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探─禪悟妙道─】
【略探─禪悟妙道─】
紅塵醉嘆幾圍城 禪到機鋒悟自生
正念終能驅俗趣 真修猶可近參行
明心莫待諳全法 見性還期放執情
究竟飄蓬飛野陌 花開複落淡枯榮
禪宗承襲的是佛教的衣缽,同時又吸納了道、玄思想的精髓,是中國哲學和文化的重要內容之一。在中國文化發展史上尤其是唐宋時期,禪宗與詩學、美學的交融互滲現象極為突出。其中的奧秘,宋代嚴羽講的最為貼切,他在《滄浪詩話》中說:“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從思維方式這個角度,揭示了詩禪相通的根本。
佛禪思維方式可用一個“悟”字來概括。在佛教中,“悟”是覺、三昧、三菩提的另一名稱,是通過戒、定、慧三學獲得的對佛性這個終極本體的了然於心。悟又有漸悟和頓悟之分。《楞伽經》云:“云何淨除一切眾生自心現流,為頓、為漸耶?” “南頓北漸”,即禪宗五祖弘忍之後,神秀主張漸修得悟,而惠能則主張“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頓悟。不論漸悟還是頓悟,都是悟,悟可謂禪宗思維方式的代表。
禪悟介入詩藝,以禪作詩、以禪入詩成為一代風氣。以禪入詩就是在詩中表現禪機、禪趣、禪理甚至化用佛經文字、引用佛教故事。這類詩作或樸拙、率真,或孤寂、冷漠,或恬適、清遠,雖不乏說教內容,但卻仍有掩飾不住的禪意撲面而至,對詩歌影響深遠的還是以禪作詩。
以禪參詩是用參禪悟道的態度和方法去閱讀和欣賞詩歌作品;以禪衡詩就是衡量詩歌高下以有無禪作為標準;以禪論詩,是考察禪家參禪悟道與詩人創作構思的相似及相通之處。這3種方式中,以禪論詩最能把握詩禪相通的精髓,所以影響最為深遠。
禪悟何以能影響詩學?因為禪悟與詩思在心理機制上有相似點:禪悟是一種感性與理性交融的直觀思維方式,詩思也是以感性為表像的理性直觀思維方式;禪假悟而傳法,詩借悟而成詩。詩學面臨的問題和困惑如理性和直覺、感性與理性、瞬間與永恆、個體和整體等矛盾關係在禪悟那裏都能得到啟發和影響。
(一)禪悟化解了理性和直覺的矛盾─
“悟”是修道者得魚忘筌、舍筏登岸的非理性個體直觀。禪宗往往通過“寂照”或公案、機鋒等形式來斬斷理性對人的束縛。《五燈會元》卷四記有一則藥山禪師的公案:
僧問:“兀兀地思量什麼?”
師曰:“思量個不思量底。”
僧問:“不思量底如何思量?”
師曰:“非思量。”
由這則公案可以看出禪宗崇尚一種“不思量”、“非思量”的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不假邏輯推理而直接飛躍到對終極本質的理解。禪悟,“不假計較思量”,看似完全否定理性,實則不然。正像它主張不立文字卻又不離文字一樣,它不依理性卻也不離理性,認為只有“思量個不思量”,才能悟得真如本體。在這種思維中,個性化的進程與本質化的進程是同時進行的。
(二)禪悟化解了感性與理性的矛盾─
黃蘖禪師在《傳法心要》中云:“本心(真如佛性)不屬見、聞、覺、知,亦不離見、聞、覺、知。”佛家認為一切感性的知識,即五官直接獲得的感知,都是假像,而一切理性知識也都是虛幻。只有“悟”,不拘感性又不離感性,才能認識“本心”。《涅槃無名論》有云:“玄道在於妙悟,妙悟在於即真”,“即真”就是佛家之“真如”“佛性”。這正是佛家追求的對終極關懷的直接把握,也是對世界的總體把握,悟道者必須從“吃粥”、“洗缽”這些與世間萬物保持聯繫的感性現象出發,而不是擯棄它們,才能“一了百了”,參悟到那永恆、絕對的宇宙本體(佛性)。
(三)禪悟化解了瞬間與永恆的矛盾─
《楞伽經》云:“譬如明鏡,頓現一切無相色像,如來淨除一切眾生自心現流,亦複如是,頓現無相、無所清淨境界。”這裏的“頓現”即瞬間呈現。《壇經》曰:“迷來經累劫,悟則刹那間”,《五燈會元》云:“聞中生鮮,意下丹青,目前即美。”強調的都是“悟”的瞬間性特點。但這“一朝風月”,卻是與“萬古長空”等同的。所以“悟”是瞬間的,又是永恆的。
(四)禪悟化解了個體和整體的矛盾─
佛教的中觀思想要求佛教思維不住一邊,不滯一端,以赤手來直探宇宙的本體。佛教有“六根”“六塵”之說。“六根”指人的六種感官:眼、耳、鼻、舌、身、意。意猶帥,統領其他。“六塵”又稱“六境”,即“色、聲、香、味、觸、法”,是“六根”的緣慮對象。佛家主張“六根互用”。《涅槃經》云:“如來一根能見色聞聲,嗅香別味知法,一根現爾,餘根亦然。”《楞嚴經》也講到“無目而見”、“無耳而聽”、“非鼻而聞香”、“異舌知味”、“無身覺觸”的“六根互用”。由於“六根互用”、“不住一邊、不滯一端”,所以“悟”是全面的,獲得的感知是整體的。一悟百悟,一悟之後,悟道者心中的一切對立便紛紛化解,可以“一粒沙中觀世界,一朵花中見天堂,一手掌中抓無限,一小時中握永恆”。
由於禪悟與藝術思維在心理機制上有許多相通之處,所以禪悟中理性與直覺、感性與理性等矛盾的先行解決給藝術創作和欣賞帶來借鑒。藝術創作和欣賞的過程也如禪悟一樣是一個看似直觀感性的過程,其實又深深蘊含著深致婉曲的理性思維因數,並因此具有了能誘發思維無限延伸的可能和預設。
創作者一旦得悟,就會“妙手偶得”天成之作,所得作品就會是毫無斧鑿痕跡,看似“不思而得”的佳作;而欣賞者一旦得悟,則會一觸即發,視通萬里。這是佛禪思維方式向藝術思維滲透的表現,也是藝術思維向禪宗思維滲透的結果。正是這種相互滲透融合,才使中國古典詩歌氣韻生動,使詩之意境脫穎而出、撲朔迷離又韻味無窮。
儘管詩悟並非禪悟,“借用禪學唯心主義來喻詩,並不是科學的方法,也遠未解決創作和欣賞過程中的心理分析問題”,但是詩思和禪悟有著某種同構或互文關係,所以以禪喻詩客觀上揭示了詩學的某些特徵和規律,促進中國詩學發生明顯的變化。
(一)禪悟的介入影響到中國古代審美主義詩學傳統的形成和發展─
儒、道、佛作為中國古代思想的3大主流,雖然都強調直觀思維,卻有所不同。有人把儒家思維稱作是一種“直觀外推”“內向反思”的思維,它以往復推衍的方式,聯結起不同的範疇,以倫理為中心,構成許多重迭的同心圓,並由一點向不同領域、不同範疇擴展,從而構成一個統一有序的半封閉思維體系。這個概括很精彩,它突出了儒家思維的倫理特性。
道家思維則以道為中心,形成一個重內心而不重外物的主觀隨意性的思維方式。中國佛教思維既承繼了印度佛教又吸收了儒、道思維的某些特點,帶有許多獨特之處。禪宗思維更是揉合了各家思維尤其佛家和道家思維的特點,它排斥理性,不離感性又超越感性,是由瞬間性、偶發性、整體性構成的多面而封閉的體系。思維方式的不同,帶來了詩學觀念和評價標準的不同。
在中國古典詩學中,儒家詩學處於主導地位,它以倫理的“善”為評價標準。道、禪合流抗拒儒家話語,才使詩學以審美的價值判斷置換了儒家詩學的倫理價值判斷,人們從重文藝的倫理價值轉向對文藝審美價值的追求,從對文藝外部規律的認識轉向對審美內部規律的探討,使中國詩學發展了審美主義傳統。
中國詩學審美主義傳統的形成主要表現在2個方面:
(1)中國古典詩學完成了由追求“目擊可圖”的物境到追求“象外之象”的意境的發展過程。王昌齡在佛禪思想影響下第一次提出了意境說,並明確指出物境、情境、意境3境,只有意境能“得其真矣”。嚴羽則將意境描述為“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意境被視為一個超感性、超具象、超理性、生成於具體藝術媒介之外的美學範疇。詩人必須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和創造性,才能動中攝靜,靜中寓動,以時間的承續帶動空間的綿延,創造出一個濃縮著無窮韻味的靜態“意境”。而欣賞者也必須發揮主動性和自覺性才能將之再創造為一個動靜統一、靈氣飛動、妙不可言的境界。此外,人們對意境的標舉和推崇,促使意境理論的高度發達,形成一系列概念和範疇,如“境象”、“象外之象”、“物境”、“情境”、“韻味”、“味外之味”、“興趣”、“氣韻”、“神韻”等。
(2)中國傳統詩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話語風格,由追求“辭達”到追求“言外之意”,從而發展了超語言批評。禪悟是自由飄忽、難以捕捉、變幻不居而又不可割裂的,是語言難以企及的。難以言傳,又不能不傳,不在文字又不離文字。以悟為中心,禪宗確立了這樣一個語言觀悖論。這個語言觀悖論對中國詩學有著深刻影響,促使中國傳統詩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話語風格。美國已故著名學者劉若愚教授曾說:“對語言悖論的本質及詩歌悖論的本質的意識,促使中國詩人不是去放棄詩歌,而是發展了一種悖論的詩學,即以‘以少總多’或以其極端的形式,以無言來盡言。因而在實踐中,中國文論形成了以含蓄代明晰、以簡明代冗長、以間接代直接、以暗示代描述等方式。”這樣“以禪喻詩”便促進了傳統詩學話語重含蓄、尚隱秀風格的形成與發展,並使漢以後歷代傳統詩學一直回蕩著超語言批評的呼聲。
(二)禪悟的介入使中國詩學由追求“隨物賦形”到追求超然物外,突出並強化了中國詩學美學的形上追求─
從宏觀著眼、微觀入手,這是中國古代人把握事物的特點。這一特點的形成雖建基於“天人合一”的觀念,但與禪悟的影響也不無關係,特別是在詩學美學上最為明顯。既然禪悟與詩思的心理機制相近相通,而禪悟又可以“一粒沙中觀世界,一朵花中見天堂,一手掌中抓無限,一小時中握永恆”,那麼,詩人也自然可能在對現實事物的審美觀照裏把握到生命本質跳躍的脈搏,詩中就必然可能蘊含著對現實生活的超越和對終極關懷的追索。
葉朗先生說得好:“禪宗就是在當下活生生的生命中去體驗形而上的東西。那些禪師的悟道,看到花開了,聽到鶯叫了,他一下子領悟了。他是從現實的生動活潑的生命中體驗宇宙的本性,它對美學的啟示就在這裏,所以宗白華講,中國的藝術有一種哲學的美。‘意境’必須要有形而上的東西。要蘊含著人生感、歷史感、宇宙感。‘意境’概念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集中體現了中國古代思想家、藝術家的形而上學的追求。這是中國藝術和美學的一個特點。”
(三)禪宗思維方式也影響到傳統美學風尚的形成─
禪悟能做到“參則一句透,千萬句一時透”,一旦得悟,展現在求道者面前的就是一個消解了一切矛盾和對立,使主體與客體、人與物、理性與感性和諧統一的圓滿自足的世界。宗白華說:“在中國文化裏,從最底層的物質器皿,穿過禮樂生活,直達天地境界,是一片混然無間,靈肉不二的大和諧,大節奏。”這樣,圓融和諧自然成了人們追求的境界和美的形態,中國詩學和美學都宣導“和諧”之美,詩學和美學的核心範疇意境也向著使審美物件與審美感受、內容與形式、具體形象與深邃情思趨於交融統一的美學道路發展,使意境成為和諧之美的集中體現。有意境的作品往往排斥強烈的對比和動盪的渲染,而取如鄉野黃昏般的靜謐溫馨,細雨和風般的優美和諧。
總之,禪宗思維方式滲透到中國詩學和美學的多個方面,促進了古代中國詩學和美學的一些傳統和風格的形成,使中國古代詩學和美學具有了鮮明的民族特性和審美特性。
既已在人間 淡笑看塵緣
有心無心影 來去空寂寂
菱角掛斜陽 星月山巔雲
幾度夢裡身 若曇花剎那
*幻羽*淨捻於起香時
上一篇:─禪之意境─*幻羽*淨捻
下一篇:【略探─禪道史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