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他又等了七天，再把鴿子從方舟放出去。到了晚上，鴿子回到他那裡，嘴裡叼著一個新擰下來的橄欖葉子，挪亞就知道地上的水退了。” ──《聖經‧舊約‧創世記》第八章第十節。

Dear S，
我們必須活著
甚至比長於廢墟裡的野生植物還要強
我們帶著從前的疼痛
棲身於一些樹和一些隱藏音節之間
我醒來，眼睛結束了夢境
海面已趨平靜，鴿子盤旋上空
布吉島清晨從不感到已超越了黑夜
到來另一個黑夜裡，Dear S
被迫呼吸著整個海洋的痛
腐爛的樹幹
極力還原生命最初衝動
十指伸向茫茫然，假如這是旅行的終點
天空必然降得更低些
我的情人，Dear S赤裸而專注
尚未觸及的天堂，淤泥中的螃蟹
找尋值得存活下來萎頓熟悉的身影
風擦過小島，陽光傾注水面
一條路切開覆蓋一切的光亮
我們共同的文明共生的危難
誰引我們去領最後一份晚餐？
脆弱的頭顱掃描出舊日用過的網
收集過的安靜緊繃具具殘骸，你驚訝──
一片死靜。那如一葉自然掉落，一蘋果自然燦爛那樣的內在世界：
混沌。
Dear S， 如果兩人在水中擁抱
廿一世紀我們便成了一則湮沒地球很久的神話
飽滿淚的愛溶在水裡永遠地一乾二淨，疲軟的夢和玫瑰
不斷漂流、改變、寄居彷彿綿密而無味
浩浩蕩蕩，但是Dear S
濕漉腐爛的樹幹再次浮現我們眼前
體內初生之悅強迫我們呼吸著落地生根的真實
海上七天，我們繞過倒下的石碑，棄置無用金幣，離開變種的病疫
通過渺小和孤寂認識死亡
或許死傷停頓了冬季
任何漂近我們的肉體因絕望再次遇見而顯得更溫暖
宿命的慘劇，我們完整地被困在起伏的水裡
一條條被創造最適合死的肉體
一條條觸及不同宗教的永生
如血般的潮水遠退到失聯了的明天
Dear S，我必須告訴你：上帝不在家！
我們必須繼續忘懷地擁抱在悲哀的無限裡
繼以夢的方式一起居住遇見天使
特別永恆的晚上，當你驀然發覺天這麼亮了
這腐爛且堅定的樹幹再次隱約挨近我們
一如深淺不一的愛，一如難懂的信仰
猶如泡影
天空僅以舊陳的傷口包紮新生傷口
我相信，我們必能走到暮年將盡的邊緣
我們必能歡呼喝采，讓年尾沖擊新一年
鐘聲響起以後，Dear S，我們會成了集體的墳嗎？
熱冷交合勃起的那個清晨
死者將悲哀傳送生者，生者將悲哀傳給我們
浮浮沉沉，我們靠著那根腐爛的樹幹漂流
猶如我們靠著那根終需背叛的肉體和情人安撫忠誠的靈魂
載浮載沉不眠不休確定水深及頸的困境我們曾經這樣愛過
種種夢境都只是一種夢境的變形
原始的愛恨
比原始翻騰的海浪更難以控制和預期
腐爛的樹幹
極力還原生命最初衝動
最後觸及重新虛構的陸地：
混沌。
Dear S，或許我們沒有準備便永留於此
地面仍插滿了個性孤僻的槍支
你去追問浪花何謂自由
夢一般的理想，報以滿地屍首的囈語
無人領養的孤兒們
繼續從漂浮的時間裡領略“活下去”的意義
這時天空藍得像另一面鏡子
浮浮沉沉，浩浩蕩蕩
海上的我們
再次從遠古死亡邊緣掙扎回來
爛透的麵包和鹽，污濁的水和清淡的陽光
混沌了我的夢境。
這時屍骸的心情藍得像另一面鏡子
看山很紅，看海亦很紅
啊！我的情人，Dear S溫柔而憂鬱
坐在波浪低潮處，聆聽海灣深深的嚎叫
左手緊握右手、右手緊握左手摸索自己森嚴的肉體
宇宙的無盡，便由鑽探自己的內在開始
粗大、簡陋的靈魂早已囚在自己衰老的道德裡
因為禁錮
靈魂殘殺了靈魂
敗壞般的傷感、妒忌、仇恨
改變了赤裸的本質
Dear S，所謂親切的神
其實早被我們纏住毒藤的肉體隔絕了
前世與今生，誰能超越時間之外
超越肉體之外
超越權力之外
獨立於一個更空的空間裡
憑弔自己？
風靜靜吹起，陽光摸弄我散髮
那段滲透了回憶、無比卑微而綿綿的水聲
在我耳肉滴滴作響
最後一滴
更滴及心底成一泓地獄
兩岸迷濛，只見遠處浮起個個熟悉人影
這是天堂的起點
我極力張開雙眼，結束了夢境
我的情人，Dear S美麗而深情
坐在波浪低潮處唱起歌來
自信而迷惑
我亦無所得無所失地立在空空無限大的島上
或者淤泥中的螃蟹
心也必有所愛
而不斷漂流的樹幹也必定很淚
鴿飛樹靜，神笑她哭
Dear S憂鬱地告訴我：
她剛剛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的神殘殺了她的神
絕望有時連虛構的夢境也可提升成一種恐怖主義
無血的大戮
你的信仰毀掉我的信仰
我的恐怖主義粉碎你的恐怖主義
在混沌的夢境裡我們確定曾經這樣深深愛過
浮
　　浮
　沉
　　沉
一條腐了半世紀的樹幹擱淺
這時天空藍得像另一面鏡子
倒影下
仁義是透明的龐然大物
Dear S， 你的手是我的路
方舟載來一群藝人
他們在路邊拾起無人談及的魚
檢閱內臟有否流著天堂的血
而我們亦因絕望
最後化成腐爛的樹幹
極力還原生命最初衝動
浮。浮。沉。沉。
海上七天，巨浪退去神跡
悼亦有悼
暴雨不多說
我不多說
看見巨浪一閃一個世界曝光
我們暈倒在那顆龐大的淚裡
眼睛，偶爾會用自己的淚水
取暖


2005/11/26　第六屆澳門文學獎新詩組亞軍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