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21 09:54:11幻羽

*釋聖嚴*法師講~"禪"~

             

                  *釋聖嚴*法師講~"
禪"~

禪是很難表達的一種內心的世界,主觀的經驗,只有體驗的人才會明白,對於沒有體驗的人要想通過語言、文字、思考,加以說明解釋,還是如盲人摸象、鴨子聽雷,正如一般人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們介紹禪的內容,也只能夠用烘雲托月的方式,以說明雲霧來介紹月亮,無法直接指出月亮是什麼。今天用八個子題向諸位介紹禪的內容和現象。也就是圍繞著本次貴莊嚴寺演講會的召集人張鴻洋居士所指定的主題「擔水砍柴皆是禪」,為諸位做兩個小時的研討。


"禪"是普遍的存在   


禪既然是無法形容說明的內在體驗,它就不是一樣實質或有形的現象,但也可能就是所有一切所能被你接觸、發現,或感受到的現象。也就是說,如果沒有體驗到禪,說什麼也不是;如果已經體驗到禪,那就是處處都在,俯拾皆是。 

所謂普遍的存在,它是宇宙萬象每個獨立的、個別的事實的存在。譬如說,你不是我、人不是牛、水不是火、東不是西、上不是下。而且你對每一個個體,如果深入細微的分析,也有更多更多獨立存在的個體現象,這在佛法的名詞叫作萬法或諸法。每一法都有它的界限、定義、特性。對於一個已經有了禪悟經驗的人,面對著諸法現象,他會清清楚楚、明察秋毫、一目瞭然、次第整齊,那也就是如實的反映。這可從祖師們的語錄中得到證明: 

(1)圭峯宗密(西元七八〇~八四一年)禪師云:「鏡明而影像千差,心淨而神通萬應。影像類莊嚴佛國,神通則教化眾生。」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悟後的人,心裡非常平靜。如毫無一絲漣漪的水面,像毫無一點纖塵的鏡面,他可以映現一切的景物而且毫釐不差,所謂如實的應酬,也就是因為心中無事也無物、坦蕩、空曠、明朗,絕對的客觀,所以能夠對於一切的事物都能恰到好處的應對處理,顯現在他心中的千萬種現象,不論美醜、善惡、陰晴、圓缺,無非是佛國的依正莊嚴。隨緣教化無量眾生,而仍能心無罣礙,因為自在所以稱作神通的妙用。 

(2)李翱問藥山惟儼(西元七四五~八二八年):「如何是道?」師曰:「雲在天,水在瓶。」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有一天有一位韓愈的學生李翱,也是一位大學問家,去參訪惟儼禪師,問起:「什麼是道?」因為道在中國儒家、道家、諸子百家,各有各的定義,大致上說「形而上謂之道,形而下謂之氣。」老子則說:「道可道非常道。」都是說明道非具體的事物而是抽象的觀念,甚至是不可捉摸的一種存在。李翱當然也知道,佛教所說的道指的是菩提,既是修行的理念和方法,也是修行所證的經驗,看看這位悟道的高僧,怎麼解答「道」的涵義。而禪師的回答很簡單:在天上是雲,裝在瓶裡是水,同樣的東西,有不同的現象,清清楚楚,毫不混亂。水可以變成雲,雲也可以變成水,可是在瓶中的是水,在天上的是雲。這好像同一個人,在不同的場合,有不同的身分,應該非常明白,這就是「道」。不需要把道的涵義想得那麼高深莫測,玄而又玄。這就是禪的立場所見到的世界。 

(3)宏智正覺(西元一〇九一~一一五七年)云:「歷歷不昧,處處現成。」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說,悟後的心境,對任何差別的事物、一切的現象,看得清清楚楚,一不是二,三不是一,但是也不會由於現象的錯綜複雜而使自己的方寸失去了方向。所以說處處都是現成的。叫它道也可以,叫它佛也可以,叫它什麼都可以,那就是禪的悟境。



"禪"是內外的統一   

此所謂內外的統一,就是全體的和諧。這可以有三個步驟:第一,當你由於打坐或者是按摩,道家所謂導引,印度瑜伽術的體位運動,都可以使得人體的氣脈通暢,而感到身心合一的輕鬆和平安。第二,用打坐或冥想、祈禱等的方式,可以使我們經驗到外在的環境跟內在的心靈,合而為一,此即所謂天人合一的境界現前。第三,用禪定的工夫,專注於修行方法的焦點,漸漸使得前念與後念連續不變,沒有任何雜念出現,那就是定境,是定於一境或一念,那就變成了內在的統一。 

如果一位禪師在日常生活中和外界接觸之時,他所表現的層次,應該是屬於內外的統一。這也是讓許多的宗教家及哲學家,認為對「道」的體驗,不論西方或東方,雖有解釋的不同,而體驗的內容,應該是相同的原因。其實從禪的立場來看,它的層次是有深淺的。那就是因為心念的統一,以及連「統一」都要超越的層次,不是語言所能表達,爭論也沒有必要。現在舉三個例子如下: 

(1)有人問石頭希遷(西元七〇〇~七九〇年):「如何是西來意?」石頭答:「問取露柱。」所謂「西來意」是指禪宗初祖菩提達摩,從印度東來,傳授禪法,那麼究竟傳的是什麼?什麼叫作禪法?能夠說明嗎?能夠讓我們看到嗎?在一般的常識,知道禪法就是心法,需要以心印心,用語言及任何現象都無法表達說明。可是石頭禪師叫他去問露天的木樁或者露天的石柱,不論木樁或石柱都是無生物,不可能給你任何答案。但是在一位悟後的禪師看來,內心的體驗就是外在的環境。而無情的木樁和石柱,和內在的心、自性的佛、印度來的達摩、現在你面前的石頭禪師,都是平等不二,一體無異,所以你要問我石頭,不如去問木樁、石柱就好。 

(2)有一僧人問牛頭慧忠(西元六八二~七六九年):「阿那個是佛心?」師曰:「牆壁瓦礫是。」僧又問:「無情既有心性,還解說法否?」師曰:「他熾然常說,無有間歇。」這段話的意思,是認為佛心一定是在有情的眾生才有,而且那是無雜、無亂、清淨的自心,那就是大智慧心及大慈悲心。可是從禪悟者的立場,認識佛心,不從理論解釋,而從內心與外境統一的觀點來說明。所以說就是牆壁、就是破磚、就是碎瓦。

那位僧人還是不解;接著再問:「像這些無生物也都有佛的真心或清淨的自性,豈不就是跟佛一樣。那麼它們也懂得說法度眾生嗎?」禪師的回答是肯定的:「這些無生物,不但說法,而且非常活躍、熱烈、積極的說法。經常說法,從無間斷。」這比起常識中的佛教觀點,更加灑脫,更加自在。因為當佛成道之時,發現所有一切眾生,無不具備佛的智慧和福德,可是從禪師來看,不只有情眾生如此,乃至於動、植、礦物,一切現象,無不與佛同體。這就是內外統一的體驗。只要心中有佛,心外諸法,無不是佛。 

(3)有僧問洞山良价(西元八〇七~八六九年):「如何是佛?」師曰:「麻三斤。」問:「如何是佛?」師曰:「乾屎橛。」這兩個公案在禪宗史上非常有名,不同的人對它有不同的解釋。在正常的佛教徒不會把無情的植物當成佛,更不可能用乾大便來形容佛,可是通過內外統一、凡聖平等、法法皆如的觀點,來看世間的萬象,就可以理解洞山禪師所見的佛才是真的。也就是說,法法是佛,處處是佛。至於那樣的佛究竟是一個身體,還是無量身體?其實既有無量身,也等於處處是佛,處處不是佛,統一就沒有差別,就沒有佛與非佛的問題。 



"禪"是內心的自在   

前面已經說過,禪悟的體驗是屬於主觀的,解脫的感受是屬於內心的。如果心有所囿、心有所著、心有所繫,便會被境所轉,反之便得解脫。所以禪宗特別重視心的歷練,鍊心又稱為鍊魔,鍊魔的目的稱為選佛。禪修的工夫叫作安心,只要心有牽掛,便不能安。必須無心可用,才能無心可安,便是真的解脫。解脫的人縱然身在囹圄,乃至繩綑索綁,斧鉞加頸,還能夠談笑風生。這就是內心的自在,屬於精神的層次,非局外所能分享及體味的事。現在舉幾個禪宗的例子來說明: 

(1)三祖僧璨(西元?─六〇六年)的〈信心銘〉云:「但莫憎愛,洞然明白。」一般的人遇順緣則愛,遇逆緣則瞋,順者謂之善,逆者謂之惡。粗人或小人喜怒形於色,瞋愛現於外,有教養的君子雖然能夠瞋愛不形之於色,卻無法不動於心,所以心不自在。《六祖壇經》便告訴我們若能「不思善、不思惡」,便能見到我們與諸佛同根的本來面目。那也就是轉煩惱而成智慧,所以三祖稱之為「洞然明白」,也就是如《心經》所說的「心無罣礙」。明白什麼?就是發現只要心得解脫,就是萬事如意。 

(2)牛頭法融(西元五九四~六五七年)的〈心銘〉云:「一切莫作,明寂自現。」小乘的羅漢聖者,因為已經斷盡煩惱,所以稱為「所作已辦」,自己心中沒有要做的事,也沒有不要做的事。就會體驗到心底的光明,是從不動中產生,既能明而常寂,便會見到自性的佛,就在方寸之間。 

(3)清涼澄觀(西元七三八~八三九年)的〈答皇太子問心要〉云:「心心作佛,無一心而非佛心;處處成道,無一塵而非佛國。」這四句話的意思是說,我們的每一念心,無非佛心,以佛心看世間的每一個極微細的空間,無非佛國的淨土,也就是如果心得自在,此心即是佛心。以自在心看世界,此世界即是佛國,不論外在的環境好壞、順逆,對他來講,都是一樣,這是純粹主觀的解脫境界。可是不要誤會,主觀的解脫並不等於自我催眠,也不等於自我欺騙。因為那是真實的體驗,就好像口渴的人喝到了水,肚飢的人吃到了飯,一樣的真實。 

(4)大慧宗杲(西元一〇八九~一一六三年)的《語錄》云:「欲空萬法,先淨自心,自心清淨,諸緣息矣。」如果心繫一法,便是不空,便有煩惱。如何做到心不繫法,不隨境轉?宗杲禪師告訴我們「先淨自心」就好。淨心的方法很多,在他的《語錄》中,常常教人參無字話頭,當話頭參破之際,便是明心見性之時,便會發現自性本來清淨,到那時節,心外諸法,不論染淨、好壞、善惡,對他已是無可奈何。所謂八風吹不動,便是對於這種心得自在的形容。



"禪"是無我的智慧

禪宗所說的無我、無相、無心,都是指的智慧而言。「無」並不是等於沒有,而是指的心無所住的自我解脫。沒有自我執著,卻有智慧的功能,它的功能,從主觀的表現是解脫,從客觀的表現是慈悲。如果僅僅離開自我的執著,而不能產生慈悲的功能,那一定不是真的解脫。解脫是智慧,慈悲是菩提心。兩者的關係,如鳥的兩翼,車子的兩輪,必須平行發展,缺一不可。現在舉兩個例子如下: 

(1)菩提達摩(西元五二七年來華)的〈二入四行〉云:「經云:『法無眾生,離眾生垢故;法無有我,離我垢故。』」又云:「法體無慳,於身命財,行檀捨施,心無悋惜。」又云:「稱化眾生,而不取相。此為自行,復能利他,亦能莊嚴菩提之道。檀施既爾,餘五亦然。」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得道解脫之人,就像《金剛經》所說的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那是說不會由於自我及眾生等的原因,而產生煩惱,名為「離我垢」及「離眾生垢」。可是,不會因為自我的解脫,而就不度眾生,相反的,更會積極的施捨所有的一切,才能真正表現無我、無慳的智慧與慈悲。所以悟前的人必須修行,悟後的人還要修行,發菩提心是悟前的人為廣度眾生作準備,修行六波羅蜜,是悟後菩薩的正行。 

(2)仰山慧寂(西元八〇七~八八三年)問溈山靈祐(西元七七一~八五三年)云:「百千萬境一時來,作麼生?」溈山云:「青不是黃,長不是短,諸法各住自位,非干我事。」 

經中說:「法住法位,法爾如是。」意思是說,一切諸法、萬事萬物,都有他們各自的現象和範圍,毫不混亂。在統一的和諧中不失個別的差異現象。若以智慧眼看世間相,每一相各有其自己的位子,所以說,青的不是黃的,長的不是短的,縱然千千萬萬的境界,在你的面前同時出現,你不會黑白顛倒,張冠李戴,可是你也不會為其所動,受其所惑,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好。



"禪"是無著的生命

生命的現象,可以分作一生一世的連續及多生多劫的連續,凡夫的生命是以業力而隨波逐流,生死不已,聖者菩薩的生命是以悲願的力量,往返於無盡的生死大海,廣度無量的眾生。同樣是有生有死,凡夫是無奈的,菩薩是自然的,凡夫是受苦受難,菩薩是救苦救難,其不同的關鍵,就在於心有所著和心無所著。 

悟後的禪者,已經心無所著,既不在乎生與死,也不在乎不生不死。因為已證無我,我都沒有,究竟是誰去流轉生死?因為已證無相,那就沒有生死相,也沒有涅槃相。換句話說,我無、法也無,所以能夠不住生死,也不住涅槃,才是大解脫、大涅槃。這也就是為什麼偉大的禪師不需要為他們自己的生死問題擔憂的原因了。現在舉兩個例子如下: 

(1)永嘉玄覺(西元六六五~七一三年)初見六祖惠能(西元六三八~七一三年)就說:「生死事大,無常迅速。」而六祖惠能開示他說:「何不體取無生,了無速乎?」〈永嘉證道歌〉則說:「夢裡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又說:「幾迴生幾迴死,生死悠悠無定止,自從頓悟了無生,於諸榮辱何憂喜。」 

這段話告訴我們,永嘉玄覺在未聞六祖惠能開示之前,他還執著生死的問題,如果不了生死,一旦無常到來,究竟何去何從,這是多麼重要而可怕的事!當六祖惠能告訴他不需要害怕生死,也不需要擔心生命的無常,只要體會到生即是無生,迅速無速,那就是生死已了,無常不在。永嘉聽到這樣的開示之後,就把生死的大事解決了,所以要說迷時如做夢,悟後如覺醒。夢中有生死,覺後無世界。所謂無生就是無著的意思,不起煩惱,就是不生分別。畏生死則求涅槃,厭苦欣樂,無非是執著。心無執著,就不在乎生死的可怕,也不會認為涅槃之可取。這是禪悟者對生命的態度。 

(2)大珠慧海(馬祖道一的弟子)云:「求大涅槃是生死業,捨垢取淨是生死業。」又云:「本自無縛,不用求解,直用直行,是無等等。」這段話的意思非常明顯。本來,涅槃和生死、垢和淨、縛和解,都是相對的。唯有從生死才知有涅槃,從垢才知有淨,從縛才知有解。因此,追求涅槃一定是在生死中,追求清淨一定是在垢穢中,追求解脫一定是在束縛中。唯有心無所著,既不畏懼生死,也不追求涅槃;既不討厭垢穢,也不心喜清淨;既不感到束縛,也就不用解脫。那才是活活潑潑、無牽無掛、自由自在的禪的生命現象。




"禪"是活潑的生活   

禪的本身不是宗教,也不是哲學,而是一種生活的理念、方式、內涵。不過跟平常人的生活不同。禪者生活的目的,不是為自己追求什麼、表現什麼、丟掉什麼,也不一定要為環境的好壞而歡樂及苦惱,只要跟著一般的人過平常的生活,該做的做,不該做的不做;能做的做,不能做的不做。努力,既不為自己也不為他人,只是盡其生活的責任。所以,他的原則,既是心不隨境,同時也心不離境。不隨境遷,是禪定的工夫;心不離境,是智慧的作用。也就是寂而常照,照而常寂。能寂所以離相無相;能照所以日常活用。活用而不流俗,亦無煩惱,那是智慧的功能。普通的人,心若動便迷失了自己,心若靜便閉塞了自己,那不是禪者的生活。現在舉二個例子如下: 

(1)《六祖壇經》云:「不是風動,不是旛動,仁者心動。」這個故事許多人耳熟能詳,是因為六祖惠能大師在廣州法性寺,見到二僧議論風和旛,一曰風動,一曰旛動,爭持不下。惠能大師告訴他們:那個動的現象,既不是風也不是旛,而是你們二位自己的心,心隨境動。所以知道景物在動,這是常識,並沒有錯。如果深一層考察,知道景物在動的,是人的心,也沒有錯。如果堅持認為旛動或者風動,就成了引生煩惱的原因。可是,凡夫的心動,叫作分別和執著,因為他有主見,就是心有所住,就會失去活潑自由的精神。禪悟者的心,照樣會動,不過心無所住,沒有執著,所以是智慧的照明作用。因為心無罣礙,所以活潑自在。

(2)《六祖壇經》的「無相頌」云:「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又云:「煩惱闇宅中,常須生慧日。」類似這樣的理念,在禪籍中可以發現很多,許多人誤解禪宗,扭曲佛教是消極、逃避、厭世的,也的確有許多學佛學禪的人,表現出這樣的心態。事實上,禪宗是絕對積極、入世、化世的。它不僅是理論、也不僅是信仰,而是一種活潑、自在、踏實的生活。只要能夠練習和體驗到不因為順逆環境而產生愛瞋的衝動,就能太平無事,自由自在。

所以,佛法就在平常生活之中,離開平常生活而追求佛法,那就像是龜毛兔角,根本沒有這樣的事。因為,悟前的禪者,只要知道他們未悟,便與悟境相近,一旦發現事實本來如此,擺下一切欣厭的執著,就是悟境現前。可見,迷與悟,原來貼鄰而住,甚至就是一物的二名。智慧生於煩惱而用於煩惱。拖泥帶水,瞻前顧後,猶豫不決,愛此瞋彼,就會處處障礙。如果,見怪不怪,知道是煩惱而不拒不迎,當下就是智慧,就能左右逢源地灑脫自在。



"禪"是運水與搬柴   

現代人的工作所得稱為薪水,有它的典故,是指古代的讀書人和官吏,淡泊清廉,生活得非常節儉,朝廷所給的待遇,僅夠買柴燒水,而不敷主食與副食之需,所以稱為薪水。 

在古代禪修者的生活,比之於書生還要簡樸,連柴與水都無人提供,必須自給自足,所以人人需要勞作,每天的恆課之中,一定會有運水搬柴的「坡事」。故在禪語之中,就有龐蘊居士(西元七八五~八〇六─?年)所說的「神通并妙用,運水及搬柴。」便是禪悟者的生活寫照。這也就是說,對於禪者而言,日常生活中,處處是禪機,待人接物時,事事有禪意。 

生活就是禪。在今天的社會,除了家庭生活還有工作的環境、社會的環境,在工作的環境之中,又有工、商、農,還有軍、公、教,乃至自由職業的宗教、文化、娛樂、餐飲等生活方式。不像古代禪者生活那樣地簡單,從早到晚只有寺院的作息。所謂吃飯、睡覺、走路,以及廚房和莊園的工作。所以在禪宗的語錄中,常常發現禪師們就用這些生活現象,來表達他們活用的智慧。

例如: 有源律師問大珠慧海(馬祖道一的弟子):「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師曰:「用功。」問:「如何用功?」師曰:「饑來喫飯睏來眠。」

有一僧問溈山靈祐:「師的道法為何?」師曰:「一粥一飯。」

有一僧問趙州從諗(西元七七八~八九七年):「學人迷昧,乞師指示。」師云:「喫粥也未?」僧云:「喫粥也。」師云:「洗鉢去。」

黃檗希運(西元八四七~八五九年間歿)曾云:「終日喫飯,未曾咬著一粒米;終日行,未曾踏著一片地。」 

以上四個例子,都講到吃飯,其中一個例子講睡眠,一個例子講行路,實際上,就是以此而代表了我們日常生活中的行、住、坐、臥,衣、食、住、行的生活行為。未悟的迷人,把「道」看得很玄,想得很遠,真像儒聖所說:「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又說:「仰之彌高,鑽之彌堅。」可是通常禪者的體驗,「道」並沒有那麼神祕。只要凡事離瞋、離愛、離自我中心的價值判斷,那就是道、悟、解脫、智慧。總之,禪不離現實的生活。 

在兩年前,有一位居士,送我一盒好大的紫色葡萄,經過供佛之後,他一定要我吃給他看,我初嚐一口,覺得非常鮮美,甜度適當,而且有馥郁的清香,所以我連聲說好吃,旁邊一個弟子見了就說:「看,師父也貪吃。」那位居士在一旁,看了非常歡喜。到了第三天,那位弟子把葡萄依舊全部留給我吃,而那位居士又給我送來了另外兩盒同樣的葡萄。我就對他們說:「我沒有準備開葡萄酒廠,幹嘛把這麼多的葡萄給我?」 

他們一僧一俗,異口同音:「怎麼師父前天愛吃,今天又不愛吃了?」我向他們笑笑,歎一口氣:「好吃,是事實,貪吃則不然。」然後告訴他們:對於一個修行的人而言,應該也有和常人具備的常理、常識和常態的價值判斷,但他如果對好的就貪,不好的就瞋,那就離開了道心。



"禪"非南北與東西   

本文開頭就說,禪境不是能夠通過語言、文字、思考而加以說明解釋的,所以稱為不立文字、直指人心、教外別傳的心法。凡是時間上的過去、未來、現在,空間上的前後、左右、上下,都是符號的標誌,沒有一定的意義,也不代表實質的東西。但是,宇宙的存在,離開這些之外,也就成了虛無的觀念,但看我們如何去體驗,是則處處是,非則樣樣非,這在禪宗的公案之中,也可以見到不少的例子,那就是不離方位、不著方位;不離時空、不著時空的禪者境界。 

(1)《六祖壇經》記載,六祖到五祖處,說自己是從南方來,五祖就說:「欲求何物?」答:「求作佛。」五祖云:「汝是嶺南人,又是獦獠,若為堪作佛?」六祖答:「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 

(2)趙州從諗在北方教化,有僧新到,便問:「什麼處來?」僧答:「南方來。」師云:「佛法盡在南方,汝來這裡作什麼?」僧答:「佛法豈有南北耶?」師嘆曰:「只是個擔板漢。」 

以上兩則對話,看來似屬於不同的層次,第一則中的六祖惠能認為:人有南北之分,佛性應該南北平等。五祖弘忍對之未表示肯定,也未表示否定。第二則中的僧人認為:佛法沒有南北之別,便被趙州禪師指為用肩擔板的笨漢。事實上,禪悟者為了考驗學人,說南說北,目的是在聲東擊西,只求破除學人心中的執礙,不在於他們所說的南北東西,若能當下會得,便成禪悟的靈機。 

(3)馬祖道一的弟子西堂智藏(西元七三五~八一四年),往見慧忠國師,忠問:「馬大師說什麼法?」藏即從東過西而立,慧忠國師曰:「只這個,更別有?」智藏卻過東邊立。忠國師云:「這個是馬師的,仁者作麼生?」智藏禪師曰:「早個呈似和尚了。」 

這則公案中的一主一賓,相互問答,有色有聲,活潑自在,有言等於無言,無言即是有言。馬祖大師的「法」,只可以心領神會,不可用口說手呈。因為四大威儀的行、住、坐、臥以及時空的任何一點,是則全是,非亦全非。所以,從東到西是,從西至東也是,那便是任運自在的表現。如果心有所鍾,念有所執,便會觸途成滯,處處不通,樣樣不是。 

不管你是不是信佛、學佛,禪悟者的這種心胸,則不可不知,不得不學。那會使你生活得更加豐富、更加愉快,更加踏實、更加自在。 


(1990年12月8日*釋聖嚴*法師講於紐約莊嚴寺。後經補充,成稿於同月10日東初禪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