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5-30 19:45:29童心

那一畝田

  

 

又到了冬季,一年中,總是在這略為淒寒的時分南下撿拾、尋覓,覓我小時遺落的記憶。

    中台灣彷彿是條明顯的界線,迢迢路途中一覺醒來,環繞身邊的就不再是閃爍的大廈或再定時不過的紅綠燈,取而代之的是一畦畦翠綠如茵、隨風擺盪的稻田、菜園、玉米田,或是整齊劃一的瓜田,一顆顆渾圓的青瓜散布其上,外皮閃著金光,與藍天白雲相互輝映。

    每當看見一畝畝田地的墨綠、淡綠、棕綠或是更燦爛的淺黃、金黃,我腦海似乎是反射性的浮現一抹身影,溫暖的,淡淡的,是外婆。

    幼小的某段時間,我在鄉間給外婆照顧。與田地的因緣就是那時根植的吧!要不然,為什麼我在活過了彷彿幾個世紀之後,身處餘暉斜照的車陣中,與嘉南平原的稻浪對望時,心中仍然遏止不了一股興起的感懷?又如何解釋輕快的穿行田園,看著一叢叢樹豆或一棵棵芭蕉閃逝而過,體內湧動不息的、最初的喜悅,甚至隱含了一些無法言明的沉靜、安心?

    記憶中一個明媚的冬日午后,烈陽逼的我睜不開眼,但散發的熱度卻又那麼均勻,那是濕冷的北部無法渴求的最好的滋補。臉頰微微的發燙著,我能感到它的歡喜。當時還身強力壯的外婆拉著我小心翼翼走過一段路,到我們所屬的田地,帶我探索。我想不起我們走了多久、流了多少汗,也判斷不出我們的田有多大,但我永遠記得那吹拂田園的涼風,夾伴了多少泥土或草葉的清香,彷彿從遙遠的他方為鄉里的農人捎來歡悅的信息,順帶將嘉南平原的廣袤無私的獻給了我。與肩齊高、帶著毫刺隨時護衛自己的利草,柔厚小手初次碰觸粗糙的菜梗,藏在葉縫的淡色小蟲,最驚喜的,是外婆為我折下一條小小的玉米,當下俐落的撕剖,不出幾秒,便讓我見到了這尋常家糧的真面目——短短一截玉米筍,那麼嬌弱、怕羞,像初生的幼獸,在我童稚的注視下輕輕打著呼。

    印象中,外婆也不放過三合院周圍的空地。小小的方寸之地交錯著火龍果鮮綠的枝幹,像恐龍犄角從地底穿出,傾斜著互相依傍。成熟時枝椏之間捧著飽滿鮮亮的粉紅果實,彷彿童年的夢境就暗藏其中。我時常駐足門廊細細欣賞火龍果的丰姿,但它與生俱來的尖刺使我望而卻步,害怕一不小心就被那華麗的外衣所傷。理所當然又出乎意料的,無論哪一種外型嚇跑了我的水果,往往出現在晚餐後的桌上。當時的我只顧吃,心底從不曾留一點空間給外婆,甚至一點感念也沒有。如果時光倒流,我真希望自己多一點顯性的好奇基因,衝破自我世界的牢籠,關注身邊的一動一靜,看看那個吃與睡與床邊故事之外的世界。或許,可以不留下過多不該錯過的時刻,抹淡那偶而襲來的愧疚。   

    離開鄉野,我漸漸成長,對田園的感動也就此滿足,以為它純作為一種親近自然、尋索天地的媒介,過去那些田間開心的戲耍,純真的探求,已足夠我領會生命之母的真諦。

    不過,再怎麼遲鈍的人,環境仍會不時給他一點暗示,經意或不經意的。

    家人們斷斷續續討論了一些與田地有關的事情,電話線間、偶而聚會,最常見的是過年期間,豐盛的年夜飯後亮晃晃的客廳裡,土地、買賣、契約…生疏的字詞像雨後水氣緩緩的滲入,我也就懵懂的了解了那一畝畝兒時回憶的發源地,並非最初始的存在,而是我呱呱墜地前,祖先胼手胝足一點一滴掙取而來,正名「祖產」。

    「祖產」,祖先的財產­­­──不知在哪一天,這兩個字就名正言順的走入我的生命,安插在我尚未茁壯、小小心靈的一隅。是了,因為是先祖們的血汗辛勤換得的,所以小阿姨有了賣地的念頭,絕不能她說了算,家族的力量要發揮,通訊的網絡要再次連結,媽媽、舅舅、外公、叔伯姨嬸們即使不是十分清楚,都要通告、知會,最好一個都不少。

    記憶沿著一點一滴瑣碎的小事上溯,但某些小事又似乎佔了舉足輕重的地位,像連鎖反應,接連連接。三合院、舊躺椅、圍爐、改建、全新樓房…還有,不再狹仄陰暗、破落斑駁的客廳,翻修後有著色澤閃亮、光滑的大理石地板,我突然想到外婆。十一歲那年,外婆工作返家,忽然在門口跌了一跤,倒地不起,腦中風猝不及防的襲擊了她。媽媽倉促回鄉前只匆匆丟下一句:「外婆有點頭暈,下午採收玉米回來,就中風了!」我吃了一驚,一瞬間,腦中隱約的連結:採收玉米,那,不就在田裡嗎?身體已經不對勁了,為什麼還要為了區區幾片沙土或僅僅幾棵作物勞心、勞力?

    這未解的疑惑,只煩擾了我幾天;日子一忙,很容易又墜入生活的漩渦,某些隱微的思緒不得不暫停。然而心中隱隱直覺,我似乎已經瞥見謎底的一角,而重重迷霧散盡之後,清晰、遼闊的天地即將顯現。

    一個悠閒的下午,媽媽開車載我與外婆兜風,灰撲撲的小車在田間小道不急不徐的穿梭著。和煦的日光、一望無際的稻田、田中顫動的稻苗、駐足或翱翔其間的白鷺鷥…我逐漸陷入昏睡,外婆也是。媽媽則悄悄的帶我們繞到自家的那幾畝田地。

    「阿母,你看!在那!」媽興奮的嗓音像沖天炮,被震醒的外婆忽然振作起來,前傾著離開背墊,急切的轉向車外迎接那或綠或棕的田園。搖下車窗,清風拂來,交錯但不紛亂的作物與雜草隨風微微擺動,而外婆飽經風霜的臉龐就這麼浮現了一抹溫暖寬慰的笑容,我從來沒看過。我不禁懷疑,這是那個因為身殘體弱而心情沉鬱、煩憂的外婆嗎?

    看著外婆真誠的笑靨,我突然有一種徹底的了悟,一種鄉村特有、原始的悸動。想起<大地>中,主角的一句話,有點迂,但又有點動人的堅持:「一定要有土地!」土壤、土地、田園,這些承載著我們的,不都是大地的同義詞嗎?農人的生命源於田地,之後的日子也將田地視如己出,培育、灌溉,全然知曉這一範圍的土壤、花草、蟲鳥皆歸屬於己,自己的歷史要由此追尋,自我的本質要從此挖掘。無論在凶險的環境中受到多少風吹雨打,只要永遠記得有自己一片清朗真實的天,一塊確切踏實的地,所有的痛苦都算不了什麼。

    秋冬的田園蕭瑟零落,因為休耕的緣故;直到春回大地,才又恢復一片盎然生機。但只要想到那一畝田造就了我與外婆,甚至與整個鄉土密不可分的連結,它的長相再也不重要了。

 

 

後記==

這是含參加學校校刊徵稿   獲得散文組第一名作品   校刊已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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