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7-22 01:22:01嵐煙

故事-----說時依舊

故事還是得從相遇的那一刻說起....
一九九六年的冬天,我二十七歲。這天早晨天光漸亮,外頭氣溫是回升了些,我開著新買的車愉快又得意地到部隊上班,如果不是路上有些塞車,這應該還算是個美好的早晨吧!
科長開完業報後回到辦公室,等不及坐定就攤開洋洋灑灑的記事本對我問了起來:「這一季懇親園遊會的案子進行得怎麼樣了?」
「公文已經會辦各處室了,現在只剩下醫務所,我等一下就過去。」
「嗯!動作要快一點,主任盯得很緊,剛才開會的時候他還指著我的鼻子警告我這案子不能有任何差錯。」
醫務所靜悄悄的,我拿著卷宗夾在辦公室、診療間、觀察室內外晃了兩圈居然找不到人,連個病號也沒有。
「醫務所的醫官在嗎?」我扯著嗓子問。
「看病嗎?請稍等一下!」配藥間裡有個生面孔的少尉探出頭來回答我,正納悶他是何許人,他已經抓著聽診器走到我面前了。
「學長不好意思,今天所裡面都去榮民之家義診,只剩下我留守。您哪裡不舒服?」
「嗯...我是來協調懇親會要請醫務所支援設立救護站的案子的,請問你是...?」
「喔!我是新來報到的醫官,不過這類綜合會辦的業務也是我在承辦的。」
我開始感覺自己的耳根發燙了起來,身體十分不自然地兀在原地,端詳著他,不甚俊美的臉型卻生得漂亮的五官,一副細銀邊眼鏡一身雪白的醫師服烘托出自然的書卷氣,厚實不高的體型倒是有點像主治級的醫師,更特別的是他有一對可愛的虎牙,微笑的時候淺淺溫潤著他沉穩內斂的氣質。當時心裡只有一個感覺:「完了!」他是我會喜歡的那一款。
他簽完會辦意見後我們又閒扯了幾句。其實當時我砰動的心緒根本靜不下來,聊了些什麼腦子全然搞不清楚,只知道這個醫學院剛畢業的菜鳥醫官叫做「林正全」。
他叫做林、正、全!
一九九六年的冬天,我二十七歲,外頭陽光迤邐,氣溫明顯地回暖了。如果不是遇見了一位讓我心動不已而後卻又傷懷無盡的男人,這應該還算是個美好的早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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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號室裡擠著不算少的人,幾個醫官、掛號大姐、醫務兵還有我,交錯重疊的高聲談笑覆蓋住營區原本生冷嚴肅氣氛,濃郁咖啡香氣縈繞在這狹小擁促的空間中,深深觸動在場每個人的興奮。來到這高師單位也有一段光景了,因為業務關係,我與各單位處室建立了良好的互動,上班時間穿梭在各辦公室協調公務話家常往往是自然可見,可是醫務所卻是鮮少社交的地方,不過認識正全以後,我便不自主成為他們的常客。
正全熟練地操著蒸餾壺燒煮咖啡,我一旁細細端詳,越發覺得他的魅力與氣質是在不經意的專注中安靜而強烈地放射出來,那種深沉而有勁道的襲染力,叫我一分一秒漸失理智而無從抵抗。
「都不知道政戰官也喜歡喝咖啡喔?」掛號大姐端著馬克杯說,「以後可以每天來!我們林醫官煮的咖啡很棒。」
「是啊,大家不嫌棄一定每天來報到。」
「學長講這樣!我們在醫務所那麼久也沒見你來過幾次,現在有咖啡可以喝就想要天天來喔?」一個醫官對我捉狹引來一陣哄笑。
「對對對!林醫官的咖啡煮得真是好,我嘴饞,不來都不行...」
「既然學長這麼捧我的場那再來一杯好了,這豆子不錯的。明天我再帶個起司蛋糕來搭著吃,自己做的。」正全露出那對可愛的虎牙對我微笑著。
「你還會做起司蛋糕啊?」
「咖啡煮得這麼好又會做起司蛋糕,將來誰嫁給我們林醫官一定很幸福!那像我家老爺,嫁給他就像是在當下女一樣。」掛號大姐這麼一說大家又笑了。
「咦?林醫官有沒有女朋友啊?」醫務兵順著話題插嘴進來
。稀鬆平常的一問,我卻如針刺一般收緊了所有的輕鬆。
「嗯...我入營前才剛訂過婚的,未婚妻是醫學院的同班同學...」
大家對於這樣幸福美好的匹配都不禁發出羨慕的讚嘆,一句句恭喜聲此起彼落的朝向正全,而他又是那樣貫有的靦腆微笑跟大家說謝謝。我端著他剛才倒給我的那杯咖啡,錯愕又失望的征著,極力鎮定住臉上表情還要佯裝與大家一同的欽羨,實在是難堪極了。從認識正全開始,這個令我憂慮的問題我總是鄉愿以對不想多加思索求證,可是答案就如司馬懿的兵,來得又快又突然,兵臨城下我卻措手不及毫無招架之力。原來這又是一場不切實際的青春綺夢
,一廂情願而且笨到極點。
早春的溫暖讓每個人的臉都笑了起來,整個冬季的沉鬱就要隨著殘弱冬風緩步離去,不過我卻感覺不到任何的快樂或喜悅,因為我知道,我的苦難才正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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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過戒煙失敗經驗的人都有一種切身感受,明明知道香菸對身體危害,卻總是抗拒不了那吞雲吐霧的誘惑,於是天人交戰拉鋸拔河的荒謬歷程便開始精采上演,痛恨自己不爭氣的情緒,戒菸失敗的人最清楚。
正全就像是我戒不掉的煙。
我開始痛定思痛的告訴自己,愛上圈外人這等蠢事不可為之,每一篇手劄、每一幅畫作、每一個失眠的夜,都極盡所能想要揮卻正全在我內心以及生活中的佔據,然而長夜漫漫似無盡,我終究抵抗不住情慾的煎熬因而放盡氣力,習慣性失眠的我只能無奈地等待每一天的黎明。
因為正全,我的工作和生活全然矛盾了,害怕夜晚的來到
,歡喜白晝的相遇,每天上班前,我便會把兩份早餐提到醫務所找正全,這是我離開暗夜後的第一件歡喜事。
「快來吃,奶茶還是溫的。」
「學長,不好意思天天都讓你破費請客!這樣不太好...我以後還是自己去買好了。」
「唉!小事啦,有人陪我吃吃早餐我挺高興的。」
「可是...別人會說閒話吧...」正全有些吱吱嗚嗚,表情更是顯現不自在。
正全口中的為難也是我所擔心的。這些日子以來,我對正全的好已經讓醫務所的其他人還有我們辦公室的同事有些耳語傳出,我一直都不去在意這些紛紛流言,只是沒想到對他造成了困擾。
為了解決這樣的麻煩,也為了消除正全對我的顧慮,我決定用更自然的方式來接近他,雖然我知道這樣仍然很愚蠢

「奇怪!你最近發什麼神經啊?怎麼弄了一大堆醫學、藥學的書在讀?」科長用狐疑的眼神看著我手中厚厚的內科臨床手冊。
「吸收知識啊!而且我對醫學本來就很有興趣嘛...」
「神經病!」科長丟了一個衛生眼給我。
就這樣,我開始近乎瘋狂栽進有關醫藥的知識領域中,為得只是想要有更多向正全請教學習和接近他的機會。內科學、外科學、病理學、藥學、毒物學、解剖學...每天用心地閱讀查字典做筆記然後把一大堆問題綜整,隔天在正全訝異不敢置信的眼神中一一發問。
「學長!你是想考學士後醫喔?你這樣的讀法,比我當初唸醫學院的時候還恐怖。」
「這些還都是理論的東西啦,其實我比較想跟你學一點臨床的,」我的語氣顯得有些得意了,「下禮拜開始先教我靜脈注射跟外科縫合好不好?」
「你真的要轉醫科嗎?」正全一貫穩重的表情逐漸慌張了起來。
往後的日子真是充實不已,正全每週二、四晚間奉派到新竹的軍醫院支援急診,我自然跟著他做起無照的外科助理
,縫傷口、靜脈注射、採血、插管、CPR....樣樣得心應手。在工作中,感覺跟他的距離更為接近而且自然了,這使得矛盾的我終於獲得些許虛幻的快慰,雖然我心裡很清楚,我們之間仍然只會是「愛情」與「友情」的交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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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真的來了。放年假前營區裡好一片忙碌,所有的業參都在成堆的公文中努力廝殺;忙著結報、忙著公文歸檔、忙著上下橫縱聯繫協調、忙著消化預算,就連今天是情人節都忙得快忘了。
正全倒楣接到份苦差,他醫務所主任派到救國團營隊去支援,為期三天,也就是說,情人節他必須捨下未婚妻,在山上跟一堆年輕孩子一起度過了,我想他心裡一定很不是滋味,雖然他不是個太浪漫的人。
當天下班之後,我換下軍服匆匆上街買了個起司蛋糕,然後抱著電咖啡爐就往山上殺去,我真的很渴望能跟正全一起度過這樣特別的日子,縱使名不正言不順,心裡還是會有那麼些自欺欺人的幸福。山路才開到一半便下起了大雨
,狂暴的雨水打在擋風玻璃上使得視線變得很差,我不得不將車速放慢但內心卻是急切萬般,近百公里的路程,就這麼難熬漫漫。
「你怎麼會跑來?」正全看見我極度詫異的睜著眼睛問。
「情人節沒地方去!只好來慰問發配邊疆的你囉。
「真是被你打敗,快進來吧!」正全一手便將咖啡爐跟蛋糕笑盈盈的接過去。
咖啡的氣味很快就充滿整間小小的寢室,我們比肩坐著笑談天地,外頭參加營隊的學生把整個山莊弄得嘈雜熱鬧,雖然不是真切的浪漫,我卻很是滿足於這般情境。
營隊就寢之後雨也停了,正全帶著我到山莊外頭散步,山上的空氣乾淨清爽,靜悄悄的夜色讓人覺得舒服極了。他拿出看診用的小手電筒為我照亮石階路,我緊緊跟在他身旁,什麼話也不想說。
「冷嗎?」正全問我,我搖搖頭。
「入營後的這段日子多虧你照顧,真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謝謝你。」
「這大概就是緣分吧!跟你相處的感覺很舒服,」我胡亂扯了些無關痛癢的廢話,「唉!只不過你們服義務役的都像是侯鳥一樣,兩年之後退了伍,便要四處紛飛,不會再記得我了。」
「不會啦!朋友的情誼怎麼...」正全話才說到一半身上的呼叫器卻響了起來,他低頭查看面露喜悅的微笑,「呵呵
!是我未婚妻啦,不好意思,我先去回覆一下!」
正全快步的往山莊營隊方向走回去,把我一人留在原地,四周盡是墨黑的空氣與茂密樹林,不知道是煙嵐還是霧氣漸漸匯聚形成,一層層緩緩湧向我然後包圍,我突然覺得好孤單好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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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戰官!政戰官....」醫務兵在我寢室外頭大喊。
「什麼事啊?」
「林醫官喝醉了,而且醉得很厲害怎麼辦?」醫務兵一臉慌張的表情。
「他今天晚上不是留守嗎?怎麼會喝醉了?」
「今天我們副座過生日聚餐啦!林醫官不曉得發什麼瘋一直灌自己酒,現在都沒大人了要怎麼辦啊?」
「嗯...我看把他扶到我寢室好了,今晚我來照顧他,你在醫務所裡不要亂跑。」
從來沒看過正全如此失態過。他吐得滿身滿地都是,我趕緊去弄了一盆熱水幫他擦洗,髒汙的衣服退下,正想埋怨他的時候,他卻靠在我的肩上無端地哭了起來,而且哭的好傷心。當時真是嚇了一跳,正全平時極為內斂、沉穩、剛毅,完全不是如此的模樣,我將他摟在懷中又拍拍他的背試圖安慰他,他因為哭泣而抽蓄得厲害,厚實的胸膛和臂膀緊貼在我懷裡,赤裸的上身狂放散發著酒燒,那股熾熱簡直就要把我溶化了。
「怎麼了正全?什...什麼事這麼難過?」我試著要安慰他,「是不是受了委屈?沒關係,你跟我說...」
不管我怎麼安慰和追問正全就是不發一語,只顧自己一個勁的哭著。
最後他終於安穩的睡著,在我的床上節奏均勻的發出酣聲
,我替他蓋妥了被單,紅著眼在床邊一旁陪伴整晚。
那天晚上他真的哭得很傷心,可是卻始終沒有對我說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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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聲唧唧,空氣總是燥熱黏膩的讓人不舒服。正全的役期已經過了一大半,眼看退伍之日就要不遠了。
「我們決定下個月要結婚了。」莒光日課後正全跑來找我興奮地說。
「啊!恭喜啊...恭喜..」除了堅強的擠出這句話,我不知道還能對他說什麼。
「下禮拜天要先拍婚紗,你對攝影有經驗,來幫個忙吧?」正全一臉企盼模樣,「還有...婚禮當天一定要來!」
「嗯...一定!一定的....」
我肯定的答應正全,卻實在沒有把握婚禮當天是否有勇氣能夠到場,畢竟這實在很難;眼見他終能成就婚姻大事,除了滿心為他高興與祝福,卻也有滿腹的不捨和傷懷。
婚紗的外景是選在正全和他未婚妻的母校。早上六點化好粧後便依序一景一景的開始拍攝,休息或新娘換裝間歇我就幫正全補粧、送茶水,一個上午下來,我始終靜靜地做著這些事。下午回到棚內續拍,正全的父母家人以及新娘全家也都到了,幾位長輩一見到我就熱情的寒喧並且感謝我對正全的關照,老人家的真誠謝意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攝影師一鏡又一鏡的拍攝,正全與新娘也配合著擺出一組又一組幸福的模樣,我退在攝影棚的最角落看著他們,模糊的眼中竟激起了無私的感動,是的,這應該才是正全真正的幸福。
拍完婚紗已是夜半時分,回到寢室我頹喪的將畫架上那幅始終完成不了的畫作給拿下,心情紛亂只想開車出去晃晃
,街道上幾乎看不見人車往來,整排的街燈在夜霧中昏黃地暈炫著,遠遠望去,好像它們都在哭。
不知不覺來到正全住處樓下,看見他的車停在巷口,再往他的臥室窗口望去,燈火已熄。霧氣在他的車上凝結出厚重的露水,我用手指輕輕撥弄,水珠像淚一般沿著引擎蓋滑下,在乾燥的柏油路面滴出一片水漬。
我突然笑了出來,因為我清楚知道自己實在是不堪又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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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完婚紗以後,我便不再去醫務所了,正全也漸漸感到納悶,問我原因我總是用辦公室太忙的理由來搪塞。
「最近應該沒什麼忙的吧?」正全覺得我在唬他。
「有啦!主任私下交辦了我一些事啦。」
「喔...這樣啊...那你的車可不可以借我用一下?」
「嗯!鑰匙在辦公桌上...咦?你自己的車呢?」
「進廠保養了,我借你的車出去辦點事,回來就給你停在原來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即將面對結婚的人都會有些反常,我總覺得正全今天有點怪怪的,他從來就不喜歡跟別人借車,即使如我那般要好,他也不曾開口向我借過。
到了下班時,我準備開車回家,打開車門一看,我嚇得倒退幾步,這才完全明白了正全今天怪異的一切是怎麼回事。
一隻近乎人高的大鱷魚抱枕躺在我的座椅上,附在一旁的卡片寫著「生日快樂」,我當下真的差點就要在停車場激動得暈倒;記得鱷魚抱枕是前兩個月跟正全一起去賣場買東西時看見的,當時我喜歡的好想買下,只是後來嫌貴而做罷,沒想到正全竟然還記得這件事。
那天晚上,我還是習慣性的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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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全退伍離營的那天上午我拿著相機到醫務所找他,他放下手中行李微笑的望著我,那兩顆虎牙依舊可愛。
「把醫師服穿起來吧!我們拍張照片做紀念。」我故做輕鬆的說。
我選定醫務所旁邊的一顆大樟樹下,把腳架、相機、自拍器設定好,光圈2.8快門250,從觀景窗看出去,正全還是那麼的俊逸迷人。按下自拍快門後,我快步跑回正全身旁與他比肩站著,內心五味雜陳交錯,因為將近兩年的相處時光就要隨著十秒後簾幕快門畫下休止了。
「就要照了!來!牽個手、笑一笑...」正全忽然將我的手握起,那厚實掌心傳來的溫度讓我差點潰敗掉強裝的笑容。
「正全...」我的聲音哽咽了。
「喀嚓!」
正全退伍之後不久,我也接到調職的人令,新的單位階層更高,相對業務的份量與責任也就更重,或許這樣是好的,至少埋首於陌生的環境和緊湊的工作中,我的心可以有機會再出發、再來過。
離開正全後的這幾年,愛情也曾經幾度靠近,但我總在最後關頭退卻下來,我必須承認「放下」對我來說難度很高,或許是時間因素,也或許是個性使然,無論如何,身邊的「朋友」在這幾年中給了我許多支撐力量,使我能夠有意願繼續向前。
「生日快樂!好久不見,最近過得好不好?」電話筒裡的聲音再熟悉不過了,是正全打來的。
「嗨!真是驚訝...你還記得我的生日啊?感動...我很好,你呢?」
「我現在在醫院!」
「今天在醫院值班?」
「不!我太太今天生產,我當爸爸了...」正全的聲音興奮的高了起來。
「真的那麼巧啊!跟我同一天生日?.....」
下午我便臨時向主官請了假到醫院去探望正全一家。車子飛馳在高速公路上,我的心情有些興奮又有些複雜,回想與正全初識至今,一幕幕歡笑喜悅或壓抑憂傷盡在腦海片片浮現,這些竟都是我美麗而又傷感的青春啊。收音機裡
撥放著年輕時的一首歌:「提起當年事,淚眼笑荒唐。我是真的、真的、真的愛過你,說時依舊淚如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