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9月6日】

踏出大樓，我低頭望了望手錶，掂量著該用什麼交通工具前往目的地，時間還夠，我決定搭公車。

Catherine和Michael昨天回台灣，她在幾天前的email裡跟我約了一間餐廳，我還特別在下班之後繞到那間餐廳確認還營業著。

和宇傑分開沒多久， Michael還是在老爸的要求下回到美國，要把大學唸完。

把我當初躲在花蓮，斷絕所有聯繫管道，只跟她一人聯絡的Catherine也一併帶走。

夜色漸漸掩蓋，街燈和車燈一個個的亮了起來，馬路上奔馳的大巴士，載滿經歷八小時折騰的疲憊身軀。當然，是週末，也有不少下班一條龍的人容光煥發的為一次聚會出發著。

車上雜亂的散著各種音調，交錯重疊的讓人聽了有些不舒服。我伸進包包掏出我的耳機，一張小紙片順勢掉落，撿起，兩個刻意擠眉弄眼裝鬼臉的可笑臉龐閃進眼裡。當時，兩個大男人還因為怕別人指點和說閒話，扭扭捏捏的走進有著厚重布廉的大頭貼機。

其實不就幾個月以前的表情，人卻有了變化。從宇傑那兒離開了以後，我先是請在花蓮的朋友幫忙找了間乾淨便宜的旅社住了一個多月，唯一知道我下落的只有親人和Catherine，也一率被我下了封口令，我不想讓自己可以有藕斷絲連的機會。

宇傑花了些時間打聽我的下落，畢竟，我是沒有留下隻字片語的離開，而我也確定，離開的時候，他還是愛著我的。

我們兩個再見面的時候，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事了，距離我的離開，大概也過了七、八個月。

去花蓮之前，我申請了其他單位正常上下班的職缺，和那個單位的主管面試完的隔一天，在徵求同意後，我請了一個月的假，離開了宇傑，然後在當天深夜搭上往花蓮的自強號。

模模糊糊記得當天晚上的火車上，我一直重複思考和猜測宇傑會怎麼面對我的不告而別，像是撕著花瓣唸著「他愛我？他不愛我？」的一路上恍惚，然後在迷糊睡著後再度醒來時，把放在手機裡的那張號碼卡片取出，走到廁所，往馬桶裡丟下號碼卡，擎下沖水鈕。以為勇敢堅強，其實內心酸楚的走回我原來的座位，閉了眼睛，昏沉中再度睡去，直到到達花蓮火車站。

所以，其實我以為的瀟灑離去和我想像的有點不一樣。不過至少，這樣的時間和空間的距離，我和宇傑反而可以很理性的解決問題。

然後是他在無意間聽到朋友提起在公司門口見到我出現的消息，接著出現在下班時步出大樓的人潮中的我的眼前。我記得那個瞬間感覺鼻子酸酸癢癢的。接著我還是給了他一個微笑，很不自然的微笑，但他的表情看起來是有些憤怒的，雖然他也給了我一個笑容。

「到底去了哪裡？」他想表現自然卻顯得做作。而其實我以為他第一件想做的事是緊緊的抱住我。
「吪…花蓮…」我把多餘的氣吐掉之後再說：「很美的地方，你一定要去走走。」

他巨細靡遺的問了一些細節：住哪裡？跟誰住？怎麼去的？去了多久？…我一一回答，心情平淡。

然後，似乎是想當然而般的，他接著問了一些其實正在表達愛意的話：不知道我會擔心嗎？一直想著你你知道嗎？有必要這樣嗎？你有想我嗎？……是他一貫的甜言蜜語，是啊！他從來不吝嗇表達這些，只是這會兒，我突然分不清真假，或者我該說：他真的懂得這些情緒到底是什麼嗎？

我們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決定說些話打破僵局。「生氣囉？…」

「你會在乎嗎？」他問我在不在乎，但表情卻是一臉的不在乎，那個表情讓我想起美國影星「布魯斯威利」。我相信，他不是不在乎，只是想佔上風。

然後，我主動把他抱住，他生硬的沒有立刻回應我，於是我再抱得更緊，接著在他的耳臏廝磨起來，他把我推開，表情非常尷尬。這讓我更想妄為，我湊近他的臉打算親吻他，下班的人潮依舊來來往往，他嚇的再度推開我，力道比剛剛重了些，我站在原地對他笑了笑，說：「現在，你懂我為什麼選擇離開的原因了嗎？」

他的雙眉向中間靠攏緊縮表達他的疑惑，我只有說：「傑，其實你應該慶幸你有一半的機會可以跟情人像剛剛那樣在大庭廣眾下卿卿我我，既然，我的對手是可以正大光明的，我選擇退出也許對你最好。」

「這是你要的嗎？」他的眼神一直在緊繃的狀態，從見到我的那一刻開始。「我根本不怕啊！只是…這是你要的嗎？或者，這個重要嗎？」

我被他問倒，是啊！這個重要嗎？可以在大眾面前公開，不能證明彼此的愛有多深厚。我有點認輸，是我鑽牛角尖了，低頭沒有說話。

我堅持不要他送，暫時，我還不想讓他知道我現在的住處。只留了我的手機號碼，看著離去前依依不捨的回頭望著我的他，我想，這樣的情愫，對我來說，是該滿足了。

已是入秋，夏天卻像個孩子般的賴皮著不願離開，人們當然仍然眷戀熱情的衣著，相對的，那些提早把自己鎖進秋裝的人，看起來有些畏縮。

Catherine 尖叫的擁抱住我，跟著大顆大顆的眼淚。Michael一貫傻傻的笑臉對著我，面對我和Catherine的激動，他有些不自在。不知道是我對他映象愈來愈好的原因還是什麼？我覺得他愈來愈帥，尤其他剪了一頭短髮，輕輕的髮雕非常適合他。

我興奮的詢問他們在美國的生活，兩人也興奮的大小事一律報告。

不過這回回來，Michael待半個月就要再回去，Catherine倒是不再同行了，畢竟還不是正式的媳婦，倒也不好吃住都花Michael家裡的錢。

「你放心，我不會亂來的。」Michael望著Catherine傻傻的笑說著，看起來很沒誠意。
「光看你這個表情就知道你一定會偷吃的啊…」她倒是毫不在乎的一笑置之，然後接著又說：「你們男人啊…怎麼經的起誘惑？」

我在她說這句話的同時想到其實不只是男人吧！女人一樣經不起誘惑的。但Catherine似乎想起這句話好像勾起了什麼不該勾起的事似的尷尬望著我。

「吪~~那個人有找到你嗎？」她的音調從興奮的稍大分貝轉小。
我一度沒弄懂她在問什麼，幾秒後恍然大悟：「喔！你說宇傑？有啊！大概一個月前我被他在公司門口堵到…」

她臉上出現了驚訝的表情：「真的嗎？然後呢？」
我聳了聳肩。「沒什麼。我給了我的新號碼而已，好像…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吧。」

我到達花蓮的一個星期之後，撥了電話給Catherine，她在那端劈哩哇啦亂叫，忙著詢問我的所在，和我的心情，說是宇傑跟她打聽我的下落才知道發生了事情，也義憤填膺的告訴我她是如何的把宇傑大罵了一頓，我還記得當時我想起，我和宇傑的進一步交往，也是從宇傑向我打聽她的下落開始。

他繼續問了些我和宇傑那天見面的細節，我也是輕描淡寫的說著。然後，講著講著，她問起我最近的感情生活。我噗哧笑了出來，告訴她我花了一段時間適應新工作，而且新工作也忙的讓我其實沒有多餘的時間思考太多東西，何況是感情？

然後，Michael倒是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問：「ㄟ…那…那個David呢？還有連絡嗎？」

我的心揪了一下，停頓了幾秒之後，也是輕輕的說：「失蹤了…不知道去了哪裡？」

他們兩個面面相覷之後看了我一眼，我突然感覺心中有些焦躁和不安。

David 那次在餐廳向我說明宇傑的狀況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的面。從花蓮回來後沒幾天，我無意翻到他之前給我的一張他的名片，想起在花蓮的這些日子，他是不是曾經試著跟我聯絡過，思考了很久之後撥了電話過去，那端聽到的聲音卻是：「您撥的號碼關機中，請稍後再撥。」。接著，我又陸續在不同日子裡試著跟他聯絡，尤其是和宇傑見了面的那一天，聽到的都只是同樣的訊息。我感嘆一段緣分的消逝，也許，他可能也曾這樣找過我。

「去店裡找他啊！」Catherine的表情像是在說，這是件很簡單的事為什麼我不會。

我笑了笑。這個我當然做過，先試撥了店裡的電話沒人接，然後刻意約了幾個朋友去店裡消費，想要喬裝自然與他不期而遇，才從身材高挑的waitress那裡知道，原來David已經退股了，不再是這家店的老闆，而我花了兩百塊小費請waitress幫我打聽他下落的結果是，大家有的連絡電話都是我也知道的那支，而且，沒有人知道他住在哪裡。



我們的晚餐結束的很輕鬆，我不好意思打擾，所以堅持自己坐車回家，提醒Michael別忘了喝了一杯香檳，小心開車，他大笑的說起之前喝醉酒把家裡那台高級休旅車撞得稀爛，自己在醫院躺了兩個星期才出院的趣事。

Catherine用手比了個”六”放在耳邊，提醒我跟她聯絡之後離開。

於是我站在原地揮手叫車。

一輛整齊乾淨的黃色轎車向我駛來，我習慣性的望了望司機，想要知道會不會是個帥哥。但因為天色已暗的關係，尤其那個司機戴了頂鴨舌帽，我只能不太清晰的望見一個算是清秀的下巴。

司機在我上車的一霎那，刻意的轉頭瞧了我一眼，但隨即回頭，我沒有機會看清楚他的長相，但這個舉動讓我起了防備之心，我感覺自己的心跳不止。「不會吧！該不會碰上了什麼變態司機吧？」我在心裡這樣跟自己唸著。

但我隨即反應過來自己畢竟堂堂六呎男兒，而且那個司機身材應該小我一些，我告訴自己不需要害怕，也儘可能的要讓自己冷靜。

我盡量把眼光放向窗外，餘光卻一直可以感覺到司機正在用後照鏡觀察我，我的心跳的更快。

車子停在一個紅燈前，他動了動身子，打開副駕駛座前面的小置物箱，拿出一片CD放入player裡，然後壓了壓操控面板，像是刻意想聽某一首歌。幾秒之後，一個熟悉的女生悠悠唱著。

我以為我會哭
但是我沒有
我只是征征望著你的腳步
給你我最後的祝福
這何嘗不是一種領悟
讓我把自己看清楚
雖然那無愛的痛苦
將日日夜夜在我靈魂最深處

我起了雞皮疙瘩，轉頭望向後照鏡。他知道我正瞧著，刻意再壓低了頭不讓我看清楚，這讓我更確定，我認識這個人。

我一直挪動身體想要看清楚他是誰，他也一直在閃躲我從後照鏡投射過去的目光。然後，一個熟悉的笑聲響起。

爽朗成熟的聲音在車裡響著，我想起第一次聽到這個笑聲的時候，是在一間高級的KTV場所，他講了個自以為幽默的笑話。

我的心跳仍然不止，心情卻由害怕轉換為難以言喻的激動。

是David。
沒錯，他一定是Dav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