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15 13:26:42十悦

[女色]姹紫云烟

——我原以为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她的。


(一)国
国国初见她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刚进校的一年级生。我高她一届,新闻系,闲时会在学校广播台里编编文稿。照规矩,每年九月初台里都要招募一批新人,填充血液,好及时弥补前辈毕业留下的空缺。我便是在那时遇见的她。
国国
国国面试时间是在晚上。
国国狭长的走道唧唧喳喳挤满了人,我跨一个单肩包,费劲地从这些好奇期待的眼神中穿过。相似图景再现,令我忍不住收拾起“过来人”的自居,在一张张飞扬的面孔交叠中,和一年前此刻的心情重逢。光看脸孔,是觉不出紧张的,个个谈笑风声神态自若。这便是少年人的老成了。每个人都把最真实的一面深隐于心,面对互不知底的竞争对手,尽量表现的很平静,很无所谓的样子,却其实比谁都在乎得失。牙齿止不住地咯咯打颤;手心发寒,手指僵硬得笔都握不顺当;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背过身去,对着墙壁深呼吸再吐气。呵,多么拙劣的手段,80年代的小孩,就是爱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
国国因为正是军训期,好多学生迷彩军服都来不及换下,就三三两两地跑过来候命了。整齐化一的着装模糊了性别,难以区分究竟谁是谁,辨人因而也显得尤为困难。我去办公室拿了一叠表格出来,再编上号发给他们。大家都是团团的凑在一块,却见有一个侧影甩开大部队,临窗而望。在一堆喋喋不休的女生中,她的兀自独立,她的恬淡冷静,不能不叫人分外注目。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面庞清秀,眉骨傲然,纵是灰绿的男人装也难掩其姿色。她把填好姓名的单子递我。“方紫云”——呵,好一个琼瑶笔下摇曳生姿的可人儿,眉似远山清浅浅,眼如流水冷涓涓。本就是美人,又有个这么别致的名字,性格定然也是温婉清扬的吧。我暗暗揣测。
国国一直等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当时她的离群索居,绝非刻意张扬,而不过是因为,她根本受不了人多嘈杂的场合。她只喜欢安静的一个人呆着。
国国
国国
国国初试筛选出来的三十人被分成三组面试。资历尚浅的我,并不够考官资格,不过我还是软磨硬泡着偷偷混进了其中一组。我谁都不在意,心里就只一个劲想她。我在面试间里等待着她的走进。
国国终于,门推开了。她款款而来,自信地点头落座,神情骄傲地像个小公主,谁都不怕的小公主。她开始陈述,开始答问,说她喜欢的国外摇滚乐队,说她迷恋的何勇许巍……掷地有声地谈吐将她对音乐的领悟对节目的设想一一铺陈,说得每一位考官都点头称许。我也在一旁傻乐,笑自己成了伯乐慧眼识得千里马,笑自己十分钟前还错把她当成小家碧玉的乖乖淑女。
国国
国国可是结果,她没被录取。
国国我力排众议,极力推荐,可是,抗争是徒劳的,考官死活不松口。理由更是让我无法接受:不是她不好,只是她的性格,不怎么合群,集体主义太差,将来会有麻烦……我沉默无语。依旧孩子气的我完全不能理会他们大人的那些理性主义的考虑方式。我只知道,我不能和她共事了,我没机会再靠近她了,我甚至都还没顾上和她多聊几句作个自我介绍或是留个手机号什么的。我就这样悔恨并懊恼着,黯然神伤于一个才女的退场。我非常不顾形象地冲到门口,疼惜的望着她背影渐渐隐没在走廊昏黄灯光的尽头,眼睁睁看着她这只来去自由无拘无束的青鸟,从身边擦过停驻又转瞬飞走,却无力作任何挽留——可是这原本,就该是属于她的舞台呀!
国国
国国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直到翌年立冬。


(二)
国国我原以为我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她的。可是,时光对我竟是如此厚爱。
国国国国
国国那是个傍晚,天色阴灰,微寒。我从图书馆出来,预备去食堂喝点热粥。右拐,往西走。在经过门口斜坡栏杆边时,袅袅飞散的烟雾,叫我这素来对尼古丁敏感的鼻子,条件反射地以憋气姿态,快步踱过。我转身,恨恨地唾了一嘴,靠!猛一回神,却忽然发现那个侧影好眼熟——咔叽外套配牛仔,束根长马尾,俊俏模样和吞云吐雾拉射巨大反差。那,那不是紫云吗?那个自隐没之时起就为我心心念念的紫云嘛?!都说抽烟的女人是有故事的女人,懂得不动声色,懂得在小处卖弄诱惑。没错,紫云足以让每一个见过她的人都再难忘记,倾心念挂。
国国我一扫遭烟熏的不悦,仔细看牢她。这当口,学生们纷纷自图书馆涌出,每一个经过她身边的人都惊诧地侧目抽身,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仿佛被其潇洒行径所吓到了,一边又忙不迭的指指点点,少见多怪的表情甚是可恶。她倒好,当这些人是空气,只顾继续吐她的眼圈,倚在栏杆上,目光飘得远远,像是在等人。
国国我思怵着,到底要不要上前与她搭话?于她,我不过是一介陌生人。这样冒然靠近,会否带给她惊吓?要知道,我是绝对不忍心伤害她丝毫的,甚至连半分的惊扰也是不被允许的……犹豫之际,她等的男子到了。高大帅气,有好看的五官。不过两人并无想象中的亲密动作,看样子应该不是恋人。我暗自释怀,心里有隐约的得意滑过。紫云笑得好开心,那样开怀灿烂的舒颜,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我到底,还是有些嫉妒的。
国国国国
国国后来,我在图书馆一楼的思怡园咖啡馆又见过她一次。
国国是校园太小,还是冥冥中向我暗示着与她的缘分?
国国她当时穿制服,那种好象在家做饭的围裙似的衣兜。我远远望她,看她在酒吧内台和其他服务生说笑。我忽然记起,自图书馆那次之后,她的名声传得很开。中文系系花,作风大胆,行事特立,敢说敢当。无法苟同的意见,可以在课堂上立即掀桌子拍板,与老师对峙,甚或对吵,全然不顾老师会否记仇报复在考试时有意刁难她的可怕后果!且不说学弟崇拜,就连学长也不得不对她刮目,敬之三分。一时间,她置身风口浪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随便抓一个文学院的人问他方紫云是谁,也必会为你自履历开始细细数来。也是后来从朋友口中得知,她乃本地人,毕业于师大附中——我听得心里一惊,呵,原是附中学妹,难怪这样亲切。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自面试起就绵延不绝的对她的依依眷恋,其实正是出与为附中毕业生一脉传承的个性特质所吸引,所谓同生共气,大抵就是如此了。那种似曾相识的熟类气味,在暗中勾联牵引着我和她。
国国国国
国国这便是大学里我和她所有的交集。
国国数来数去就只有可怜的那么三次而已。而直到毕业,我终究还是没能和她说上一句话。她是我心里永远的女王,可在她奔腾肆意的心里,我却连毫厘之地也未曾占据过。我始终,都只不过是暗处的一枚小卒,痴心的仰望,远远的,远远的。
国国国国
国国国国
国国(三)
国国毕业后,我被保送本系继续攻读硕士研究生。
国国又一个秋雨天,连着数日的阴湿,叫人心情莫名烦躁。今个一早还要赶车去另一校区上课。每每想起那些惨白墙体的教学楼,就如同跨进了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冰冷医院,实在是对这个偏于城郊的校区再也挤不出半点热爱,虽然,我曾经在那里住过三年。
国国上车,找空位坐下。我还是本性不改的余波四处乱飞。她,她,她是……我不可置信地狠掐了一下手腕,痛感告诉我并不是在做梦。靠窗位子的倩影,闲闲吹着凉风,波浪卷披散在肩,轮廓柔和。那张脸模子,不正是紫云嘛!自毕业后再也没见过的方紫云,突然横空出现在我身边,隔着三公分的距离,我甚至能清晰听见她均匀有力的呼吸声。
国国我按捺住激动心绪,坐定,脑子里快速飞转筹措着和她搭腔的最佳用语,一边不忘扭头膜拜。不怕不怕,先自报上家门,还担心她会心存敌意吗?利用校友套近乎——这招我老用的了,屡试不爽。
国国老实说,我只是觉得紫云很妩媚,桀骜不驯,烟视媚行。但我其实并不大了解她的为人。直至交谈,我才悟出流言之毒。我脑海中的她,那个好似五四时期白衣黑群高举大旗走在最前面的抗议女学生形象,完全都是我一己度想出来的。事实上,在如常的交谈中,她和这个年纪的大多数女孩子一样随和,平静,温柔。
国国又或者,时间的熏陶,已让她放弃了从前的自我,和从前的那些坚持,变得温顺而听话?
国国国国
国国现在在忙什么?
国国考研。
国国第一次颠覆。我原以为,她绝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
国国将来有什么打算?
国国希望可以留校吧。妈妈说,我这样的性格在社会上会吃亏的,还是在学校里安分,别给他们捅篓子就好。
国国第二次颠覆。我原以为,她是独立自我完全抗拒长辈安排的任性女子。
国国我没想到你会考研呢。
国国我也没想过呀。只是,我很想去川西一趟。不过妈妈说,只有考上研究生,他们才肯让我去。
国国这一次,没有颠覆。因为我知道我多虑了。
国国她,还是从前的那个她。只不过,已更加懂得如何生存,懂得如何利用有限的体制去求得适于她的土壤。这是岁月的恩赐。
国国国国
国国国国
国国我原以为,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她的。如是,我错了。
国国我原以为,她是绝对不甘心停留父母身边而是要出去自己闯世界的。那么,我又错了。
国国我原以为,这个世界是难以容纳像她这样的一个女子的。结果,我还是错了。
国国我在心里默念默念,聪明如她,聪明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