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禪、詩一味,其味無窮* 文:張雲江 教授
*茶、禪、詩一味,其味無窮* 文:張雲江 教授
江南風致說僧家,石上清泉竹裏茶。
法藏名僧知更好,香煙茶暈滿袈裟。
─唐‧陸容
茶文化是中國傳統文化之一。一開始,茶、禪、詩這中國傳統文化的三個基本要素因數之間便結有不解之緣。
“茶”在上古寫作“荼”,如《詩經·穀風》云:“誰謂荼苦?其甘如薺。”清代郝懿行《爾雅義疏》認為,“至唐陸羽著《茶經》,始減一畫作‘茶’”。研究者多以為中國飲茶之習始於漢代,成熟于魏晉南北朝,大盛于隋唐,大致與佛教在中國的傳播歷程及詩歌的興盛歷史相表裏。
飲茶成為一種社會風尚,僧人與喜好談玄論道的士大夫是實際的宣導者與推動者,如魏晉時期的名士、名僧劉元真、支孝龍、法祚之輩,往往在修禪論道中以茶助興,又往往將自己的感悟發之於詩歌,茶與佛教、詩歌開始結下不解之緣,茶禪淵源尤甚。
《晉書·藝文志》記載,僧人單道開在山中坐禪,夜不倒單(晝夜不臥),不食五穀雜糧,每天只吃由松薑等製成的藥丸數粒,飲茶蘇一二升而已。唐代佛教寺廟更是常常舉辦茶宴,談佛理,論茶道,佛法妙理與茶道清虛漸漸融為一體。自“三武一宗”法難之後,農禪並舉的禪宗一枝獨秀。
地處偏僻山區的禪僧大多務農為生,他們種植茶樹,精心研習制茶、烹茶之術。劉禹錫曾有詩形容禪房制茶過程云:
斯須炒成滿室香,便酌沏下金沙水。
驟雨松風入鼎來,白雲滿盞花徘徊。
中國很多名茶由是創始於寺廟,如碧螺春原名“水月茶”,由江蘇洞庭山水月院僧人首先製作而得名,烏龍茶源于福建武夷山的武夷寺,顧渚山貢茶紫筍,最早產自吉祥寺,君山銀針產自君山白鶴寺,龍井產於杭州龍井寺,黃山毛峰產自雲穀寺,大紅袍出自武夷天山觀。另外還有四川蒙山智炬寺的蒙頂雲霧、徽州松蘿庵的松蘿茶等,可謂“天下名茶僧占多”。
唐代百丈禪師創《清規》,設叢林規矩,其中多處提到“茶”,如“茶鼓(擊此鼓召集大眾飲茶說法)”、“打茶(參禪一炷香後供僧人飲茶稍事休息)”、“奠茶(供養佛菩薩)”、“普茶(請全寺僧眾飲茶)”等,又有“茶頭”、“茶堂”、“施茶僧”等名目。
史書上也多有唐代皇室賞賜佛門茶餅的記錄,如唐德宗曾賞賜奉詔譯經的印度高僧智慧大師“茶三十串”,日本名僧圓仁到五臺山,朝廷曾賜茶一千斤,可見茶是佛教叢林儀軌中重要的供養品。
唐宋禪宗語錄中出現諸如“吃茶去” (趙州)、“吃茶、珍重、歇”(百丈)、“飯後三碗茶”等機鋒公案,在“茶風”盛行的禪宗叢林中自然便是尋常之事了。
叢林中向有茶具“三德”之說:坐禪時,通夜不眠;滿腹時,幫助消化;茶為不發(抑制性欲)之藥。唐代詩僧皎然《飲茶歌誚崔石使君》中又有“三飲得道”的說法:
一飲滌昏昧,情思朗爽滿天地。
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
三飲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
明代茶道大家童承敘有《試茶詩》云:
水汲龍腦液,茶烹雀舌春。因之消酩酊,兼以玩嶙峋。
一吸趙州意,能蘇陸羽神。林間抱新趣,世味總休論。
詩中有茶,茶中有禪,蓋詩為心思輕靈的體悟,茶為至清至純之味,禪的“平常心”講究淡泊寧靜、清淨自然,三者頗有相通之處。唐代盧仝《寄新茶》一詩對茶的“助修”、“養生”的功用有更誇張的說法:
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
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串,盡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
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
中國古代許多茶館裏面懸掛的“盧仝七碗”的匾額,便由來於此。元稹的一首“寶塔茶詩”則是最有特色的:
茶
香葉 嫩芽
慕詩客 愛僧家
碾雕白玉 羅織紅紗
銚煎黃蕊色 婉轉曲塵花
夜後邀陪明月 晨前命對朝霞
洗盡古今人不倦 將知醉後豈堪誇
這首詩先說茶的外形,再說到飲者、茶具、環境、時間、功用,非常的雅致,可謂詩中有茶味,茶中有禪意。
總之,自唐宋以來,茶、禪、詩因為其內在境界上的相近而逐漸融合在了一起,茶、禪、詩一味,其味無窮。
﹝註﹞張雲江,1971年出生于山東聊城東阿縣,1989年畢業於聊城三中;1993年畢業於曲阜師範大學中文系,獲文學學士學位;2005年畢業于四川大學道教與宗教文化研究所,獲宗教學碩士學位;2008年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佛教與宗教學理論研究所,獲宗教學博士學位。
2008迄今任教于華僑大學哲學與社會發展學院,2012—2013年,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訪問學者。
一行行茶樹如埂成行,撥動一道道弦波,滑出一條條綢緞般的曲線,沒有盡頭地向前蜿蜒而去。翠綠欲滴的茶樹叢,披著晨霧、踏著朝霞,那縹緲甚微的淡淡茶香頓時讓人心生喜悅。抬頭望去,山間雲霧繚繞,好似仙境,此刻,只怕大地也忘了驕陽的慷慨和陰雨的多情。站在茶樹前,宛如身置畫中,自己也不覺間變成一顆小小的茶樹,在吐哺著一片片小巧的葉子,編織著一片片青的蔥郁,描繪著一幅幅綠的圖畫。
幾聲響亮的吆喝,一番繁忙景象映入眼簾——焙茶手短衣緊襖,利索地把揀好的鮮葉芽倒進滾燙的大鍋,叉開五指,在嫩葉中不住地翻拌。忽而揉,忽而搓,忽而捺,忽而抓,嫩葉如同一條青龍上下翻飛,甚是好看。漸漸地,隨著水分的蒸發,葉芽的顏色變深,條索纖纖,蜷曲成螺,此時邊降溫邊揉撚、搓團,待到茶葉捏攏放開就能自行鬆散之時,滿屋已彌漫著濃郁的芳香。此時的茶葉幹而不焦、脆而不碎、青而不腥、細而不斷。
若說看制茶有一種新奇之感,那品茶就稱得上一種陶醉了。院中支一方桌,幾人團團圍坐,取一套青花陶茶具,倒上七八十度的開水,之後分別放入一小撮清茶,茶葉似青螺入水,旋轉著飛速下沉,葉芽伸展,茸毛輕舒,一旗一槍,嫩綠透亮,姿態極其動人。在水的浸潤下,茶葉舒緩展開,如綠衣舞者,杯中清湯散發著幽香,淡淡地卻沁人心脾。整個瓷杯中,湯色碧綠清澈,清香撲鼻而來,輕輕抿上一口,清新爽人。茶水入肚,口中仍感甜津,倍感回味無窮,這一刻,仿佛嗅到中華文化的氣息。此時,于青山的環抱之中,這份相聚,品茗談心,那份真誠的情誼隨著濃郁的茶香飛溢四周,眼前似乎呈現著姑娘們採茶的畫面——姑娘們在茶園叢中穿梭,用靈巧的雙手敏捷地從茶樹上摘下一片片嫩芽,綠樹映襯著俊俏的倩影,構成一幅美麗動人的圖畫。太陽火辣辣的烤耀著大地,姑娘們臉上掛滿了細密的汗珠。她們一手拿著毛巾擦臉上的汗珠,一手忙碌著採茶,偶爾抬頭看一下太陽,舒心地笑著。
飲茶是一門藝術,紅樓裏氣質如蘭、滿腹才情、不染世俗,身居十二金釵之六的妙玉,就是一位知茶、愛茶、品茶的高人,其對於杯具以及用水的講究,都很獨到,更有“小口品飲,一苦二甘三回味,其妙趣在於意會而不可言傳”的意境幽深。一曲《琵琶語》,一卷輕珠簾,一杯清茶,甘香、曲香四溢,最好再有一支筆,帶著墨硯之香,不要什麼“對嘗兼憶剡中人”,但求“不風不雨正清和”;少年喝茶壺嘴上,而今喝茶杯日香。我才知道,喝茶或是“閒人”才有的品格,或也因此,多少人愛茶求茶,為的不僅是貪得一時口爽,更是為“偷”得些許時光。
濃茶解烈酒,淡茶養精神,花茶和腸胃,清茶濾心塵——茶之“德”也;
烏龍大紅袍,黃山素毛峰,南生鐵觀音,北長齊山雲,東有龍井綠,西多黃鑲林——茶之“生”也;
茗品呈六色,甘味任千評,牛飲可解燥,慢品能娛情——茶之“趣”也。
沉澱杯底的一抹茶葉,需要用水的滋潤才能慢慢舒坦;一杯清淡的水,少許放進幾片茶葉之後,便生出了幾絲綠意,原先蜷縮乾枯的葉片,在很短的時間裏舒展開來。此時,清茶的芳香,加上濃濃的真情就這樣散放出來……這,不正是“君子之交沁如茶,隨君沉浮”之意境嗎?
東坡曰“從來佳茗似佳人”——敏銳芳香的茉莉香片,芳香醉人,似初戀少女情懷芳醇;淡雅的碧螺春,氣質清芬,美麗而不張揚,像眉清目秀、風姿綽約行走在阡陌的秀麗村姑;雲霧有種矜持的冷,像生性沉靜的女生,雲裏霧裏氣定神閑地看你,你卻很難走入她的內心;尤毛尖最言情,溫柔纏綿、風韻十足,散發著高貴的女生氣息;鐵觀音甚是悠長醇厚,底氣十足,猶如韜光養晦、守拙式的婦人,幾分落寞清明,幾分綿長回味。
曾聞得一關乎“茶”之神話傳言,至今銘記於心——神龍之腹乃是透明,能視體內血肉,而嘗百草,醫百病。一日食毒草不醒,恰逢茶葉之露珠順流而下,入其體腹,此而獲救,便有史書記載“神龍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由此可見,茶之史可謂久遠。對於這一神話之來歷雖眾說紛紜,猶待考證,但其影響,已成不容置喙之事實。古時亦有許多愛茶之人,張岱曾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而他也自認為是“水淫茶癖”;陸羽以歌釋其愛茶之情“不羨黃金壘,不羨白玉杯,不羨朝人暮,不羨暮人台,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金陵城下來”;白居易也說“食罷一覺睡,醒來兩碗茶”;或是誠齋先生之評論“非葉非花自是香”。有副對聯如是說:“從來名士能評水,自古高僧能鬥茶”。
什麼樣的茶才算茶,什麼樣的滋味才是心裏的滋味?沒有時光鑿刻的痕跡,浮沉隨意裏淡水入口,宛如一體,不顯於色。與其說,我們在尋一處品茶的環境,不如說,我們在尋一處心靈的港灣——讓靈魂如縷縷茶香,隨煙輕揚,從疲倦之軀冉冉升騰;與其說,我們在尋一種茶裏滋味,不如說,我們在尋一處有古典風韻的情懷,尋心靈的皈依之地。可茶香飄來,卻又散。在茶香裏剪一縷微風的悠然,潛於嫋嫋,月下把盞,淡墨輕撩一曲如茶人生,花間吟詠一闋詩行如菊。一道茶情,乃乎茶的隨和與平常,小登大雅之堂而不嬌淫、入得茅棚草舍而無卑賤,由此洗澆人生旅途中的輕浮。
食罷一覺睡,起來兩碗茶;舉頭看日影,已複西南斜;樂人惜日促,憂人厭年賒;無憂無樂者,長短任生涯……只是,很多人都有如是感慨——在這個灰塵蔓延、綠色被囚的時代,去何處,尋一方青山綠水,好讓我們采菊倦歸之後,能眼望高山、遠眺碧水,悠然品茗,心之所至,逸興遄飛?又到何處,去尋一種世外淡然的心境,還原一片悠古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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