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上一層樓 -禪宗戒定慧的三個層次】 -*釋聖嚴*法師-
【最上一層樓 -禪宗戒定慧的三個層次】 -*釋聖嚴*法師-
一、大乘法門的戒定慧
惠能大師說:「你師父說的戒定慧,是接引大乘人的;至於我說的戒定慧,是接引最上乘人的。」 為什麼惠能大師是接引最上乘人呢?因為他說:「我所說的法,常不離自性,若離自性,即是離體,離體說法,便是說的有相法,而使自性常迷。」
南宗禪是無相法門,《金剛經》宣說無相法門,《六祖壇經》的敦煌本,有「無相懺悔」、「無相三皈依戒」、「無相滅罪頌」、「在家修行無相頌」等,可知惠能大師處理任何問題,都依自性,而不取法相。神秀是教人依相修行,漸漸完成,最多只接引大乘根器的人;唯有像惠能那樣,教人離相修行,方能不假方便,頓見自性,所以專接最上乘人。 現在神秀大師所見戒定慧的內容,說明如下:
(一)諸惡莫作名為戒
要求戒行清淨,是佛教徒自我約束的基本原則。戒行可因身分而有在家出家之別;出家戒也有大小之分與男女之異,所以不持戒即名為惡行的標準,便有寬嚴輕重的不同。此處所說的「諸惡莫作」,應當解作:凡是做了障礙成佛的事或與無明相應的事,都是作惡,都是戒行不清淨;而從凡夫以至聖位菩薩,均宜防止煩惱無明的生起,稱為持戒。而且要像神秀禪師所說:「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只要惹上一點煩惱的塵埃,便成破戒。
小乘戒,重於身口二業的行為,大乘戒則更重視心意的趣向,只要一念與煩惱心的貪欲、瞋恚、邪見相應,便算戒行不清淨,更何況形諸於身口二業的實際惡行。所以六祖讚歎神秀之說可接引大乘,可惜後世的狂徒,連神秀的要求都未摸清,竟大言不慚地以最上乘人的根器自居,而輕忽形式齋戒。
(二)眾善奉行名為慧
行善的標準,可淺可深,可大可小。若據大乘菩薩行的要求,持五戒、行十善,乃至比丘戒,均非善行。也就是說,做一個守法重紀的人,乃是公民應有的本分事;獨善其身而僅無害於人者,豈能算是善行?
菩薩行,以利益眾生為先決條件,做一切事,修一切法;若不能利益眾生,也不為利益眾生,便不能稱為菩薩的善行。可見,一切的人天善法,乃至小乘的出世善法,只是方便的淺善小善。唯大乘菩薩的純粹利他或救濟眾生,才是真正的深善大善。所以修行大乘法門的人,自凡夫以至成佛,一言一行,無一念不是為了利益眾生;若為利己,豈名大乘?利濟眾生,是基於慈悲心的流露,真正的慈悲,必從真實的淨慧產生。慈悲的利他行,和智慧的抉擇力,如車之有兩輪,如鳥之有雙翼。沒有智慧為引導的慈悲行,會有所偏差,甚至產生相反的效果;盲目的愛心,不能算是慈悲。
智慧的功能,對於自己是斷除煩惱,空去執著;對於眾生是隨機攝化,有教無類。因此,能斷一分煩惱我執,便顯現一分智慧;多顯現一分智慧,便增長一分救濟眾生的能力。神秀大師說,能夠奉行一切善行,名為慧者,應該是大菩薩的大慈悲行;普通凡夫,甚至不能明白善惡的界限,豈能做到「眾善奉行」。
(三)自淨其意名為定
從根本佛教或原始佛教的觀點而言,心、意、識三者不可分。識是意的分別作用,心是意的出發處,也是意的歸屬處。〈七佛通誡偈〉的「自淨其意」,實有淨諸煩惱無明而成正等正覺(佛)的意思。 若由大乘佛教的觀點而言,心分真妄二義,真心是清淨的如來藏心,或稱為佛心,或稱為真如;妄心是煩惱無明,或貪欲、或瞋恚、或愚昧,皆是妄心。
真心由破無明而顯現,妄心通過意識而活動;所以若就大乘說:「自淨其意」,只是淨其意識的活動。意識中止活動,也有不同的等級,暫時的、較久的、永恆的,情況不一。
一時一刻的心中不起壞念頭,不動歪腦筋,不算意清淨。一時間心中寧靜,不雜不亂,住於一念,這是修定得力的現象。止於一念,而將時間縮短、空間擴大,這是粗淺的定境;止於一念,而失卻時空的感受,這是深細的定境。心念頓斷,自我中心頓失,這是進入滅受想定(超出三界生死範圍)的解脫境界了。
依大乘的唯識觀點而言,第六意識轉成妙觀察智,便是意清淨。又依天臺宗說(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清淨位,斷見思二惑(身見、邊見、邪見、戒取見、戒禁取見,為見惑;貪、瞋、癡、慢、疑,為思惑),已與小乘教及大乘通教的佛果相等。也就是說:若得意淨,不論大乘小乘的立場,都已承認是位階聖域的人了。可知,要得「自淨其意」,談何容易!
這種觀念,在禪宗,也不是神秀的發明,四祖道信大師的〈入道安心要方便門〉早就說過:「常觀攀緣、覺觀、妄識、思想、雜念、亂心不起,即得麁(粗)住。若得住心,更無緣慮,即隨分寂定,亦得隨分息諸煩惱。」這是講修定的初步方法,便是從意念上,用觀行、止亂心、得住心(習定者所得定境,分作九階,稱為九住心:安住、攝住、解住、轉住、伏住、息住、滅住、性住、持住),住心的功用漸增、定力漸強,意識的煩惱,也就漸漸息滅了。四祖道信之後,也不僅神秀一人弘揚〈七佛通誡偈〉,牛頭系的鳥窠道林禪師,也因白居易問他:「如何是佛法大意?」而答以:「諸惡莫作,眾善奉行。」
白居易本想從道林禪師口中,得到一些高深的禪意,結果頗覺失望,而謂:「三歲孩兒也懂得這個道理。」道林禪師說:「三歲孩兒雖道得,八十老人行不得。」白居易聽了,始覺滿意,作禮致謝。 以神秀與道林等人為代表弘揚的禪法,是與一般的大乘法門相通的,所以惠能說,神秀接引大乘。
二、頓悟入門的戒定慧
依據《景德傳燈錄》卷二八的記載,六祖惠能大師,曾有少年弟子神會向他請示:「戒為何物?定從何修?慧因何處起?」
惠能大師的回答是:「定則定其心,將戒戒其行,性中常慧照。」此與《六祖壇經》所見的解釋不同,與一般所講三學的次第也不同。此處有心可定、有行可戒、有慧照於性中,故與神秀的見解不相上下,與《六祖壇經》的角度,則頗異趣。 依《六祖壇經》中玄策禪師所見的定,既非有心、亦非無心,若亦不見有無之心,才是大定。若有心可定,有定可入,即非大定。
六祖自己也由於智常禪師問三乘法,而以有相與無相為依準,說有四乘差別之法:「見聞轉誦,是小乘;悟法解義,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萬法盡通、萬法俱備、一切不染、離諸治相、一無所得,名最上乘。」
有相之法,最多是大乘,唯有離相,始為最上乘的禪法。他既以有心、有行、有慧答神會禪師,當然未離大乘的範圍。可是,他先說定、次說戒、後說慧,便不同於一般的通佛法,應該引入頓悟的初門方便。
以定定心,為首要的修行條件,只要在定上得了力,便不愁戒行不淨。實際上,戒律除了根本的「殺、盜、淫、妄」四大原則是不可動搖的之外,其他條文曾有因時而異、因地而異的爭論。所以百丈懷海大師創建叢林規制時,對於印度傳到中國的大小乘的戒律細則並不重視,唯立僧堂坐禪、樹法堂表法,這也就是頓悟法門的特色之一。
三、最上乘法的戒定慧
南宗禪之異於北宗禪的特色,是在於不先修戒定,著重於智慧即是大定;也不以為由定發慧,以及先慧後定之說為正確,凡是有出入的、有心可用的禪定,不論小乘大乘,都不能為惠能大師所取。 南宗禪的宗旨,是令修行者直接從般若行修起,六祖惠能說:「前念著境即煩惱,後念離境即菩提。」又說:「摩訶般若波羅蜜,最尊最上最第一,無住無往亦無來,三世諸佛從中出。」又說:「從一般若,生八萬四千智慧。」他所主張最妙的修行方法,便是一行三昧,一行三昧的修法,便是:「但行直心,於一切法,勿有執著。」「常離諸境,不於境上生心。」這種三昧,乃是定慧不二、即定即慧的般若行。他說:「定是慧體,慧是定用,即慧之時定在慧,即定之時慧在定。若識此義,即是定慧等學。」
其實從《六祖壇經》的內容來衡量,惠能大師是以慧為定、定在慧中的,所以主張不離日常生活的行住坐臥,行一直心,自利利他,作大修行,毋須「住靜觀心」,毋須先求入定,故名為頓,故名為最上乘。
因此,惠能大師對於戒定慧三學的定義是:「心地無非自性戒,心地無礙自性慧,心地無亂自性定。」若能不於境上生心,也就是當我們面對現實的環境時,能夠不為環境的順逆好壞所牽累和影響,清楚地面對現實的環境,而又能夠不受所動。那是因為心已能夠做到六祖所說「無念」、「無相」、「無住」的程度,即已見到清淨無染的自性,此自性,即是心體,名為「心地」。此心的自性,雖然「無念」、「無相」、「無住」,卻能生起廣度眾生的功用,所以叫作「心地」。
「心地」清淨無染,亦無是非,即是無染無非,便是戒行清淨,稱為自性戒,即是三類戒中的「道共戒」。「心地」離一切境,得大自在,無礙解脫,此係智慧的功用,稱為自性慧;自性慧中,兼有自利的根本智,及利他的後得智,此即《楞伽經》所說的「出世間上上智」。「心地」不於境上起執著,不著有無、染淨、生滅、來去、增減等相,所以即是離諸亂相的自性定,也是六祖所說的「最上乘」定。
毫無疑問,惠能大師所指示的,是讓大家直登最上一層樓。他教人勿要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第一層樓或第二層樓裡面,要把整座的三層樓房,給自己充分使用;既然擁有整座的樓房,當然具足了整座樓房的財產和功能。 頓悟的禪法即是如此,它是最上乘,是明淨的心地、清淨的自性。用頓悟法門開悟清淨的自性,自然顯現之後,心同陽春白雪,不染纖塵,當然已不受三乘的戒定慧所限止。如果是一個沒有實際修證工夫的人,心中尚充塞著我貪、我瞋、我癡、我慢、我疑等的煩惱,而竟自以為是守持自性戒、已得自性定、已見自性慧,那就變成以作惡為持戒、以散亂為禪定、以愚癡為智慧了!
(1984年10月14日*釋聖嚴*法師-農禪寺禪坐會開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