締造普亭崛起的媒體形象:從車臣恐怖主義手中拯救國家的《兄弟》
普亭「從天而降」來到醜陋冷酷的世界,保護他的「兄弟」。就像《兄弟》裡的情節,普亭確實授權動用不合於司法的武力,並為其辯護。他跟達尼拉一樣是強勢積極的人物,不受政治正確和西方常規限制。
締造普亭崛起的媒體形象:從車臣恐怖主義手中拯救國家的《兄弟》
文:亞凱迪.奧卓夫斯基 2017/11/21
普亭(Vladimir Putin)身上有「延續」和「對比」兩種價值。葉爾欽(Boris Yeltsin)年老、不健康且愈來愈背離現實。普亭年輕、機敏而精力充沛。葉爾欽有著肥大體態、腫脹臉龐和灰髮。普亭個子矮,頭髮薄貼。普亭能駕駛軍機,現身於戰艦,在柔道墊上打鬥。他口齒清晰、冷靜且果斷。
在典型俄羅斯人的葉爾欽之後,葉爾欽情緒化、酗酒者、行事衝動,普亭幾乎不像個俄國人。他神祕、自制、清醒、不情緒化且幾近迂腐。在焦點團體訪談中,人們形容普亭像德國人,是個真正的亞利安人物,理想的史第爾立茲。
普亭似乎從天而降,沒有政治「包袱」,與重建改革者或共產黨人無關,這些事實都對他有利。甚至在二○○○年四月,當他選上總統後,三分之二的俄國人說他們對普亭所知不多,儘管他三不五時出現於電視螢光幕上。他無法歸類至任何類型。普亭是個沒有特質的人,一位完美的間諜。
帕夫洛夫斯基說,普亭和葉爾欽家族的密切關係是反對者唯一能攻擊他的著力點。要使普亭免於因此受攻擊,最有效的方法是葉爾欽盡早辭職。這是普亭「繼承」計畫的關鍵步驟,葉爾欽也表示贊同。然而他決定等到十二月議院選舉,確保支持普亭的統一黨表現良好。統一黨是純粹的虛設政黨,除了普亭以外別無政治主張。克里姆林宮政治化妝師的職責是把普亭跟統一黨連結在一起。
當普亭「無意間」與黨主席謝爾蓋.肖伊古(Sergei Shoigu)並肩出現那刻,統一黨的命運就此封定。「露面」僅僅在電視螢光幕上持續幾秒鐘,根據帕夫洛夫斯基所說,這出於媒體作手的悉心策劃,表示普亭對於「議院選舉打算投給誰」問題的「臨時起意」回應。身為沒有政黨歸屬的國家官員,普亭說他不支持任何人,但是以個人身分而言,他打算投給統一黨。
在《結論》節目裡,奇西留夫抗議普亭若「以個人身分」發言,地點應該要在桑拿澡堂或廚房而非電視上。但是普亭的背書符合電視綜藝節目的邏輯,比任何政論節目或聲明更有價值。「普亭要觀眾支持他去追求權力。在大眾想像裡,他是快要達成最後目標的(電視)英雄,可是除非『觀眾』給他一支打擊對手的球棒,不然他可能辦不到。」帕夫洛夫斯基說明。
「觀眾」藉此形式(按下按鈕或撥打電話號碼以支持某個角色)成為感激對象。在十二月的普選中,創建不到幾個月的統一黨贏得近百分之二十四的選票。如社會學家尤里.利瓦達所寫:「在蘇聯時代,國內唯一的政黨宣告由自己掌權。如今國家權力宣告自己是國內唯一的正確政黨。」盧日科夫和普里馬科夫的祖國-全俄羅斯聯盟落在第三,僅獲百分之十三的選票。不到一年內,祖國-全俄羅斯聯盟將與普亭的統一黨合併成統一俄羅斯黨。普里馬科夫和盧日科夫均同意不參與總統大選。
很難說普亭的人氣是媒體操弄的結果,或說葛辛斯基的NTV失勢,是因為NTV發揮的作用較貝瑞佐夫斯基的第一頻道小;抱持此觀點就跟加以否認同樣不真確。勝利的由來眾多。寡頭政治家認為少數人能決定將來總統的想法真的實現了。不過在寡頭政治家、媒體和政治作手,他們自認為要角之際,真實事件在超乎他們掌控的國家上演,但是這不代表他們沒能力基於自身利益加以利用。身為一位政治人物,普亭或許曾是媒體的發明,但是使他成為總統的諸多事件並非如此。
普亭遭任命總理的前一天,夏米爾.巴沙耶夫(Shamil Basayev)率領一群車臣反叛分子襲擊鄰國達吉斯坦,這是巴沙耶夫建造高加索帝國宏偉計畫的其中一部分。俄國軍隊和車臣叛軍交火後,普亭獲得葉爾欽支持,下令進軍車臣,由此開啟歷時五年的第二次車臣戰爭。普亭於九月八日表示:「俄羅斯在保護自己,我們受到攻擊。而且我們必須排除所有後續事件,包括犯罪事件。」
當晚連番爆炸使莫斯科震動,第一次爆炸發生在住宅區,奪走三百條人命,全國同感恐慌。得知爆炸事件時,馬拉申科正在前往西班牙一處機場途中,要飛回莫斯科。
起初公寓區被炸時,我不願相信這是車臣恐怖分子所為。但是在第二輪爆炸後,我領悟到這就是結局,情勢全變了,不可能再有「正常的」電視,我們所努力逼近的一切都完了……這就像是看著一場雪崩朝你襲來,速度跟火車一樣快,這時你明白既無法制止也來不及閃開。
他了解這場轟炸將賦予普亭和國安機構重建國家的自由行事權。一九九四年NTV有能力反對。這一次,民意站在NTV的對立面。
馬拉申科的恐懼事後完全應驗。對於普亭和車臣戰爭兩者來說,公寓區爆炸都成了轉捩點。這起事件在人們心中造成的影響,類似於兩年後紐約的世貿大樓被撞擊。到那一刻,車臣被視為一個黑洞,人們在這個法外之地被蓄鬍恐怖分子綁架殺害。僅僅四天前,類似的爆炸震碎了達吉斯坦布伊奈克斯克(Buynaksk)小鎮住宅區,使六十四人死亡,其中有二十三個孩童。但是即使達吉斯坦也在「遙遠某處」,遠在電視螢幕後方。
九月九日剛過午夜,這片「電視螢幕」碎裂四散。傾刻間數百萬人經歷相同的恐懼情緒,面臨性命之憂。不是電視上發生的事。這就是他們的遭遇。他們從家裡走出來,組成守望小隊站崗,察看可疑線索。陰謀論幾乎馬上開始擴散。
在莫斯科南方城市里亞贊發現袋裝爆裂物,促使陰謀論發酵。發現提袋的當地居民打電話報警,警方初步證實袋子裡有爆裂物。俄國內務部長告訴議院,一場恐怖攻擊遭到制止。接著在半小時後,聯邦安全局局長表示那實際上是一次民防演習,可疑提袋裡裝的是糖而非環三亞甲基三硝胺,後者是白色結晶狀炸藥。
許多人嗅到不對勁。或許聯邦安全局是先前爆炸案的幕後黑手,只是這次搞砸了;又或者恐怖分子得到貝瑞佐夫斯基襄助,因為他想拉抬普亭的支持度。無論合理與否,亟於查找陰謀顯示出一件事:人們準備好且願意相信,國內發生的一切都有某個人在幕後操弄。NTV播出關於里亞贊事件的座談節目,激怒了克里姆林宮。不過,無論陰謀論真確與否,這不會改變爆炸案的確發生過的事實。
第一波爆炸轟毀公寓區時,普亭遠在紐西蘭。幾天後返國時,他出現在電視上發表聲明,模樣驚嚇萬分。每週調查普亭支持度的歐森說,這是人們首度「看見並認識普亭」的時刻。普亭現身對受害者致意時,他說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議。難以置信。殘忍無人性。」他表示,爆炸案是對俄羅斯國家實體的威脅。「我們必須動用武力,沒有其他方法。」
這並非普亭實際所說所為。歐森描述,那是他看起來和聽起來的樣子,讓人們得以認同他。他表現得與百萬人的情感共鳴,產生某種「短路」時刻。突然間,普亭從原本乏味的「意外」人選,不過是一副撲克牌裡的小丑人物,變身成一張王牌。
對於這位「英雄」,人們原先甚至不曉得他的存在。大眾把普亭當成唯一希望,他有能力不計代價保護人民。他願意肩負責任,處理人們不願面對的問題。幾週後普亭發表的言論,在往後數年將成為他的印記:「我們將四處追捕他們。假如在機場,那就去機場。如果在廁所逮到人,我們會把他們沖下糞坑。就這麼辦。沒別的好說。」
普亭跟其他政治人物不同;事實上,他的行為或談話完全不像政治人物,他講話像個普通人,跟住隔壁的傢伙差不多。「普亭的發言不僅意味著我們會強硬以對,也在說『我們怎麼會怕這些車臣人』。」帕夫洛夫斯基解析。
藉著充滿街頭智慧的言詞,以及準備好與威脅國家的車臣人一戰,普亭的表現可比擬一位銀幕人物,出自後蘇聯時期最重要的電影之一。這部電影叫《兄弟》(Brat),講述俄國人達尼拉.巴古洛夫(Danila Bagrov)的故事,他年輕、直率、充滿魅力,在車臣服完兩年兵役後,回到犯罪猖獗的聖彼得堡。他的哥哥是個小混混,要達尼拉幫忙剷除車臣裔人對手,他們控制城裡的市集生意。達尼拉成為一位打手,像羅賓漢一般主持正義,一路上幫助貧窮和無家可歸的人,並且消滅街頭的「骯髒事」。
在《兄弟》第一集開頭某個場景裡,達尼拉遇上兩個膚色黝黑、口音重,顯然來自高加索地區的人,沒票搭無軌電車卻狂妄地拒付罰款。達尼拉掏出一把槍,瞄準高談闊論那人的褲襠。「別開槍,兄弟。」嚇壞的高加索人說。「我不是你的兄弟,你這個骯髒的廢物。」達尼拉回答。接著他拿出對方的皮夾,付清罰款,把皮夾扔到地下叫他們滾蛋。達尼拉是俄國第一位真正的英雄,強壯、有魅力、真誠、單純且自然。
這部電影於一九九七年發行上映,在NTV記者伊蓮娜.馬舒克於車臣被綁架的同一年。《兄弟》大受歡迎,主因是捕捉到對於車臣的情緒轉變,近乎無意間,電影也成為國族主義興起的第一聲號角,流露對於外界的憎惡。一九九九年春天,普亭的政治化妝師調查俄國大眾對幾個虛構角色的看法時,《兄弟》裡的達尼拉和史第爾立茲排名領先。
與達尼拉相仿,普亭「從天而降」來到醜陋冷酷的世界,保護他的「兄弟」。就像《兄弟》裡的情節,普亭確實授權動用不合於司法的武力,並為其辯護。他跟達尼拉一樣是強勢積極的人物,不受政治正確和西方常規限制。達連科也在節目裡讚賞普亭的「兄弟」形象,拿他來對比普里馬科夫。「我對觀眾耳語:『看,我們有一位父親普里馬科夫,或許他立意良善,卻病得太重無法戰鬥;不過我們有個兄弟,一位老大哥,他強勢、果決而且會保護我們。』」
常與俄軍隨行前往車臣的達連科,有個訊息要給每隔幾週就接受他訪問的普亭。「每次見到他,我們會談論車臣:『軍隊需要更多,更多戰鬥,更激烈,手段更積極,拜託,讓我們往車臣內陸推進深一點。』我告訴他。普亭的眼神總會亮起來。『你準備好在播出時這麼說了嗎?』他問道。『我──我每個星期都在這麼大喊!』我對他說。轟炸對方,用燒夷彈沿著人群燒,毀滅,殺。我們必須按下按鈕,把對方摧毀。」
達連科手裡的按鈕屬於電視台,他用以達成相同效果。俄軍將格羅茲尼夷為平地後終於拿下這座城市,達連科置身首批入城的記者之中。他全身黑衣,站在車臣首都的中央廣場連線報導,背景是往來穿梭的俄軍裝甲運輸車。達連科傾身靠近軍事地圖,聆聽俄軍指揮官說明軍隊部署,並展示數百名車臣士兵葬命的雷區。他訪問俄國士兵,受訪者說車臣戰士不應獲准重回自己的城市。一九九六年主張停戰那些人是叛國賊。允許他們完成任務的普亭顯然是英雄。
在《結論》節目中,奇西留夫試圖談論「過度」使用武力與車臣的人權侵害,轉述來自西方的批評,彷彿西方仍然重要。他的話語淹沒於對戰爭的普遍支持。第二次車臣戰爭的報導,與第一次的報導天差地遠。有個實際原因是克里姆林宮被劃為「反恐區域」,未持俄國國安機構特殊通行證的新聞記者無法進入。
第一次戰爭時,大多數報導所持立場站在車臣這一邊,然而第二次戰爭流出的車臣影像,全站在俄軍這一方。第一次戰爭期間,連鏡頭前受訪士兵都在談論自身執行的不必要暴力,第二次戰爭的士兵則說著「俄羅斯統一」。「這是我們的土地。國力是我們的核心。」一位士兵告訴NTV特派記者。
有群少數派反對戰爭,成員由蘇聯舊有知識分子類型和人權倡議分子組成。自由派的亞博盧黨黨主席格里戈里.亞夫林斯基(Grigory Yavlinsky)呼籲與車臣總統馬斯哈多夫(Aslan Maskhadov)協商。但是仍被稱為年輕自由派改革者的大多數人堅定站在普亭這一方。好比邱貝斯回應亞夫林斯基的發言:「車臣戰爭是俄軍的重生;它加強了軍隊的信念,任何持反對看法的政治人物……都是叛徒。」
反對戰爭的葛辛斯基和馬拉申科,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電視台。馬拉申科憶述目睹NTV播出一位俄國人質遭車臣戰士斬首的影像。「影像具有龐大力量,我打給朵布洛帝夫,問他為什麼決定播出這段畫面,甚至沒事先警告我們。他告訴我是羅夏洛(Vladimir Rushailo,內務部長)要他這麼做。顯然朵布洛帝夫參與了戰爭的政治宣傳。」朵布洛帝夫體察到社會的情緒轉變,不僅在雪崩將至前「跳開」,而且決定乘勢而行。
戰爭開打不久後,朵布洛帝夫接受軍方報紙《紅星》(Krasnaya Zvezda)訪問,標題是〈軍隊:我們的弟兄和孩子〉。他受訪時說:「當國防部的將軍們第一時間給你資訊,你不需要再對誰追問任何事……。」他主張軍隊和媒體在執行同一項任務,如果有誰試圖營造出兩者間豎立高牆的印象,他就錯了。「顯然俄羅斯旋即步入新的發展階段。我們不能過得像往常一樣。」他說。
幾個月後,朵布洛帝夫離開他協助創辦的NTV,受任命為國家電視廣播公司(State Television and Radio Broadcasting Company)執行長。他安坐高位,旁觀普亭毀掉NTV,驅逐它的創辦人。親西方人士自視個人地位高於國家的時代已告終。
本文摘錄自《製造俄羅斯:從戈巴契夫到普亭,近代俄羅斯國家轉型與發展歷程》,馬可孛羅出版
作者:亞凱迪.奧卓夫斯基
譯者:楊芩雯
在本書中,作者藉著追溯過去二十五年以來的俄國歷史沿革、敘事和主流思想,盼能說明俄國歷史上的轉折點。不同於一般討論前蘇聯轉型到俄羅斯歷程的著作,重心可能會放在戈巴契夫、葉爾欽、普丁等重要政治人物身上,這本的焦點會是媒體工作人員,他們可能是主播、主持人、記者、編輯或政治評論家,各自懷著不同的政治立場,產製各類節目、廣播、報刊、雜誌、社論,宣傳不同的意識型態。
當然,其中有部分媒體是國家機器的共謀,但也有一些媒體持批判當前政權的立場。但不管是哪一方,媒體都是操縱輿論的工具,餵養閱聽者產製後的資訊;影響力小的可能引發一場地區的示威遊行,影響力大的可能讓政權更迭,更甚而引發民族仇恨與戰爭。因此作者認為是這群媒體人「製造了後蘇聯時期的俄羅斯」,只有掌控媒體才能入主克里姆林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