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22 16:28:43幻羽

“山南人境”--*謝德新*--柴米油鹽小人物的人心俗情書文



        “山南人境”--*謝德新*--柴米油鹽小人物的人心俗情書文  

“山南人境”,借用陶淵明先生詩句“悠然見南山”和“結廬在人境”為名。全書文如其名,自然怡淡。沒有波瀾壯闊的大時代的洪流,只有柴米油鹽的小人物的人心俗情。在被稱為分水嶺的江淮丘陵有個叫“山南”的小鎮,小鎮生活著這麼一些普普通通的眾生,他(她)的日常生活、家長里短、喜怒哀樂,構成了這幾十篇故事。這幾十篇故事分為兩輯,分別以“男人們”和“女人們”為名。故事不新奇,少曲折,尚顯平淡、平凡,然而在作者直率樸實的文字下極具可讀性,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交替上演,延續不絕,心結萬千,變景昭新。全文不加雕琢,充滿生活況味。山南鎮是有韻味的,山南的男人和女人也是有韻味的。  


{白鵝風流} 

南方主種水稻,水田多,農人多養鵝,此地鵝種獨特,傳說由鶴馴化而成,或鵝與鶴雜交而成,稱“皖西白鵝”。一般農家,每年都要孵上一兩窩,成活的少則三五隻,多則七八隻,再多也有十幾隻的,霜凍後,殺了,用鹽醃製曬乾,慢慢享用,稱“臘鵝”。過年,正月待客,春季請人幹活,少不了一碗臘鵝,油汪汪、香噴噴,越嚼越香。 

豬太能吃,餵隻豬不容易,養幾隻鵝要簡單多了。小鵝吃青菜,大鵝吃嫩草,原野還產一種薊類的野菜,鵝最喜吃,稱“鵝菜”。小孩子家可放鵝,挖鵝菜,平時晚上用鵝菜、稻殼加少許稻穀,便可打發鵝粗粗的腸胃。只在宰殺前,“站”上十天半月,“站”即關,餵養不使活動,餵的是貨真價實的稻穀,催出肥肥的肉,費糧比豬少多了。那時油緊張,一隻鵝扒小半斤油,煮鵝時還可撇小半斤浮油,七八隻鵝的油頂上一頭豬的油,已夠全家吃一年了。農家的窮和富,數樑上掛多少臘鵝就行。 

鵝毛也可賣錢,更珍貴的是羽毛下面的絨毛,邊拔邊長,積攢拔下的絨毛,填做棉鞋、棉手套,怕是比東北的烏拉草不差,殷實的人家,還有做絨毛背心,灌絨毛枕頭、被子之類,更為奢華。農人冬天殺鵝,要留上種鵝,下蛋孵小鵝用,鵝沒有雞鴨生蛋多,每年僅生十幾、二十枚,被公鵝淘過水生的蛋,一枚蛋便是一隻小鵝,故鵝蛋很金貴,少有人吃;沒有被公鵝淘過水的蛋是孵不出小鵝的。故有人專餵公鵝,供配種用,白公子就餵了隻公鵝。 

白公子餵公鵝不為配種,為畫畫用。白公子的父親過去是私塾先生,他也算書香門第,隨父親發蒙讀了幾年書,《論語》也背不完,極喜畫畫,最拿手的是畫鵝。據他說,初試畫筆,老師本讓他臨摹鶴的,卻越畫越像鵝,又加上父親教背“鵝鵝鵝”那首詩,更引起他畫鵝的興趣,鶴總是畫不像。父親死後,別無所長,幹體力活又沒力氣,只是畫畫鵝的年畫賣賣。僻鄉小鎮,文化人不多,農家買張畫,喜鶴的長壽,虎的威風,最起碼也買張魚畫,圖個“年年有餘”,買鵝畫的少,生意蕭條,鍋中無米,餓得前心貼後背是常有的事。後來,不知從哪學會了刻章的手藝,擺個攤,公章、私章都刻,算是有個營生。刻章的生意也不興隆,可他公子的架子還在,這不,仍餵一隻大白鵝,時常捧著一個畫夾子,給鵝寫生描畫。 

鎮上不像農村,獨門獨戶多,而是戶挨戶,房連房,鵝又吵人,稍有風吹草動,便嘎嘎大叫,吵得鄰居睡不踏實,憤慨也沒辦法,那時沒有擾民之說,鵝關在別人家院內,聽著鵝叫只能氣,又乾預不得。家人也怕吵,白公子父母說的第一任老婆,三年困難時跟人跑了,第二任老婆聽鵝叫便叨咕:餵個吵人的東西,光吃糧食不下蛋。爭吵也沒用,吵架多了,過不下去,也跑了,白公子無所謂,孑然一身,以鵝為伴。 

他的這隻鵝,關在小院內,吃得好,活動少,長得又大又肥,腹下堆積個肉坨坨,渾身羽毛雪白雪白,不摻一絲雜色,兩隻蒲扇爪和神仙壽星頭似的老鵝包,金黃金黃,翅膀也大,扇起來滿地捲風,啄食的麻雀和喜鵲不敢近前,只能遠遠地瞅。白公子偶爾帶鵝出去走走,他在前面走,鵝在後面隨,他昂著頭,背著手,鵝更昂著頭,梗著脖,不時還將大翅膀扇扇,嘎嘎叫上幾聲,引得眾人觀看。 

夏秋黃昏時,他將鵝帶到街後的水塘,鵝見水便撲了過去,兩爪舞動,雙翅拍水,歡喜得更是嘎嘎猛叫。白公子興致勃勃地在岸邊欣賞這“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的畫面,構思他的鵝戲圖。大白鵝的歡叫引來水面的鵝群,這鵝也向鵝群奔游去,眾鵝更歡地拍水追逐,聚攏散合,或挾脖戲水,或伸脖潛水,或扇翅出水,或奔突划水,群鵝歡樂的盛會惹得蓮花、荷葉、菱芰、荇草也躍躍欲起。鵝也不顧及光天化日之下的害羞,公鵝被母鵝團團圍住,逐個臨幸母鵝,趴在母鵝身上的它,歡快地大叫,那叫聲,似皇帝臨幸眾妃的無拘無束,傲慢自豪。引得眾牧鵝童和圍觀的大人、孩子拍手歡呼:“淘水啦,淘水啦!白公子的鵝淘水啦!” 

“淘水”是指公鵝和母鵝的性交,有時想來,民間用語之豐富多彩令人嘆為觀止:牛豬幹這事稱“配種”,羊幹這事稱“打羔”,狗幹這事稱“連筋”,貓幹這事稱“叫春”,蛇幹這事稱“交尾”,鵝類家禽幹這事稱“淘水”。人呢?文雅的稱“做愛”,不文雅的還有諸多說不出的字眼。這類家養的動物與人不同之處,母的要付錢給公的,餵養公的牲畜家禽因此可得一筆可觀的收入,拿鵝來說吧,專包給下蛋的母鵝淘水,餵母鵝的人家需付給餵公鵝的家一至兩隻小鵝,還得包養活、養大,公鵝又不是一夫一妻制,不懼三妻四妾,被十隻八隻母鵝包養也不嫌多,餵一隻公鵝,每年淨賺七八十隻鵝沒問題。 

白公子的公鵝這麼漂亮、壯碩,不少餵母鵝的人家專找上門來,請求聯姻,生計維艱的白公子前兩任老婆都曾動心,一說這事,白公子就瞪大眼睛,一口回絕:“什麼?什麼?讓我的鵝去賣淫?休想!”“別的家都這樣的。”“別家是別家,我白公子餓死也不干!鵝能賣,老婆也能賣嗎?”“你……?!”氣得老婆嘴唇發紫說不出話來。他寧願自己優秀的大白鵝在水里無償地為母鵝淘水,卻不願有代價地去做這生意。會打小算盤的人家,知白公子這性子,便不再求別的公鵝,讓孩子趕上母鵝,放進荷花塘專等白公子的公鵝,淘了水,還省了小鵝。有人拿此事開玩笑地質疑他,他說這是“自由戀愛”,不是“買賣婚姻”,人們私下都說他太擰、太倔、太傻,書呆子,認死理,窮死活該。 

白公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與他的鵝相伴過日子,除了有一搭無一搭的刻章生意,閒暇時便是餵鵝、逗鵝、畫鵝。他那鵝畫得越來越神啦,無論是地上跑的,水里遊的,單個的,成群的,都畫得活靈活現,千姿百態,掛在牆上,真鵝見了都嘎嘎對喚。可沒有女人願意嫁給他,都說他是個呆子,呆頭鵝。甚至有人調侃說,白公子乾脆與鵝成家算了,可他餵的是公鵝而不是母鵝,變不成田螺姑娘和狐狸精。 

有天,鎮上來了兩個賣畫的聾啞女孩,介紹信是聾啞學校的。那時這事不稀奇,這類女孩的畫一般賣給公家單位,單位需收據,收據需蓋章。這天聾啞姑娘帶的學校收據用完了,到白公子這裡刻個私章,看到了白公子掛在牆上的鵝畫,其中一位姑娘眼都看直了,連比帶劃透出親熱勁。白公子是過來人,懂得那意思,但很害怕,便帶她們去了公社,有位會啞語的公社幹部挑明了啞女的心思,這姑娘要嫁給白公子。勸了小半天,啞女手抹脖子發誓,公社幹部轉頭又勸白公子。看收不了場,公社幹部只好說,需要有聾啞學校開的介紹信才能結婚,說服白公子應承下來,留兩位姑娘吃頓飯,住一宿,第二天讓姑娘回去開介紹信。白公子照辦了,姑娘走了,鎮上人純當笑話,白公子也當成笑話。 

誰料想,幾天后姑娘果然帶著介紹信來了,還來了幾位啞女同學和一位老師,在鎮上引起轟動。白公子和啞女扯了蓋有紅彤彤大印的結婚證,大家喝了一頓喜酒,嘆奇地看白公子終於成了家,又擔憂這姑娘能不能留得住,留不住又怎樣?反正覺得白公子里外都划算。 

啞女來了再也沒走,姑娘長得眉清目秀,氣質又佳,且青春年少,不僅會畫畫,也喜歡鵝,兩人恩恩愛愛地過著小日子。啞女靈氣,會扎鵝毛扇,手工之精巧堪比北京友誼商店的出口商品,她和白公子再添幾筆彩畫,紅線編織中國結的墜子,更受人們喜愛了。一時間,小鎮興起搖鵝毛扇之風,滿街盡是諸葛孔明,苦了賣芭蕉扇的商家,白公子的日子好過啦! 

啞女肚子也爭氣,頭胎便給白公子生了對龍鳳胎,下地會哭,周歲已會說話。每到夏日的黃昏,兩人偎肩挎膀帶著孩子去荷花塘遛鵝,看荷綠蓮紅的碧水中群鵝嬉戲,看驕傲的大白鵝騎禦眾母鵝,啞女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已經知道,什麼叫鵝的“淘水”。 

白公子呢?眯縫著眼,腦子裡構思鵝的新畫作,興致來時,撿起瓦片、瓷片,往水中打水漂玩,啞女也學著打,那水漂如神仙踩水,在水面踩出團團蓮花,蓮花團的波紋向四處擴散,消失在菱秧、荷葉前,激起小小的漣漪。  白公子和啞女歡笑,坐在推車上的龍鳳胎也拍著小手歡笑。 

火一般紅的夕光披在一家人身上,天上的雲,也火紅火紅,這大概就是多情浪漫詩人筆下的火燒雲吧。

 

{八哥鳥與人} 

八哥是一隻鳥,也是一個人,一個叫八哥的人養了一隻八哥鳥,發生了故事。 

小鎮是販夫走卒聚集之地,像京城八旗子弟、貴冑後裔,扎堆玩鳥的少,偶有一兩個養鳥的,比如養只黃雀的秦小鳥,算是獨特又獨特了。獨特的人,養只把鳥,也沒那麼多講究,更沒什麼學問,編個竹簍,裝片破瓷,喂喂小米,喂喂水,便了事。但與京都講究的養鳥人有一點相通的,這鳥要叫得好聽,最好像唱歌,麻雀肯定不行,喜鵲也不行,最好是八哥鳥。有人說八哥即是畫眉,又有人說不是,八哥只是畫眉的一個種類,管不了這麼多,那八哥練過嗓子,喳喳叫著,聲音脆亮,且音連貫,讓人聽起來清爽,便夠了。聽說訓練有素的八哥,刺人舌上的血點到八哥舌上,八哥還會說簡易的人話,類似鸚鵡,人們沒見過,餵八哥鳥的郝八哥說他的鳥快達到這個水平啦。 

郝八哥是個篾匠,竹涼蓆織得漂亮、細密、光滑、整齊,上等的還可捲起、折疊,青竹子、黑竹子剖出篾來,還編織成圖案,因此他的涼蓆賣得上好價。席子編得漂亮,人卻其貌不揚,一隻眼睛失光,翻著白眼珠,另一隻眼睛視力也不太好,看人時,頭抬高高的,白眼珠翻瞪著人,嘴巴自然張得大大的,露出煙熏黑黑不規則的大牙,也因此,四十郎當歲,仍然打著光棍。 

打光棍的郝八哥一個人剖竹子,編席子冷清,便養了一隻八哥鳥。他每天一邊忙他的手藝活,一邊美滋滋地聽八哥唱歌,視力不好的郝八哥嗓子好,記性好,聽故事,聽小曲,過耳不忘,也因此,他會講的故事多,會唱的小曲多。鎮上的年輕人、小孩子都樂於圍在他的小小竹篾作坊聽他講故事,唱小曲。小鎮來了說大鼓書、講評詞的,郝八哥也樂於交往,住在他家,晚上在竹篾作坊擺上說書攤子,他貼茶水貼工夫也心甘情願,回報只求學上一段書。由於他一听就記住,雖不識字,已將全本的《楊家將》《岳飛傳》《三國》記得分毫不差。聽得多了,創造力又超強,特別是他超一流的添油加醋、隨口溜曲的本事,連講帶唱,住不幾天的說書人拱手喊他師傅。 

他講故事、唱小曲,或連故事帶小曲的創作,越來越順,出口成章,妙語連珠,舉一反三,扯一根蔓能牽出一串葫蘆,最拿手的是黃段子、酸曲子,不管是結過婚的,還是沒睡過女人的男人聽著都會走光坐化。來聽郝八哥講故事、唱小曲的都是男人,沒有女人。有一天,卻多了個女人,還是那隻八哥招來的。 

這天,鳥籠子沒關嚴,八哥鳥嗖地飛了。郝八哥只顧滿嘴冒沫地唱小曲,聽小曲的眾人也沒發現,這鳥頓開樊籠,在廣闊的天地裡自由自在繞飛了一圈,也不知是找不到家門了,還是飛累了,竟然飛進一個女孩子的懷裡。這女孩子叫“大女子”,是鐵匠熊大力的大女兒。熊大力在鎮上開了個鐵匠鋪,也沒收徒弟,自己掌釬,老婆當助手,成天叮叮噹當敲打鍬鋤刀鐮類的農具,女人奶大屁股圓,能生,一挨肩生下五個閨女,人稱“五朵金花”。可這幾朵金花大約在風箱、爐火、煙熏火烤氛圍長大,都生得黑、壯,說話高聲大嗓,聲音嘶啞,特別是老大“大女子”,簡直像個男人,十八九歲了,沒人敢上門提親。大女子這天許是拉風箱累了,上街轉轉,忽的一隻鳥飛到自己懷裡,先是嚇了一跳,連忙用手捧住。看那鳥羽毛整齊,小嘴乾淨,小爪子也黃澄清亮的,叫聲喳喳啾啾響脆,不由自主雙手捧在懷裡,鳥的小嘴啄觸到她那發育成熟的胸脯,癢癢的產生一絲絲莫名其妙的舒坦。她將鳥捧回家,餵食餵水,琢磨到哪找個鳥籠裝起來。鐵匠父親發現了,認出這是郝八哥的八哥鳥,命女兒趕緊給他送回去。 

大女子去送鳥,郝八哥小曲唱得正起勁,嘟嘟嘴示意籠子,順口借題發揮來了幾句鳥的小曲:“大女子送來八哥鳥,八哥鳥啄破女子襖,露出白花花棉花團,不知是肉還是棉,八哥伸嘴吸又嗍,又香又軟它又甜,哎喲我的八哥吔,你上世修下的好姻緣!”眾人哄堂大笑,大女子聽得心迷,腿軟捨不得走,裝著慢吞吞在鳥籠子侍弄鳥。郝八哥這邊更起勁了,由什麼曲子又轉入了自我改編的《十八摸》,在眾人哄笑聲中,大女子已滿面赤紅,拔腿而去,背後傳來炸屋子似的起哄、大笑,夾雜八哥鳥的喳喳叫聲。  從此大女子時不時藉故來郝家,站一會,坐一會,聽一會,狡黠的郝八哥似乎也看懂了大女子的心思,時不時將八哥鳥放出籠子,那八哥鳥也怪,一出門便飛去找大女子,哪怕她在火光熊熊的鐵匠鋪拉風箱,鳥也不怕熱。鳥一飛來,大女子便找理由去餵鳥,換上乾淨的衣服,對小鏡子攏攏頭髮,給郝家送鳥,在那待的時間越來越長。大女子本來就像個男孩子,在這聽曲的男人堆裡習慣後,起哄、大笑,很快融為一團。有了大女子,郝八哥編小曲的創造力更豐富,唱得更賣力,眾人聽得更有味,大女子也彷彿吸了鴉片煙,聽曲的癮越來越離不開。 

風聲漸漸傳到鐵匠夫婦耳裡,也說了,罵了,關了,打了,有幾次還從郝家活生生地將大女子揪回來,魯莽的鐵匠甚至去砸了郝八哥的場子。可腿長在女兒身上,與郝八哥何干?反而被街道找去談了話,弄得鐵匠夫婦毫無辦法。最後只有使出當地人慣用的一招,趕緊給大女子找婆家,遠遠打發走算了。費了很大勁在遠遠的大山里邊找了一家,急急忙忙將大女子嫁了出去,據說大女子出嫁前哭得比劉備還傷心,幾個娘們按住才拉扯走。大女子出嫁那天,郝八哥的唱小曲場子沒開張,閉門瞪著燈發呆,他悄悄放開了​​裝八哥鳥的籠子。 

不久,郝八哥的篾匠鋪便關了,人們不知他去了哪裡,深山里大女子的婆家也找上鐵匠門來,說是大女子被一個說書的拐跑了,那說書的是個獨眼龍。小鎮從此沒了郝八哥的故事、小曲,男人們覺得生活少了一味,特別是炎熱的夏夜,酷暑難熬,暗夜長長,怎麼過去呢?時不時有人說,在外鄉哪裡遇見過郝八哥,與大女子在一起。他在前面背著包裹走,大女子背著大鼓跟在後邊,那隻八哥鳥,已不在籠子中關了,蹲站在大女子背的平鼓上,喳喳啾啾叫著,郝八哥邊走還邊唱小曲,他美滋滋地唱,大女子美滋滋地聽,連山間的野鳥都在兩人身前身後飛來飛去哩! 



{陳小官} 

陳家是個大戶,大到解放前鎮上大半條街都是陳家的生意,米坊、布坊、染坊、酒坊一應俱全,幾乎包括吃喝穿用的全部行當;農村里還有大片土地,集外數里還有個帶炮樓的水圩子。到陳小官父親這一代,大戶的繁華逝如流水了,旺盛的陳氏子弟鎮壓的鎮壓​​,改造的改造,讀書在外的也不回來,流落海外的更是沒了聯繫,這是大時代變革的家族命運之一。陳小官父親這一支本來就是小老婆接續小老婆傳延下來的,在陳家地位不高,他父親輩上躲過了鎮壓、勞改、監督改造這一劫,後代戴著工商業兼地主成分這一鐵箍,入平頭百姓之列。唯一承續的尚讀了幾年書,父親教私塾,陳小官上個縣師範速成,當個小學教師。 

陳家當時興旺,除了有田地、圩子、店鋪這些,更有傳續幾世無家可及的大祖墳場,聽說原來有方圓上百畝,高高朝陽,林深竹茂,松柏參天,蔚為壯觀,光是看墳場的就有四五戶,更別說墳場外旱澇保收的幾十畝祖墳良田好地了。聽老一輩人說,過去每到清明節,陳家上墳,浩浩蕩蕩的隊伍拉開有里把長,白茫茫一片,撒的紙錢一路飛揚,明火暗香熏得成群鳥雀幾天都無法在墓林墳場地落腳。當然,昔日繁華盛景早已煙消雲散,看墳人早沒了,那祖墳地也已不是陳家的專屬地,墓地漸漸縮小,最後僅剩幾十個近支又近支的祖墳,嫡傳的幾​​支後人各上各家的墳,大多墳無人包墳頭,也無人丟紙錢,雜草叢生,塌陷坑洼,樹大部分也被大煉鋼鐵時砍去煉鋼,只剩一叢叢灌木,零落地綴點野花,偶有三兩野狗蹣跚尋食,由陳家陵變成了亂墳崗。知其興衰的人看此情此景,不禁唏噓,感滄海桑田之變。 

上面倡導修方塊狀的大寨田,這僅存的亂墳崗也保不住,告示通知各家各戶去遷墳,沒人遷的,按無主墳由公家處理。這處理即挖個大墳,將骨殖骷髏統統歸一處,深埋,上面蓋土修田地種莊稼。頓時,家家戶戶忙碌起來,準備木料,請工匠割木頭匣子,請人揀拼死人骨架,為祖上另擇地掩埋。一時間,木匠生意和“揀筋”的生意興旺起來。這“揀筋”,類似《水滸傳》中為武大郎死後服務的何九叔式的行當,不過書中記載何九叔還負責火化,這與當地風俗不相同。揀筋僅是將死人的骨頭一塊塊揀出,再裝小木匣一塊塊拼齊,要拼得認真、齊全、規整,一具人骨架,不得有絲毫差錯。後看魯迅小說《在酒樓上》,呂緯甫順母意歸鄉收揀小兄弟遺骸的過程與此類似,是否魯迅家鄉的這種風俗與當地相近?待考。迷信說:死人的骨頭拼不全,或錯了位,死者的後人會有殘疾的,骨位錯缺在什麼地方,後人殘疾在什麼地方,故人們對收殮的人極為尊重,生怕得罪他,為後人落下災難。 

陳小官要去揀取父母的骨殖,割了兩口木匣子,老婆沒有意見。爺爺奶奶的怎麼辦?陳小官還想再割兩口,袋中羞澀,已向人借十幾元了,僱人埋葬的費用還未有著落。與老婆商量,老婆眼一瞪,身一扭。也難怪老婆,陳小官雖是拿工資的公家人,可工資低,孩子多,老婆和孩子還是農村戶口,工分少,超支多,每到秋季分糧,都得看生產隊里社員的臉色,支撐這一家,全仗“向陽花”①的老婆,陳小官在家很沒有地位。許是看陳小官悶聲悶語的難受,老婆總算開恩了,拆了陪嫁僅剩的兩個木箱和衣櫃,又割了兩副木匣子,感動得陳小官恨不得高呼老婆萬歲。於是硬著頭皮向同事又藉了幾塊錢,勉勉強強將爺爺奶奶、父親母親的骨殖揀了、埋了,累得陳小官眼眶瘦了一圈。 

各家忙盡,有主墳算是遷完了,公社擔心通知不到位,有主墳當無主墳處理會引起群眾埋怨、鬧事,又挨個調查,通知到戶。剩下的數陳家的墳地最多,五服以內的陳家子孫不少,海外的沒法通知,國內的發函沒有回音,本地的多是管制的四類分子,通知到人,只是打哈哈。確實是,這些戴帽子的後人恨祖宗都來不及,自己父母沒辦法躲,爺爺奶奶捏著鼻子也躲不了,再往上四輩、五輩的祖宗呢?他們風流時我們沒沾光,落下的地主帽子讓我們受苦受罪,恨不得去扒了他們的墳,誰還去管他們呢?公社幹部通知了一些陳氏戶,都說任由政府處理,旁人私下議論起搖頭感嘆。陳小官雖是庶出的庶出,也被通知了,公社本也不指望陳小官,陳小官卻坐立不安,一趟趟向亂墳崗跑、看,遷出的墳地墳堆越來越少,僅存的幾十個陳家墳越來越成為孤島,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東一攤、西一攤的荒草都沒了精神,斷碑殘跡七零八落地飄散在叢叢灌木林,原來成群的烏鴉不知飛哪去了,僅剩三兩隻在灌木間穿來穿去,瞪眼看著他,連叫也懶得叫了,讓陳小官感覺骨子裡冒一股涼氣。 

他做出了一個決定:向公社負責這項事的干部申報了這些墳的遷移,拉下老臉向當供銷社主任的學生家長又藉三十元錢,僱幾個人,去挖這些墳,尋四代、五代,再以上代祖宗的枯骨。木匣子割不起了,買了幾隻大麻布袋,不管親的近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無論腿骨、頭骨、腳骨、胳膊骨,混裝幾大袋,用小板車拉了,在埋爺爺奶奶、父親母親的墳邊挖了個大坑,埋了,又包了一個大大的墳頭。再燒了一刀紙,也不管眾多的祖宗夠不夠分。做完這些,他恭恭敬敬地向列祖列宗磕了個頭,雙手作揖,默默地禱告:祖宗原諒,祖宗原諒!已顧不得想回家如何向母老虎般的老婆交代了。 

據說若干年後,分散海外各地的陳氏子孫回來尋根問祖,要修祖墳,修族譜,特別考證出這一支出自漢丞相陳平的血統,借重祖宗的青史英名,繼皇考遺志以振宗室輝煌,籌劃一次大規模的陳平及陳氏宗族源流學術討論會。本想藉學術上已小有成就的歷史教師陳小官生花之筆書篇大作,但陳小官躲得遠遠的誰也不見,什麼事也不摻和。 

陳小官晚年還順遂,擋不住漸漸老去,老人念著後事,他一反常規,不購置墓地,為老婆和自己各自購了大理石的骨灰盒,特地交代兒子,死後骨灰盒沉到海裡去,在人世間不留痕跡,與海底世界為伍、共存。有人說,他這在學習週總理,他莞爾一笑,不置一詞。為保險起見,他還鄭重地寫好遺囑,留下兒子沉骨灰盒的車船旅費專用存摺,並請了律師,還去公證處做了公證。這種公證,公證處第一次做,感覺這退休教師怪怪的;大家也都說,陳小官老師怪怪的。 

“向陽花”指當農民的女人,來源於當時流行的一首歌曲《社員都是向陽花》。

 
{睡床} 

鎮上的人比鄉下人講究,區別之一在睡的床上。鄉下除殷實之家,有正兒八經一張床的少,大都用土坯砌上兩堵矮牆,放上元竹編的床笆,鋪上稻草、棉絮、被單,便成為一張床,一睡若干年,不可移動,直到拆房子時,仍不改原貌,那老床的老土坯發黃,已成上等的肥料。許多家乾脆連砌土坯床也省了,墊墊土坯和磚,甚至連這也沒有,在地上直接鋪上稻草、棉絮以當床,稱“打地舖”。 

鎮上不然,除黃牛那類邋遢不像過日子的人外,沒有打地舖睡覺的,再窮寒的家也有床,結婚更少不了添置一張木床。木床兩頭木板相連,無須用床笆,高級的也有不用木板連接,可拆卸的床板,或不用板子,四框固定,加上一個梁,中間編織麻繩。簡單的也是霸王草的草繩,高級的是棕繩,這床睡上軟軟有彈性,類似今天的席夢思。貧富貴賤、等級區別在床上,有的四邊豎立木柱,掛蚊帳方便,有的還有木頂棚,有的床前一塊墊高的木板,稱“搭板”,放鞋用,倘四面再用木板封閉,與床連為一體的搭板處也封閉,放個帶蓋的小馬桶和放首飾的小床頭櫃,像間小木屋,那便是聞名的八步床了,只有地主老財家才有。 

沒有這類床,也有兩條長板凳放上床笆,被單一鋪,蚊帳一掛,分不清有無木床,還可移動,也不願意學鄉下人用土坯去砌床。這種床不堅牢,兩口子若夜里幹點什麼事,床笆直晃動,支床的凳子甚至也晃動,同睡一床的孩子很小就感受到性啟蒙教育。笑話說,有小孩子不懂事,聽床晃動,罵“哪個狗日的晃床?”啪,便挨母親一巴掌。還有邪火的,動作大,將支床的木凳顛翻了,床塌了,全家掉到地上,孩子驚醒、驚哭,成為更大的笑話。 

老孫頭因為睡床,被人看成大怪人。老孫頭祖宗三代本是給米大財主看墳場的,米家勢大業大,鎮上有商埠,鄉下有田地,祖墳地也大,老孫頭從祖太爺起,便負責看管米家祖墳,種幾畝墳場地,不交租,負責看管,防著牛去吃草,狗去刨墳,清明、年節負責接待米家浩浩蕩蕩的上墳隊伍。斗地主、鬧土改,米家土崩瓦解,身為雇農的老孫頭隨父來到鎮上,分了米大財主的幾間房子,還有店面,還分了米大財主睡的那張八步床,落毛鳳凰已不如雞的米大財主的小老婆也死纏硬賴,改嫁給老孫頭當老婆。 

父親死後,老孫伴著他的漂亮媳婦過日子,白天擺個瓜子、花生攤,晚上摟著小媳婦睡八步床,按說該美啦!可老孫有個怪癖,說是床硌人,睡不著覺。每當睡這床時,翻來覆去“烙燒餅”,小媳婦起初認為他聞不慣搭板上的馬桶味,給馬桶加上蓋子,不行;將馬桶挪走,仍不行,急得小媳婦抓耳撓腮不知說什麼好。 

他在床邊搭了個地舖,鋪上厚厚的稻草、棉絮、床單,從八步床上摟過小媳婦,頓時雄風大起,將小媳婦侍弄得嗷嗷叫。完活後,小媳婦喊上床,仍不去,在地舖上一會便鼾聲如雷。漸漸小媳婦也習慣了,干那事,在地舖;睡覺,一個床上,一個地舖,各睡各的,這一睡便幾十年。過得都好,只是小媳婦肚子不鼓,青年、壯年時兩人還嘆氣,老了也就算啦,認命。 

有那麼幾年,老孫尚年輕的時候,他睡地舖也不習慣啦,院裡有兩棵大香椿樹,粗粗壯壯,高高直聳,還是米大財主爺爺輩栽植的。老孫別出花樣,在兩樹之間搭上竹笆,頂上搭幾塊雨氈,睡到樹上去了。除了與老婆在地舖上乾那事,春夏秋三季,幾乎都睡在樹上,引得小孩們來看,很羨慕;街坊們背地議論,這個怪物!老婆起初也吵鬧,沒用,只好隨他去。  春天雨多,秋天露重,唯有夏天正好,樹床支得高,蚊子還飛不上去。對付會爬樹的螞蟻,老孫早有辦法,用濕濕的泥巴在樹根部糊上厚厚的一層,乾了再糊,往樹上爬的螞蟻細爪子粘在泥巴上,進退不得,太陽一照,不曬死也餓死,久了,螞蟻似乎知道這是死亡之地,便不敢爬這兩棵樹了。 

夏天煩老孫的是知了,中午在樹上叫個不停,晚上時不時撒尿在他臉上,擋雨的雨氈有時也擋不住,老孫用竹竿套南瓜藤纏蜘蛛網去粘,捉了不少,也總捉不絕。後來他又發現個規律,初春時節,黎明時分,樹旁地上有許多小洞,還未長出翅膀的知了蟲蠕蠕地往上爬,爬行的過程翅膀便變大,變硬,爬上樹便會飛,會叫,老孫從小在農村長大的,知道這叫“知了猴”。 

春天來臨,他早起便去捉,有時一早可捉一大海碗,能爬上樹的“知了猴”少多了,偶有兩三隻,老孫還有南瓜藤纏蜘蛛網對付。剛出土的“知了猴”,肉肥肉嫩,油一炸,又香又脆,喝酒的好菜。小媳婦開始不敢吃,經不起老孫的動員和香味的勾饞,嘗試了也覺很好,還吃上了癮,老孫更是如此,覺得吃後乾那事更有力氣,憑這,媳婦對老孫睡樹床又多了一分理解。春雨瀟瀟時,她還會給老孫送塊雨布;秋露霜重時,也會給老孫送條毯子。老孫怪,但不傻,冬天冷,他會撤床搬回屋裡。 

過去,樹上還有個喜鵲窩,每年孵一窩小喜鵲,引得一群喜鵲整天在樹上喳喳叫。雖聽喜鵲叫是吉音,但成天叫個不停,街坊們都煩,益鳥、吉鳥,又下不去手。老孫搭了樹床,將喜鵲窩搗了,喜鵲趕跑了,有了安靜,鄰居們私下還慶幸老孫乾了件好事。 

討厭的是那些不知哪來的甲殼蟲、螳螂、小天牛、蝸牛之類,時常打擾老孫,後來供銷社供應了“敵敵畏”農藥,老孫買了些,借個噴霧器,摻水往樹上噴灑,藥散後再去他的樹床。這些東西趕盡殺絕了,估計樹也生不了蟲了,那樹,長得愈發得壯,葉發得茂盛,香椿的產量翻了一番。 

漸漸蒼老的老孫已變成了老孫頭,他已上不了樹啦,不能去睡他的樹床。喜鵲又飛回來,在上面做了窩,每年仍孵一窩小喜鵲,一群喜鵲又在樹上喳喳叫個不停,螞蟻又爬上去,知了也飛上去,甲殼蟲、蝸牛之類也回歸它們昔日的樂土。有人甚至看到過一條花斑肚子的蛇在樹枝間盤纏蠕動,伸出長長閃閃的信子。老孫頭時常在樹下仰看,看著那熱鬧,聽著那聒噪,嘆口氣,自己感覺:老啦!春雨秋風,星空明月,伴著他的歲月而去。 

媳婦先老孫頭而死,老孫頭抱著媳婦的屍體號啕大哭。當地的風俗,死者先要在家的堂屋鋪地舖睡上一兩天,稱“涼鋪”,因天涼,老孫頭讓媳婦在涼鋪足足睡了七天。“頭七”與送葬同日進行的,還將那張楠木八步床改成一口棺材,給媳婦睡。懂行的人說,多少年來,能睡上楠木棺材的,恐怕老孫頭媳婦是第一人,後無來者了。 

獨居的老孫頭給自己割了口十八頭的棺材,每年請漆匠來上一遍漆,漆要上等土漆。幾年過去,那棺材板彈敲起來,發出咚咚磬鐘般的聲音。別人還不知道,老孫頭晚上仍不睡床,也不睡地舖,而是睡在棺材裡。如睡不著,從棺材口看著屋樑;再睡不著,起床到院子裡,抬頭看越長越高的香椿樹,聽風吹樹葉沙沙的響聲,間或樹上夜蟬的鳴叫。他忽然憶起少年時,隨父親時常睡在米大財主生前修好的青磚石墓裡,記得父親說:這裡好風水,好墓地,好墓,睡一晚沾沾地氣,沒準下輩子我家也出皇帝哩!  然後,回到屋裡,揭開棺材蓋板,躺下,那是他最後的睡床。 

用木材割棺材時,使用多少棵木頭,便稱多少“頭”,“十八頭”即用十八棵樹的木料做的棺材,是檔次較高的。 



{黃雀啾啾} 

秦大先生玩了半輩子鳥,將祖上傳下的幾十畝田玩光了,也餵不起那許多花大把銀子淘來的鳥,只好帶著僅剩的一隻黃雀算命為生。黃雀算命稱叼命,將幾十上百張四句打油詩構成的簽文折疊好,讓黃雀叼出一張,昭示求籤者的命運流年凶吉,因算得準,他在方圓百里頗有名氣。 

解放後破除迷信,他被迫洗手,到處掛著破解迷信騙人的宣傳畫,也有拆穿“黃雀叼命”把戲的這一張,昭示馴化的黃雀是飯粒粘在紙條的條件反射,叼哪張,是算命先生用手勢暗示的。有人問秦大先生是不是這麼回事,他撇撇嘴嘀咕:才不是哩!不敢大聲說。 

兒子秦小鳥從小便看父親馴鳥,七八歲又隨父親串鄉趕集去“黃雀叼命”,鳥也玩得精熟,有時纏父親給他也叼個命,父親不干。據秦大先生說,這孩子有聽懂鳥語的禀賦,從喜鵲叫聲辨,在南崗經常取到鷹捉的兔子;從烏鴉叫聲聽知遠方的親戚有病,還使秦大先生避免了幾次血光之災,知鳥者要避鳥災,起名秦小鳥,也有此意。這些反正都聽秦大先生說的,人們將信將疑。不過這孩子區別各種鳥音的天才大家還是公認的,比如說,他很小便知各種鳥叫的音節不同: 

麻雀叫:呷呷呷——呷呷——呷; 
喜鵲叫:喳喳喳——喳喳——喳; 
斑鳩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烏鴉叫:呱呱——呱呱呱——呱呱; 
布穀鳥叫:谷谷谷谷——谷谷谷谷——谷谷——谷谷。 

諸如此類,他能辨清十幾種常見的鳥音音節。這孩子還頑皮,知鳥音卻不愛鳥,反而喜虐鳥,穿開襠褲便爬樹掏鳥窩,攀屋簷掏麻雀,經常將樹上和屋簷下的其他鳥類和麻雀窩搗拆粉碎,驚得飛鳥亂叫,更慘的是有時將鳥蛋弄得黃稀稀的爛在地上,還有精條條的小鳥摔在地上哀哀直叫,看到的人直搖頭,連說: “作孽,作孽!”秦大先生知道了,一頓狠打,打也沒用。 

秦大先生死了,已長大成人的秦小鳥早已不干那虐鳥的勾當,被人提起還常為少年時的荒唐深悔。許是為贖罪吧,常常撒些剩飯、稻穀在院子裡,餵那些不請自來的鳥;曬糧食、曬元宵面,有鳥來啄食,他也不認真去趕,弄得曬乾一半、鳥吃一半,人譏他是個大傻瓜。父親死前餵養的那隻黃雀,他為父親送殯後,遵照父親的遺囑,在老鴰嶺放飛了,誰知三天后又飛回來了,他只好繼續養著,無論再困難,都保持雞蛋清拌小米的黃雀伙食。黃雀不需要籠子,他走到哪裡,黃雀都在他身前身後飛,“啾啾”叫鳴,有時還站在他的肩頭,膀掮清羽,成為街上的一道風景。 

他的生活來源是去鄉下收雞蛋,那時農民餵養雞不多,不過四五隻,母雞生的蛋一般捨不得吃,攢著,到集上去賣,路遠跑一趟不划算,鎮上不少無業的人便乾這營生。從農民手中五分錢一個收,到供銷社平均可七分一個賣,農民賣論個,供銷社收論斤,有時八個九個大一點的雞蛋稱一斤,便賺更多了。這活沒技術含量,本錢也不多,成年男人、女人都可干,勤快些混個肚子圓沒問題,只是起早貪黑,四鄉里轉,特別是防備狗咬,刮風下雨,多吃些苦。若是有不地道的農家將孵不出小雞的“啞蛋”和蚊子叮過的“壞蛋”混進收上來,或挑滿滿一擔雞蛋未放好,過溝上坎將雞蛋撞碎的多了,會虧本白忙乎。 

秦小鳥身體好,又年輕,收雞蛋時婦孺不欺,有好聲譽,特別是那隻黃雀,跳站在他挑擔子的扁擔上,人未進村,先聞黃雀叫,引得愛熱鬧的孩子圍看,自然有了人氣場子,因而他每天收的雞蛋往往比別人多。 

黃雀對秦小鳥還有一個大作用:指路。出行時,去哪個方向,放飛黃雀,黃雀飛哪個方向,他便朝哪個方向走;遇有岔道,三岔路口,也是由黃雀飛的方向,定奪擇路。還別說,秦小鳥很少遇有別人剛收過雞蛋的“二茬收”,這是收雞蛋的人最怕也是常遇到的,白跑路,少收穫。生僻不熟悉的路,他幾乎從未迷過路。秦小鳥很自得,老爹留下這個活寶,少動了腦筋。 

有一天,他隨著黃雀指引的路走,自己也覺得不對勁,這是三兩天前剛走過的路線。但迷信和依賴黃雀,不願意改道,一直往前走,擦過村莊沒進,穿過三兩戶農舍沒停,山一程、水一程,走了大半天,一個大湖斷了路,他知這次走遠了,到了荒涼偏僻的葦子湖。 

葦子湖大,沼澤灘更大,遍長葦子,棲息野鴨、大雁等諸多鳥類,沒路了,黃雀仍往沼澤地的葦子叢飛。秦小鳥遲疑了一下,也往葦子叢走,沒走幾步,鞋被泥陷濕、陷髒了。他正待罵鳥,往岸上返,突然眼前一亮:葦子叢有幾窩亮晶晶的野鴨蛋。他連忙回頭上岸,放下空擔子,脫去鞋襪,拿著常備的一個布口袋,去撿這幾窩蛋。 

撿完這幾窩,眼前又現幾窩,他歡喜得心幾乎從嗓子眼兒蹦出來,又去撿,很快裝滿一口袋,上岸將蛋放到擔子裡,再去撿,越撿越多,越多越撿,有野鴨還在窩裡孵蛋,秦小鳥驚飛了它,野鴨蛋還熱乎乎的,很快,擔子的兩隻籮筐已裝滿了。 

得了寶的秦小鳥這才覺得累了,他洗好腳,穿上鞋襪,點燃一支煙,坐在湖埂美滋滋地抽著,看成群的野鴨在葦子叢上的天空嘎嘎亂叫,有些從葦子叢飛出,開白花的葦子搖動起伏,似風吹一般,白白葦花飄飄灑灑,有數片還落在秦小鳥的頭髮、衣服上。可不見黃雀飛回來,他嘖嘴“啾啾”呼喚,呼喚了足足有一個時辰,還不見黃雀飛回來,只聽野鴨和大雁的鳴叫,摻雜不知名的鳥類聲音,分辨尋不到黃雀的聲音,他有些失落和心慌。邊喚邊抽煙等,黃雀一直沒飛回來。 

看天色近晚,他只好悵悵而返。挑著重重的裝滿野鴨蛋的擔子,已沒了欣喜,為那隻黃雀擔憂,不知明天它會不會回來。夜路又不好走,儘管已習慣了走夜路,但這天沒有了黃雀,他總是覺得孤寂難耐。從不相信鬼神的他看黑影、聽響動,總以為是鬼的驚懼,心驚肉跳。磕磕絆絆總算將野鴨蛋挑回了家,發現蛋破了一小半,腥腥的蛋清蛋黃一路淋到家,屋內瀰漫腥味,他收拾清掃到天亮,黃雀還未回來。 

秦小鳥躺倒了三天,醫生說他傷風感冒了,打過針、吃過藥好了些,他盼望的黃雀仍未回來,他不得不拖著虛弱的身子,再去葦子湖尋找黃雀,當然還不忘挑著擔子,順便再撿些野鴨蛋回來,這無本的收蛋更好,何況野鴨蛋比雞蛋賣得還貴哩! 

尋到葦子湖邊,他先顧不上去收野鴨蛋,在岸上“啾啾”喚黃雀,仍是未有回音。又脫鞋赤足走進葦子叢,邊尋野鴨蛋,邊喚黃雀,奇怪,向葦子叢深處走了好遠好遠,連一窩野鴨蛋都未看見,學黃雀叫的雙唇幾乎抿不緊了,黃雀還是未喚回。 

野鴨成群地在他頭頂飛,嘎嘎叫著,拉的屎撒得他頭、臉、衣服星星開花,臭氣熏得他難受,沼澤越來越深,他有些怕了。腳踩住一條滑溜溜的蛇,蛇穿出來後,爬行幾步豎起半條身子,揚頭瞪著他,紅紅的信子伸伸縮縮,他一陣心緊,用空布口袋甩了幾下,方才將蛇嚇跑。他不敢再逗留了,慌忙朝岸邊走,好在有泥上的腳印,使他不會在密密的葦子叢迷路失向。 

葦子越來越稀時,突然兩隻驚飛的野鴨從左前方的葦子叢飛出,他想:許是那有一窩野鴨蛋吧,便偏斜插過去,葦叢根處沒有野鴨窩,在密密的葦子中,一枝葦稈上掛著他的黃雀,頭朝下,爪朝上,兩隻翅膀耷拉著。他跑上前,雙手捧住,已經死了,身體僵硬,有鴨嘴啄的傷,漂亮的羽毛和細細的絨毛撒了許多在那棵葦子稈下,兩隻嫩綠的花青蛙坐蹲在旁邊,腮鼓鼓地蠕動,瞪著眼睛看著他。他腳剛邁動,蛙嗖地向葦處跳去,送來幾聲呱呱叫鳴,他聽了頭皮直發麻。 

秦小鳥帶著他心愛的黃雀屍體往家返,空空的擔子讓他覺得十分沉重,一路歇了好幾次。他不敢選在大樹下歇,怕聽樹上的鳥叫,在無樹的田野歇,偏偏稻田也有田雞和鵪鶉在叫,更別說覓食的麻雀了。這讓他心底撕裂,與黃雀的叫還那麼相似,不知是笑他呢?想黃雀呢?這是慶黃雀呢?打小識鳥音的秦小鳥聽不懂了,連音節他也辨不清連續有幾聲。 

做口小棺材埋了黃雀,秦小鳥不再收雞蛋了。他買了一管獵槍,還是雙筒的,去葦子湖打野鴨。彈弓練就的童子功,往往彈無虛發,每天都會挑回十幾隻野鴨賣到飯館裡,日子過得比收雞蛋好多了。 

他又增添了支銃子,這是一種放霰彈的獵槍,槍膛灌滿鐵砂子火藥,一槍轟過去,鐵砂子散開飛擊幾丈遠,中彈的野鴨成片倒下。秦小鳥往往挑著沉甸甸的擔子回來,小鎮不僅飯店,許多人家的鍋裡都飄散出野鴨的香味。 

葦子湖的野鴨被秦小鳥的銃子打驚了,白天往往飛到離葦子叢比較遠的湖水中心,秦小鳥銃子射程夠不上。秦小鳥摸索出偽裝戰術,劃著木劃子,披著葦子偽裝衣,晚上便伏在木劃子上。天微明時,野鴨群從葦子叢飛出來,在自認為安全的淺灘嬉水、覓食,秦小鳥出擊了,銃響野鴨驚飛,留下中彈的黑壓壓一片。 

那晚,秦小鳥又披著偽裝衣在木劃子上蹲守,天黑不見五指,只聽得葦子沙沙響,湖水拍岸啪啪聲,湖心的野鴨睡著了,秦小鳥也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父親秦大先生端著黃雀叼命的籃子站在他面前,那隻黃雀在籃子上跳跳蹦蹦,啾啾叫著,好看的眼睛望著他,從眼神,他讀出了哀怨。秦大先生手一指,黃雀跳進籃子裡,從擺放整整齊齊的簽文中叼出一張來,秦大先生拆開,讀出聲: 

           漁家弄水逞風流,堪笑世人哪知愁。 
           瓦罐不離井上破,離魂方悲荻蘆洲。 

人們發現秦小鳥在葦子湖淹死了。他是穿著偽裝衣落的水,衣濕濕沉沉,銃子也落在附近的水里,木劃子翻斜著,肚子已腫得老大。野鴨在周邊鳴飛,有人看見,似還有幾隻黃雀,在葦子枝啾啾跳著叫著。 



山南,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西藏自治區下轄地級市,位於岡底斯山至念青唐古拉山以南,雅魯藏布江乾流中下游地區,北接西藏首府拉薩,西與日喀則毗鄰,東與林芝相連,南與印度、不丹兩國接壤,地處東經90°14"至94°22"、北緯27°08"至29°47"之間,是西藏古文明的發祥地之一。山南擁有600多公里長的邊界線,具有十分重要的戰略位置,是中國的西南邊陲。總面積79253.53平方千米,其中實際控制47923.94平方千米,印占區31329.59平方千米。 2016年2月,國務院批復西藏自治區撤銷山南地區和乃東縣,設立地級山南市,政府駐地乃東區。2017年末,常住人口36.81萬,戶籍人口35.22萬。2017年全年實現地區生產總值145.83億元,人均地區生產總值39998元。截至2016年2月,山南市下轄1個市轄區、11個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