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心是佛!無心是道!
黃檗希運,上承百丈懷海,下啟臨濟義玄,留下了有名禪門的傳法心要。在傳法心要中,最寶貴的兩點,一是自性妙體的明白界說,一是無心合道的闡明。
諸佛與一切眾生,唯是一心,更無別法。此心自無始已來,不曾生、不曾滅、不青不黃,無形無相,不屬有無,不計新舊,非長非短,非大非小,超過一切限量名言蹤跡對待。當體使是,動念即差,尤如虛空,無有邊際,不可測度。
這一自性,「一心」的界說,不啻是禪宗本體論的宣示。
又黃檗論「無心」的要決道:無心者,如如之體,內外如木石,不動不轉,內外如虛空,不塞不得,無能無所,無方所,無相貌,無得失。趣者不敢入此法,恐落空,無棲泊處,故望涯而退。文殊當理,普賢當行,理者真空無礙之理,行者離相無量之行。
希運禪師有一句著名的禪語:即心是佛,無心是道。前一句講的是禪宗的佛性思想,是禪學的基礎原理,後一句講的是在這個佛性論基礎上的禪的修行之道,如何修行?以無心為修。從源頭上講,這個無心和六祖慧能的無念有相同之處。但是希運又有新的解釋,無心就是心如如不動,不妄動,不生有無心、長短心、彼我心、能所心、得失等分別之心,不生向外求索之心,希運說:「供養十方諸佛,不如供養一個無心道人。」(《修心法要》)無心就是究竟。如果不直下無心,即使經生累劫地修行,希運認為都不會有功用。
這個以無心為修的觀點,禪門中一再倡導。最早這樣講的可能是慧能門下的一位弟子司空山本凈禪師,他說:若欲求佛,即心是佛;若欲會道,無心是道。馬祖道一也有這個觀點,僧問馬祖大師:如何是佛?馬祖說:即心是佛。又問:如何是道?馬大師說:無心是道。有人問溈山靈祐禪師說:什麼是道?靈祐說:無心是道。宋代的大慧忠杲禪師說:即心是佛,佛不遠人;無心是道,道非物外。
以無心來解釋道或者禪的本質,修行者曾經有疑問。有人就問希運禪師:聖人無心就是佛,凡夫無心,不是要沉入空寂了嗎?希運解釋說:禪法沒有凡聖的區別,也沒有沉入空寂之說,不要執著於有和無的見解,法本來不有,本來不無。在此之前,有一位叫志明的禪師曾經問司空山本凈禪師:如果說無心是道,那麼,瓦礫等類都屬無心,應該也是道嗎?本凈禪師批評說:修行禪法,不要追求這些見聞覺知類的見解,這不是求道之心應有的方法。
如何理解和做到無心呢?.....參!
希運,福州人,生卒年不詳,約活動於八、九世紀間,自幼於江西高安的黃檗山出家。及長,身長七尺,額間隆起如圓珠,倜儻不羈,人莫能測。先游天台,後至上都(西安),行乞時,遇一老嫗,問答之間,希運「玄門頓而盪豁。」老嫗介紹他至江西參馬祖道一,至南昌道一已逝,瞻禮祖塔時,遇百丈懷海,乃參之。從此,投於懷海門下。
其時,希運聞是語不覺吐舌,懷海說:「子已後莫承嗣馬大師去否?」運云:「不然,今日因師法,得見馬祖大機大用,且不識馬祖,若嗣馬祖已後喪我兒孫,」海云:「見與師齊,減師半德,子甚有超師之作。」
希運見地離拔時輩,頗受百丈懷海的賞識。《景德傳燈錄》載有師徒二人初次見面的一段對話:問曰:「從上宗乘如何指示?」百丈良久。師云:「不可教後人斷約去也。」百丈云:「將謂汝是個人。」乃起入方丈。師隨後入云:「某甲特來。」百丈云:「若爾,則他後不得孤負吾。」
可以看出,懷海起初對希運不甚了解,持保留態度,後見希運見解超邁,便寄予厚望,從日後百丈懷海對希運的評價便可看出這一點:百丈一日問師:「什麼處去來?」曰:「大雄山下采菌子來。」百丈曰:「還見大蟲麼?」師便作處聲。百丈拈斧作勢,師即打百丈一摑。百丈吟吟大笑便歸。上堂謂眾曰:「大雄山上有一大蟲,汝等諸人也須好看,百丈老漢今日親遭一口。」
希運於懷海處悟得道一大機大用,並得印可。後來希運回到黃檗山,「四方學徒,望山而趣,睹相而悟,往來海眾常千餘人。」會昌二年(842)希運被當時任鍾陵(今江西進賢縣)廉鎮的裴休迎請至鍾陵龍興寺,躲過了會昌法難。大中二年(848),裴休移鎮宛陵(今安徽宣城縣),又迎請希運至開元寺,朝夕參扣,並記錄其開示法語,輯為《黃檗希運禪師傳心法要》和《宛陵錄》。
這是我們今天研究黃檗希運及早期臨濟思想的重要史料,裴休曾有詩贈希運:自從大師傳心印,額有圓珠七尺身,掛錫十年棲蜀水,浮杯今日渡漳濱。一千龍象隨高步,萬里香華結勝因。擬欲師事為弟子,不知將法付何人。
希運云:心如大海無邊際,口吐紅蓮養病身,自有一雙無事手,不曾只揖等閒人。
於此可見希運見地風骨。希運在黃檗山開張門戶,說法接人,四方學徒,海眾奔湊,「自爾黃檗門風盛於江表,」大中年間,希運示化,諡號「斷際禪師。」
希運的禪學思想主要是繼承馬祖道一「即心即佛」的思想,而力倡「心即是佛」他說:諸佛與眾生,惟是一心,更無別法。此心無始已來,不曾生,不曾滅。不青不黃,無形無相。不屬有無,不計新舊,非長非短,非大非小,超過一切限量、名言、蹤跡。對待。當體便是,動念即乖。猶如虛空,無有邊際,不可測度。惟此一心即是佛,佛與眾生更無別異。
自慧能起,「即心即佛」說便為天下學禪者普遍接受,成為人所共知的事實,從達摩來東土傳法,即倡導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將心等同於佛,這是禪宗的一貫主張,希運說:「達摩大師到中國,惟說一心,惟傳一法,以佛傳佛,不說余佛,以法傳法,不說余法。」但許多學禪者,捨本逐末,妄求佛法,希運批評說:「如今學道人,不悟此心體,便於心上生心,向外求佛,」眾生著相外求,「求之轉失,使佛覓佛,將心捉心,窮劫盡形,終不可得,不知息念忘慮,佛自現前,此心即是佛,佛即是眾生。為眾生時,此心不滅,為諸佛時,此心不添,乃至六度萬行,河沙功德,本自具足,不假修添,遇緣即施,緣息即寂。」
即心是佛,心外無佛。希運極力反對「向外求佛」,力戒對佛法的見聞知解,他說:「古人心利,總聞一言,便乃絕學,所以喚作絕色無為道人,今時人只欲得多知多解,廣求文義,喚作修行,不知多知多解,翻成雍塞。」追求知解,不僅不能悟徹佛法,反而成為悟道之障緣。因為「此本源清凈心,常自圓明遍照。世人不悟,只認見聞覺知為心。為見聞覺知所覆。所以不睹精明本體。」如此,則導致「求知見者如毛,悟道者如角。」
希運認為,求知解是使人與道相隔絕的主要原因,所謂「只怕一念有,即與道隔矣。」世人妄以世智辯聰來知解佛理,不曾想,佛之真諦恰恰被淹沒於知解見聞之中。所以希運說:「我此禪宗,從上相承以來,不曾教人求知求解。」即使有時教人「學道」,也只是一種「接引之詞」。道不屬修,佛不可覓,情存學解,便成迷道。希運繼承道一、懷海之說,視一切語言文字、分辯知解為障道之緣。「所以佛出世來,執除糞器,蠲除戲論之糞,只教你除卻從來學心見心。」並告誡隨其學法的裴休說:「若形紙墨,何有吾宗!」
既然「即心是佛」,那麼應如何來體認這顆心呢?如何來見道呢?希運提出了「無心是道」的主張,他認為「即心是佛,無心是道,但無生心動念,有無、長短、彼我、能所等心,心本是佛,佛本是心。」心體凈明,猶如虛空,具足一切功德,不假修添,所以,「舉心動念,即乖法體」,在此意義上,馬祖道一從否定角度提出了「非心非佛」說,而希運在這裡則以」無心「來取代。道一在否定之後提出了「平常心是道」說,而希運則不再另立「平常心」,直接指出「無心是道」,這就指出了修行實踐中的途徑和方法。
希運說:「但直下無心,本體自現,如大日輪升於虛空,遍照十方更無障礙。」希運以「無心」為綱要,反覆強調「無念」、「無求」,以證佛果,這又回歸於《壇經》揚倡的「以無念為宗」的法門。「萬法惟心,心亦不可得,」因此,不可將心更求於心。若以心求心,以佛求佛,無異於頭上安頭,角上安角,所以希運認為「不如當下無心,便是本法,」「惟直下頓了自心本來是佛,無一法可得,無一行可修,此是無上道,此是真如佛。」無心可用,無道可修,學道者「但能無心,便是究竟,學道人若不直下無心,累劫修行終不成道,被三乘功行拘鑿,不得解脫。」
希運認為,悟道無須通過外在的修習工夫,而只是人與道之間的「默契」,他說:「學道人直下無心,默契而已。」這便是無為法門,能悟得此法門者,被稱為「無心道人」、「無為道人」。希道十分推崇達到這一境界的「自在人」,他說:供養十方諸佛,不如供養一個無心道人。何故?無心者,無一切心也。如如之體,內如木石,不動不搖,外如虛空,不塞不礙。
希運特彆強調在實際生活中「無心」的運用,他說:「終日吃飯,未曾咬著一粒米;終日行,未曾踏著一片地。與麼時,無人我等相,終日不離一切事,不被諸境惑,方名自在人。」認為只要在一切時中行住坐臥,但學無心,不起分別,不著一相一物,亦無依倚,亦無住著,方名解脫。他說:「學道人,若欲得成佛,一切佛法總不用學。惟學無求無著,無求即心不生,無著即心不滅,不生不滅即是佛。」
希運將「即心是佛」與「無心是道」結合起來構成其完整的禪學思想,這一思想直接貫徹了早期禪學《楞伽經》中的如來藏思想,即認為佛性「人皆有之,蠢動含靈與諸佛菩薩,一體不異。」圓滿具足,更無所欠。大道平等,含生同一真性,但要識此本性,還須直下無心,如來藏思想與無心學說的結合,便是希運的「空如來藏」說。
他說:「從前所有一切解處,盡須並卻令空,更無分別,即是空如來藏。」「道場者,只是不起諸見,悟法本空,喚作空如來藏,」希運這一「空如來藏」說的提出,不僅使他的禪不致落於虛空,而保持自然直下任用的風格,也避免墮入「斷滅空」的境地。他主張「心境雙忘」,而以「忘心」為根本。「忘境猶易,忘心至難。」而「愚人除事不除心,智者除心不除事,」這是希運「空如來藏」的核心內容,在這一思想中,希運特別發揮了「靈性不滅」和「本無所有」的觀念。
他曾指導凡人臨終前的觀法:但觀五蘊空,四大無我,真心無相,不去不來。生時性亦不來,死時性亦不去,湛然圓寂,心境一如,但能如是直下頓了,不為三世所拘鑿,便是出世人也。
心之本體,覺性靈明,是永恆的本真,其餘四大、五蘊、三界六道,皆為其起心動念之產物,故虛幻不實。正是在強調空無一切的情況下,希運講了只有在惠昕以後聽《壇經》中總出現的一些言論。如慧能在大庾嶺上對追趕他的惠明說:「不思善,不思惡,正當與麼時,還我明上座父母未生時面目來!」惠明於言下頓悟,禮拜云:「如人欽水,冷暖自知,」又如將慧能之得法偈記為「本來無一物,何處有塵埃?」這都表明希運禪學思想的創新和發展,並未一味地去簡單承襲道一、懷海的禪法。《宛陵錄》中記載了希運關於禪的意境的描述:
語默動靜,一切聲色儘是佛事,何處覓佛?不可更頭上安頭,嘴上加嘴。但莫生異也,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山河大地,日月星辰,總不出汝心。三千世界,都是汝自己,何處有許多般,心外無法,滿目青山,虛空世界,皎皎地無絲髮計與汝作見解。
一切聲色儘是佛事,若學道者不即不離,不住不著,縱橫自在,那麼,行住坐臥,語默動靜,皆為道場。
臨濟禪風峻烈,希運於此亦開啟良多。他見地高拔時輩,自恃甚高,傲岸獨立,雄視天下禪師,曾言:「大唐國內無禪師,」語爍四海。仰山慧寂曾評其禪法為「黃檗有陷虎之機」,因為希運之禪特彆強調上乘根基的頓悟,他的禪門並不向中下根機者開啟。他常對門下說:「若會即便會,若不會即散去。」有人問:「如何是西來意,」「師便打,自余施設,皆被上機,中下之流莫窺涯涘。」在接化學人方面,他完全承接由馬祖發端的喝、打等手段。上堂示眾云:「汝等諸人,……儘是吃酒精漢,憑麼行腳,取笑於人。但見八百一千人處便去,不可只圖熱鬧也。」臨濟禪創立者義玄當年更衣遊方,首參希運。《景傳傳燈錄》中記載義玄在希運處得法的經過:
初在黃檗,隨眾參侍。時堂中第一座勉令問話,師乃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黃檗便打。如是三問,三遭打。在此機鋒棒喝間,希運已將心法傳與義玄,並預示義玄將來必為禪門領袖,云:」吾宗到汝,大興於世。」又云:「子將但去,已後坐斷天下人舌頭在。」日後的義玄開創臨濟禪完全繼承了希運的門風。《臨濟錄》載:
僧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豎起拂子,僧便喝,師便打。又僧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亦豎起拂子,僧便喝,師亦喝。僧擬議,師便打。
真正是棒喝交施,義玄自述地說:「我在黃檗處,三度發問,三度被打。」臨濟宗卷舒擒縱、殺活自在的宗風是與希運分不開的。
希運是由洪州禪向臨濟禪發展過度的關鍵人物,他承接了馬祖道一的法統,據《仰山慧寂禪師語錄》載,溈山曾問仰山云:「馬祖出八十四人善知識,幾人得大機,幾人得大用?」仰山答曰:「百丈得大機,黃檗得大用,余者儘是唱導之師。」希運在中國禪宗史上的地位不僅在於他是洪州禪的繼承者,更重要的是他的禪法直接影響了臨濟禪的形成,是臨濟法門的先驅者。《人天眼目》卷一載,日後義玄初至河北住院,便公開宣稱:「我欲於此建立黃檗宗旨。」希運這一承前啟後的歷史影響奠定了他在禪學史上的地位,這也是我們將他放入臨濟宗體系中分析的原因。
裴休曾師事希運多年,他在《傳心法要》序中,曾對希運的禪法作過總結性的評價:獨佩最上乘,離文字之印,惟傳一心,更無別法,心體亦空,萬緣俱寂。如大日輪升虛空中,光明照耀,凈無纖埃。證之者無新舊、無淺深;說之者不立義解,不立宗主,不開戶牖。直下便是,運念即乖,然後為本佛。故其言簡,其理真,其道峻,其行孤。此可謂相濡以沫之論斷。
希運與裴休的「命名」公案:
公(裴休)一日拓一尊佛於師前跪曰:請師安名。師召曰:裴休。公應諾,師曰:與汝安名竟。公禮拜。
佛印元禪師
裴相當時忘卻名,被人喚著又惺惺。
不知未具胞胎日,誰敢糊塗此性靈。
草堂清禪師
不是心兮不是佛,黃檗喚出是何物?
裴公從此認虛名,天下衲僧跳不出。
湛堂清禪師
裴公悟處絕蹺訛,尺水能翻萬丈波。
霹靂機中反活眼,鋒芒句里罷干戈。
峰頭路、暫經過,濃綠萬枝紅一點。
動人春色不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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