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7-15 11:29:51十悦

旧作05

动词变位


(一)

这是变动的年代。这是激烈的年代。我与它牢牢地绑在一起,像血与肉,从不可分割。既是它的命令式,那么,我惟有默默点头,还能怎样呢?

清晨八时,我无畏地扑向料峭春寒,疾疾赶往办公室。这座苍老的机关大楼,仍然陈旧而疲乏。推开门,屋子里还滞留着昨夜积余的浑浊异味。推窗,换气,暖阳初升。打水,拖地,纤尘不染。把空调设定在二十四度,不冷不热,据说这是冬天最令人体感觉舒适的温度。茶杯里泡腐的茶叶,遍尸杯壁。倒去残渣,砌一杯新鲜龙井,隆隆热气中,就见Z主任盈盈进屋。
呵,FRCPORTS的最新冬款卡其色系带大衣……
我连忙嘴角上扬,点头问好。一边半生不熟地学那些热辣DJ,将尾音陡然拔高:新衣服吧?好好看喔,这款颜色很配您气质……没有半刻犹疑,这句从昨晚开始已经默念练习过不下二十遍的语句,终于完美搭配以动人之姿,自肺腑急急跃出——果然,成效立竿见影:主任那张千年不变如风化雕像般的冷硬面孔,也在晨光微曦间,渐渐回暖,轮廓柔和。她扫视四周,又看看我,回报以满意微笑,神色欣喜地继续跟我夸耀起身上那件衣服——任谁都不能抗拒美言的侵蚀,哪怕虚假。这就是女人死穴,亘古不变。

是的,我撒了谎。
其实我真正的心音是在说:衣服是好衣服,可惜跟肤色不衬,不伦不类啊!
其实我真实的心情是这样:主任进来的前一秒钟,我还像等待仪容检查的小朋友,在为忘记修剪脏指甲而怯惴不安,心如击鼓,打得我晕眩呢。我紧张之前的这些铺垫,端茶倒水打扫整理——不过是期待干净环境也许能令主任心情愉快,那么我也可以不用整日提心吊胆于稍微一个疏漏而招致的斥责——不过这些,都可能因她突然一个心情欠佳,便统统化作泡影,落落一场空欢喜。谁知道呢?
我只是,面容镇静,佯装欢颜罢了。

其实我应该高兴的呀。到底,我成功了。因为我的敏感嗅觉告诉我,这间一直阴冷有如地狱的办公室,突然千门万户瞳瞳开,新桐初引,清露晨流,一下子,回了人间。
只是,心里的自己,无论如何也快乐不起来,哀伤的无以复加。因为我也清楚听到,自己的声音和心音竟是如此不谐。那刺痛的尖叫,一时间吓坏了我自己。其惊怖,无异天机泄露。是从何时起,我已开始口不对心?是从何时起,我已学会带着面具做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我变成了自己都最看不起的那一类?




(二)

不管它要求的是什么,你都无法抵抗,惟有领命和承受。承受是何其艰难的一个姿势?我秩序的世界也是很脆弱的啊。

老师说,动词变位是法语学习的基础,是重中之重,必须要背熟,这关不挺过去,后面将无以为继。
他用了命令式口吻,不带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
可是,法则这种东西,知道记住是一回事,能不能活用又是另一回事了。
对于我这样愚笨的人,任何领悟都不可能一蹴而就的,必得经历一番惊心动魄的砥砺折磨。

在学会动词变位前,曾有过一段很长很长的灰色天气,漫长得像永生。不尽的风夹着冰雹和雨,看不见一点光亮。

那个四月,也许真就是艾略特说的,最残酷的季节。
我像只被囚禁的困兽,一梦醒来,便换了天地。挣扎在这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无光无暖,不见天日。我棱角突兀,和周围格格不入。我叹息,叹韶华易逝,叹身心绑缚。看天空里浮云悠游,羡煞了我的不自由——整日埋首处理那些单调又乏味的工作,打印、统计、跑腿,所学无所用。周围皆是面容模糊的大人,老辣世故,让我感到压抑和沉重。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与他们对话,又或者真的能够谈些什么,只任由其使唤吩咐,听命就是了。我甚至觉得害怕:一张张冷漠面孔虚浮眼前,成年人的勾心斗角,权位之争,作假演戏,办公室政治,连笑容都是程式化刻录的。我强烈感到彼此气场的不调:年龄代沟,兴趣断档,观念过时,语义迷雾……而我,偏又是那种不管随便的一点什么,都会落上心头的人。原本对社会的美好想象,全部化泥化灰,携雨冲走。
还记得辅导员发给我派遣通知的那天,也是不容拒绝的命令式语态。然后,一股结结实实的落空感坠得我腹底难受,先前被保送读研的喜悦顷刻化为乌有——在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这突如其来的新身份,叠加在学生本位之上,令我恐慌担忧,令我无所适从。我是那么的,每一秒都想要握牢,用掌心烫热的呀。我哪堪忍将之浪掷在形式主义的空洞虚无里?这与设想好的规划太背道而驰了。我还惦记着要好好去播种我心里的一亩田,种桃种李种春风呢……

心情是变奏,起伏不能由我。

不是叫你把这份文件改好再送去的吗?怎么搞的!主任锁眉粗气。
我强忍委屈,低声欠欠地说,对不起,是我太粗心了。
就是这无端一声斥责,泪便粒粒滚落在摸着还烫手的版样纸上。跑去水池边,泪水狂奔而出,颤抖不止。对着镜子,哗哗朝脸上扑水,所有压抑多时的不满怨忿一齐涌上心头。
我到底算什么呢?只是被派来帮忙。那么我不属于这里的官方体制,也从没有人给过我一个明确的身份。我就这样在学校与社会间,两头游走。偶尔天秤一失重,我便,跌落得浑身瘀伤。
那么就索性甩手离开,离开这个我厌弃的地方,离开这个成年人的世界。我明明,本就还是一个学生啊。
可是,我竟难以举步。不能反抗,不能辩解,不能掉头……因为我是下属,因为我没通行证,因为一旦夺路而逃,后果将会很严重。成全了任性,便就毁了一切。想到这些,我只有擦干泪水,回到屋里,继续假装平和的面对每一个人。我只能,竭力隐藏我的情绪。

最初的两个月,我就这样被卡在进退维谷的局促阶段。人在那里,却心思四散,睁睁地看着日子一天天缓慢向前滑行。想到还要在这儿再呆上半年,前途未知引发的焦躁感就又时时造扰,锥心并哀伤。随之而来的,是另一场绝然的降落。所有的信仰和坚持,全都在忙与盲间,被踩踏得粉碎,手中滑凉无物可攀,一直坠,一直坠。进而对往日学校里开朗合群的自己也产生了怀疑:我真的,是擅与人相处的吗?

那个迷蒙阴寒的春天,就这样捧着自己的黑暗度过。然,不谙游戏规则如我,还一个劲纵容自己的纯真任性,守着那一点不合时宜的孩子气竟还不自知,厌与喜全都清楚写在脸上,仍旧使用学校里的人际之道,来应付周遭。却忘了,一花一世界。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其实也有它金枝欲孽的生存法则。




(三)

既然无法制定规则,那么只有接受并遵从。在这个被他人统治的世界,青春的我们,总是疲于奔命身心各种形式的修整。

Je suis、Tu es、Il est……
我认真诵读仔细记忆,不敢再像从前那样小和尚念经了。皆因脑海中迟迟残留着试卷上的夺目印记。红字是符咒,督我奋进,促我改变。因为在被灼痛到眼前突然一片空白后,就是那个进与退的一瞬间,我好象看见有影在闪。前方依稀有光,有暖,有希望。

动词变位其实不难学,不难记,有规则的,只是比较繁杂麻烦罢了。何况还得学着把它化用于合适的情境,这点搅得我很头大。不同的人称,语态,必须要有不同的形式去呼应,否则,彼此会冲撞,会抵触,会受伤。
我忽然记起,老师第一节课上说的:动词变位是法语学习的头号死敌,必须要“挺”住,才能过得去。对,他用了“挺”字。
呵,多么壮烈的一个词。
挺过去。
只有真的挺过去了,才能够,破茧成蝶。

横空而至的社会角色,打乱了我的脚步,她一路追着我,暴烈潜行,与我身我影互相叠沓。她似乎是想要将我覆盖,淹没,彻头彻尾的来个置换。我心头如压巨石,抵死相拼。她一直把我逼到悬崖边,我无路可退,惟有舍弃身上所负持的重物,纵身一跃。
跃过去,就不可再把自己当学生待了。

我小心翼翼地说话做事。维特根斯坦有言,凡是不可说的,我们皆当保持沉默。有些话可说,有些话不可说,有些话要学会婉转表达,有些话则必须扼杀在喉咙口。我开始有点懂了,嘴是欲望之洞,是罪祸之源,所以必须学会适时开合。我开始学习模仿他们说话的语气;我开始细致观察每个人的脾性,摸准他们的喜好;我开始放低姿态,插科打诨,不再以为自己遗世独立;我开始试着靠近他们年龄的聊些家常喜好;我开始,学着怎么与人相与。相与,必有做戏的成分。自己嘴角牵动的模样是何等勉强又生硬,我怎会不知?改变,在最初总是异常艰难的,可至少要笑一套中庸和蔼出来。
有时候,只一个意义不明的眼神、或者语意不清的只字词组,就能令我勾联浮想,暗暗揣测是否自身言行又有失当。我已逐渐习惯着若有似无地察觉旁人多作停留的刺探眼神,从而若有所悟及时自省,将孩子气收敛入帐。

我开始渐渐学着遗忘,学着筛选听闻之辞,学着对某些事情麻木。哪些需要烙印在心,哪些就只需左耳进右耳出。我努力学习优雅姿态,事事不沾身,要自己洒脱开心。尘埃掠过,我抱之以平静的笑。然每至夜深,心上却还是像有磨砂纸在砺砺地擦过来,擦过去。我知道,那是原初的学生自己在跟现在的社会自己进行着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争吵,辩解,反驳,论证——这样的改变,究竟好还是不好?
战斗还在持续,是否真能分出胜负也未可知。但可以确信的是,那些与现时身份冲撞的轮齿,正在被我以加速度,磨合并消弭着。




(四)

变化的最终目的,就是要用来找到某个东西,比如自己的位置。

Nous avons,Vous avez,Ils ont,Elles ont……
每天的例行背诵已经坚持了两个月。不能不承认,任何法则,其本质都不过是一项熟能生巧的练习。我渐渐不再卡壳,不再顿涩了,越来越流畅,悠扬的连音,起伏连措,好听极了。我听说很多人都因为无法忍受这没完没了的动词变位,而放弃学习法语,放弃学习这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
还好,我坚持住了。
因为我知道,任何美丽的事物,想要靠近,都绝非易事。

可是,听见我说话的人,有谁会知道我曾经为了练习变位,等车排队的空隙都不放过要拿出便条本来垂头默读。就像也不会有人知道,在我成为规范合格的“社会人”之前,曾经迤俪过怎样一条又一条红砖路的少年泪,曾经是如何艰深地伴着内心的诘问,纠举提点着,走出了湿漉漉的青春丛林。

及至最后离开那间办公室,结束我的派遣生涯,对待分寸感的把握,我已游刃有余。和主任领导,有礼,又不疏离。白天里,我察言观色机警行事,收敛和办公室氛围不相称的所有脾性,专心工作。晚上回到学校,我仍旧还是最本真的那个我,肆无忌惮地做自己。这就是动词变位的两个形式——高调出线,低调回归——既不矛盾,也不分裂。不同情境,不同对象,务必切记,要在对的时间,用上对的时态和语态。

动词变位其实既模糊又清楚。它是个行动还是段话语,也许都并不能绝然分得清。但是,它自有它的标准答案,一套固定的法与规则,不容你违逆。这个练习,无关想象,只谈技巧。
讽刺作家勃特勒说,生活就像一边开小提琴演奏会一边学习怎样拉小提琴。这是他说过的最好的话。那么请允许我套用一下,生活其实就像一边在动词变位一边学习怎样动词变位。因为我就是最最好地实践了它。




(五)

这是变动的年代。这是激烈的年代。没有什么确定不移的东西。惟有变化,才是常态。

以为学生生涯,就是单纯地看书学习听歌,闷闭在方丈校园内,过着白衣飘飘的简单生活——呵,那是古早光景了。时代的车轮轰轰向前,动荡又激烈,可能一觉醒来,已不知今昔何昔。身处不断变化演进的大环境,就连我们自己,也常常不得不同时领受多重身份,交叉叠错于一己之身。人生,是可以规划却又不能预计的。兼职、实习,我们主动又被迫地频繁出入社会,接触周围形色各异的面孔。粗糙的现实,常令我们眼里粘满灰,涩砺如沙。已不再是纯粹意义上的学生,却又尚未有正式体制的接纳与认可,我们漂浮着,变位着,竭力寻找能成为容身之所的那个位置。再困难,也不能抱怨,说什么我不是好卡,我演不来角力这场戏。再困难,都只有接受和迎接。
在这个多元的年代,已经没有什么是单一和永恒的了。没有了。

或许还要谢谢当初曾被我视作为囹圄的办公室。因为彼时所经历的那些,都成为我后来身为记者的先验之道。去采访他人的时候,我已懂得适时的改变身份,化技巧于无形无姿,悠悠然的就可立即判断出对方气场,再投射以准确词句,与之畅然对聊。人生的这场变位练习,应该也是熟能生巧的吧。

青春期的我们,从来就未定形过。不断变化着,只有主语谓语,没有宾语,没有快感之外的目的,没有形式之外的内容,只有事实,没有原因和结果。所以,原本无法容忍的一切一切,都好象被宽容了。
我也不再难过于我偶尔的言不由衷,起码,我还可我手写我心。何况我也知道,那些口是心非,根本无关虚伪,无关道德指涉,而只是生存的手段与法则。其实我没有变,只是周遭在变,变得颜色张裂暴突,我只是被溅到一些稀释过的颜料。而其间所有的挣扎与矛盾,也无不是在证明:我最宝贵的本真之心,其实并未被吞噬。所谓的动词变位,不过是成全了一体两面的自己。

终其一生,我们都身陷漫无止尽的动词变位中,不断练习,练习找准某一时某一刻某一点上,一个属于自己的合理位置。
但是,勿管何时醒来,于时间的队伍中,有你的位置,便会有我的位置。
我相信,因为我是个整体悲观的乐观主义者。

如同小时候玩的橡皮泥,还未开化的一团,经由外力的揉捏,和自身的挤压,最终,我们被社会的大手,塑成了逼真的小人——正确变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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