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19 22:50:47黃小貓Sasha Limen H.

如果不是

 

 

站在山頂端的缺口處。夜色濃稠,所以可以閉上眼睛沒關係。夢的餘燼裊裊瀰漫,在濕氣中化成一片又一片的影子然後彼此交融。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被一個果凍般的世界含了進去。在這個山頂的缺口處。

啊。沒有人看得見我。對別人來說,這裡只是一個山頂端的缺口,空空的什麼也沒有。他們的視線既穿不過夜色濃稠,也無法抵達這果凍般的世界。

我安靜地看著貓群們在山腳下,有的四處淘氣亂竄、有的石上悠懶趴息,彷彿正享受著溫暖的午後陽光似地。

也許山腳下的世界陽光正好。也許。山腳下的日夜和這裡是不一樣的吧。我瞧著那貓瞇眼一副很舒服的模樣。

 

 

****

 

 

除夕夜那天,我將外婆的手握了很久。

外婆是在醫學上已被定義為重度失智症患者的老人。攤在輪椅上,兩腿已經無力站了,但雙手卻還挺有力氣。她有時會發出一連串沒有人聽得懂的話語,大家都把那當作是空氣中毫無意義的噪音。於是大家吃著除夕大餐,外婆獨自被晾在一旁,由看護餵她吃晚餐。

 

這並不是因為家人不關心她。外婆已經是非常幸運的了。兒女都還在身邊,不忍將她送去療養院,也有經濟能力擔負長期隨身看護。外婆真的已經很幸運。大家之所以就這樣把她晾在旁邊不去跟她互動,單純只是覺得「反正她也不知道我們是誰」、「也無法理解我們在幹嘛」、「跟她說話她也聽不懂」。所以「沒差」。

 

因為外婆的子女們都是很孝順的。是很有愛的。很用心的。所以我要強調我絕對沒有批評的意思。只是理解方式的不同,所以採用的態度如此罷了。

 

我走向外婆把椅子拉近,展開笑容跟她說新年快樂,然後牽起外婆的手。外婆用很認真的表情緊緊回握著我的手,彷彿深怕我放開她似地,她緊緊拉著我開始跟我說話。為了讓她安心,所以無論是我的手還是我的注視,由始至終沒有開過她的。

我真的覺得,那雙小小的老人的眼睛裡面不是茫然的。那背後並不是什麼都沒有。外婆只是在另一個我們所不理解的世界裡而已。她這個人並沒有消失。她的意識並不是「退化」,「退化」只是用我們的標準來定義才出現的詞彙,她依然擁有屬於她自己的健全的意識,只是那並非我們的邏輯所能理解。因為我們只能依賴邏輯來理解一切、依賴控制來讓生命向前運轉。而外婆已經將這兩個東西都完全拋棄了。受限的是我們。不是她。

總之,在她那偶爾哇啦哇啦的過程中,有時好像在吩咐我什麼,有時好像在叮嚀我什麼。在那過程中有時她會顯得焦躁不安,有時激動起來。我用另一隻手輕輕拍著外婆。

很奇怪地我臉上的笑容一直持續著。沒刻意。是真心覺得這樣的外婆很可愛很有意思,所以一直露齒笑嘻嘻地。笑著凝視著她聽她說那些我所聽不懂的語言。有時我一面拍她一面在心裡跟她說不怕、不怕。有時我輕輕搓著她的手點頭說好、好。我想就算我們完全在雞同鴨講也沒關係吧。

到後來,我覺得我好像漸漸明白她在跟我說什麼。不是用語言文字理解的。所以我也無法說明我究竟明白了什麼、聽懂了什麼。但總之,她說出來的東西,我覺得我好像隱約真的有接收到。所以才會覺得有時她是在描述什麼、有時好像是在抱怨、有時是在吩咐、在叮嚀……等等。

 

有很多人家裡養寵物。我個人對動物是無感的。這輩子也沒想過要養。但我經常覺得很奇怪,大家面對可愛的動物,也不理解牠們的語言呀,但還是會去做很多身體接觸,溫暖的愛的接觸,也經常瓜啦瓜啦地跟他們講話,根本不在乎牠們是否聽得懂。為什麼對失智老人就會因為「反正他們也不知道我們在幹嘛」就全然放棄了呢?這是很奇怪的吧。

 

更何況他們知道。

 

我凝視著外婆的眼睛。我看見一個完整的靈魂並沒有消失。依然好好地存在那雙眼睛的後面。

 

外婆說了很久的話。終於後來,她將我的手一推,放到我的大腿上。(啊,夠了嗎?)我看著她。外婆又呱啦呱啦說了什麼。於是我笑著回,「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我去吃飯啦。」我覺得外婆在叫我去吃飯。因為我陪了她很久,然後大家都已經在吃飯我還沒吃,所以外婆叫我去吃飯了。不是因為她足夠了、得到足夠的愛、撒夠了嬌。是因為她要這個小時候被她親自帶養過的孫女去吃飯。即使她的「表層意識」不知道這是她的孫女。

 

於是我抱抱外婆說新年快樂,然後衝進浴室去偷偷擦眼淚,覺得好感動。

(阿嬤。儘管如此的妳卻還是能溫暖暖的呢。)

 

也許這一切過程只是我的編造我的錯覺我一廂情願的浪漫與過度詮釋。也許。但是。

 

 

如、果、不、是、呢?

 

 

如果我所感覺到的一切真的存在呢?

外婆沒有消失。她的意識、她的靈魂,完整地在另一個我們所無法理解的世界。那對我們來說或許很混沌,但不代表「低等」。重點是,她依然會寂寞、會悲傷、會憤怒、會喜悅、會快樂,她擁有跟我們同樣的感受力,甚至或許更強烈更敏感,同時,也有屬於那個世界我們所無法觸及的智慧。

我是這樣相信的。

 

也許你依然覺得這只是無稽之談。但。

如、果、不、是、呢?

 

 

  

 

 

山腳下有著節慶的歡鬧溫暖與慵懶。彷彿真的有陽光似地。偶爾那溫度會傳到這裡,變成隱約模糊的聲音。

 

我繼續在這果凍般的世界包圍中,靜靜望著山腳下貓群們的各種活動。牠們有的彼此相識、有的連看都看不到對方。牠們有時候互相打架,有時候一起跳著奇怪的舞,有時這隻踩著那隻的頭跳到另一條樹枝上,那隻立刻齜牙咧嘴地驚跳起來,四處張望地吼著誰?!誰?!剛剛是誰踩了我的頭?!然後樹枝上那隻還舔舔腳掌想著咦?剛剛踩到的那塊石頭為什麼軟澎澎還有奇怪的味道?

 

簡直就像一場鬧劇似地。

 

還有一隻貓在石頭邊一直團團轉不知在幹嘛。她不時就拼命抓頭。

 

 

******

 

 

前天發現,開開心心,慵慵懶懶,稀哩嘩啦無所謂地翹著二郎腿的狀態,也有它的危險。

He:來約吧。

(好呀。)

He:煮飯帶酒給妳吃。

(好呀呀。)

 

一個小時以後就後悔了。

 

為什麼後悔呢?我沒有不想呀。

有。其實我有不想。

沒有。我其實想。

對。其實我想。

不對。我不想。

對。我一點都不想。

 

煩死了!!!!我沒有辦法分辨!!!!!

 

 

 

  

 

 

那隻貓就這樣自己抓頭抓了很久。我不知道她在幹嘛。

 

 

***

 

 

這裡依然是溫柔的黑夜。果凍的包裹內,我繼續靜靜望著一切。

 

對別人來說,這裡只是山頂端的一處缺口。

 

沒有人看得見我。

 

我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