌頌美好生活為主,肉身死亡的悲願與激情主題也漸漸退淡消失了。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儒家的「成仁」、「取義」也是死亡意義的論辯,但是是特殊情境下(例如亡國)的死亡議題,無法給常民大眾更多自身「死亡」的思考。
「死亡」其實是非常個人的事,存在主義哲人沙特即認為每一個人都必然孤獨面對死亡,死亡的時刻連最親近的人都無法分擔。
在敦煌石窟壁畫中,不止有北涼第275窟,以尸毗王的故事為內容。北魏254窟也畫得極為精采,並且增加了尸毗王割肉時,抱住他膝蓋痛哭驚慌的后妃,增強了戲劇性的張力。隋代第302窟,五代第108、72窟也一直有「割肉餵鷹」的變相圖壁畫,第275窟、254北涼、北魏的藝術性特別強烈,隋唐以後,原始印度捨身經變故事逐漸被傾向理性的思維取代,激情與悲願的壁畫內容也逐漸沾染人世氣息,以歌頌美好生活為主,肉身死亡的悲願與激情主題也漸漸退淡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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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話)
2011-11-17 07:29:13
讀.冊.人
2011-11-15 02:28:46
唯有透過《此生》。
作者蔣勳老師,第一次用最直接的筆觸在書中談生活經歷與生命議題,而發想古今文明關於,肉身、人像與生死的美學藝術,第一本談人類肉身與文明的書。蔣勳老師用生命的感受、巨大的能量,書寫生命與美的深邃。透過文字與照片解說敦煌壁畫、秦俑、基督教與羅馬時代人體美學、印度人體美學……等等。全書大25開全彩呈現,內頁編排比照中國書畫卷軸行雲遊走,多位藝術家、知名建築師、設計師參與規劃設計。
《此生──肉身覺醒》輯二則以北涼曇無讖譯之《金光明經》中〈捨身品〉所記載的佛陀本生故事以及敦煌莫高窟壁畫為本,談肉身「覺醒」,以及何謂「布施」與「捨身」,並深入剖析生死一瞬時的深刻感受。
全書搭配豐富的古文明藝術作品、石窟壁畫,以及實景照片,閱讀時文圖互為主體,讓讀者有如跨越時空,重回古文明孕育之初,除了詠歎藝術之美,進而反思生命無比珍重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