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29 03:17:43幻羽

從滄浪之中觀--禪與詩

        

 

在春秋時代的傳統中,《詩》的每一篇,不但沒有一個具體可操作的具體歷史背景,作為意義的規定框架,而且可以根據具體語境將詩文表達以不同的含義,甚至可以斷章取義,隨意節取詩句以呈現在不定語境中的不同意義表述。

 

春秋的《詩》不會像漢代詩那樣必需借助于對應著歷史背景,及其意義引申來建構詩論。《詩論》中沒有歷史背景的意義語境設定,因此帶有較經學時代更大的隨意發散空間。隨著每一首詩事件背景的設定——無論是否符合詩的原初背景,理論意義的規定便可以構合成內在義理的整體結構。

 

禪與中國詩論之關係,昔為人所熟知。但中國詩論的言志載道文學觀,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始終是搖著正統的旗幟,而何以在中古時期,又會出現這種所謂的「旁門左道」呢?這必然有其背景的根源。

 

以禪論對後代詩歌理論系統的影響是深遠巨大的。宋代嚴羽的滄浪詩話,清王漁洋的神韵說,李東陽的格調說。都是源始於零星瑣碎的片言字語中。郭紹虞曾為文詳細說明中國詩的神韵、格調、性靈說,備具一說。而明清之格調與性靈說之所以有特殊意義,而能在詩壇上有所施展,該是自以禪論詩起。

 

何謂以禪論詩?放眼看去,便會領悟到是禪與詩論的關係。而何以在中國詩論上,會違背傳統而闢出另一支龐大的支流?故要了解以禪論詩之同時,必定要明白潛伏於後的背景根源。

 

禪與佛有關,而佛非中國原產,是古印度傳來的舶來品。往往要一個有濃厚文化根基的國家接受一種外來文化的宣傳,是一件並非簡單的事。東傳的佛學卻在中國文化上起了巨大的影響。從東漢初至唐末之際,歷經九個世紀,佛教由傳入而發展而衰弱,是一個波瀾起伏的狀態。

 

因佛教的影響,中國的文學思想更開出新的花果,這是必然的現象。還有一種情形,佛教在中國的壯大比祂的原始地更為迅速,甚至有禪宗的出現,標誌另一種獨特的風格。單由此點,不難看出佛教對中國文化的作用。禪家所強調的頓悟,還啟發了中國詩論的另一方向。然禪宗係由正統佛教中發展而出者,換言之,中國對佛教文化並非完全吸取而是經過融化和提煉的。故以禪論詩仍然保存著中華的色彩。

 

中國詩歌興佛學的接觸是顯明的。而二者的結合,便產生兩種結晶,一是佛理,禪味詩的出現,一是以禪論詩理論的建立。

 

歷朝以來的論詩,在溯及源始時,必定有兩個傳統,一為詩經,一為楚辭。莫不祖述風騷,劉彥和文心雕龍,鍾嶸詩品便是一個例子。然到中古時期,佛教與詩歌的結合,便又出現新的現象。在創作上,佛理詩專在闡發佛理,禪味詩則融理於詩,以另一種靜觀神理的風格去描寫人生描寫自然。以一種既非盡物,亦非盡我的超然体會,通過有限的文字表現出來。這種新的傾向,不能不說是中國詩歌的另一種貢獻。

 

實際創作方面,佛教入主中國後,經過近六百年的醞釀,而產生出佛理詩與禪味詩,這是一個漫長的年代。在紛亂的魏晉六朝歷史上,文學是呈現儒道佛三家的爭鳴。尤其是老莊玄學的發闡於詩,詩品云:「永嘉以來,清虛在俗,五武子輩詩,貴道家之言。」

 

那個時期,詩中仍未參雜佛家的思想。及至唐代,成為詩歌發展之溫床後,禪味佛理詩便茁芽成長。寒山子便是唐著名詩僧。他的禪味詩比佛理詩更為妙絕。以下是一首佛理詩,很可以說明佛禪應用在詩歌創作的情形。

 

                   瞋是心中火,能燒功德林。

                   欲行菩薩道,忍辱護真心。

 

另一位被譽為詩佛的王維,他詩中所表現的禪味與佛理,更為濃厚。「胡居士臥病遺米因贈」等詩都瀰漫的闡釋佛道的典故。佛理詩缺乏性情與景象而屬純粹理論的說明。然而禪味詩,則有許多特出的作品,詩佛的「歸輞川作」是大家所熟悉的:

 

                    谷口疏鐘動。漁樵稍欲稀。

                    悠然遠山暮。獨向白雪歸。

                    菱蔓弱難定。楊花輕易飛。

                    東臬春草色。惆悵掩柴門。

 

又「口號又示斐迪」詩云:

 

                    安得捨塵網,拂衣辭世喧,

                    悠然策藜杖,歸向桃花源。

 

此二詩雖無闡釋佛理,然其中蘊藏極其濃烈的禪味,欣賞其詩,若覺佛理寄於其間。表現著一種淡泊的出塵思想和超然物外的觀念。由平靜的心境,滲透出自然的景物,詩句中「東臬春草色,惆悵掩柴門」。從時日之逝而見人世之幻息,其中含攝了多少言語。佛經上所說的「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正與此合,故是詩為表現禪理,表現「超以象外,出乎寰中」的境界,混入了佛的色彩。

 

又如其「早秋山中作」:

 

                 草閒蛩響臨秋急,山裏禪聲薄暮悲,

                 寂寞柴門人不到,空林獨與白雲期。

 

禪味詩經唐入宋以後,仍是不斷的發展。在創作上蘇軾與王安石之詩頗帶禪家之味。蘇子曾有「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東風上下狂。」之句。至於王安石,其禪味詩與王維如出一轍。即二首云:

 

 雲從鐘山來。卻入鐘山去。

                         借問山中人。雲今在何處。

 

                          雲從無心來。還向無心去。

                          無心無處尋。莫覓無心處。

 

又「與道原步至景德寺」詩云:

 

前時偶見花如夢。紅紫紛披競淺深。

                   今日重來如夢覺。靜無遺馥可追尋。

 

閱讀此禪味詩之後,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傳燈錄南泉云:「老僧見一株花,如夢相似」。正與此同。禪宗的目的,在於明心見性。使人能在六塵門頭空去一切的執障,使心如晶瑩的明鏡一般,明麗而不著纖塵,表裏映徹,而達到無礙自在的境界,便是所謂的參禪。

 

論析以禪論詩說之前,先敘述中國之禪詩創作情形及對禪作一簡扼的說明,因為佛教固然是影響了中國的詩論,與禪有密切的關係。然應是有事實的創作的同時而有理論的產生。對禪與禪詩有初步了解後,更易於吸收詩的以禪論詩說。

 

詩是屬於感情的文學,詩是以靈敏的觀感用極有限之語言以捕捉一剎那的意象,這皆是以禪論詩的基調。詩的產生離不開情感,詩與禪於中國詩論之關係頗密切。禪本為澄悟的埔界,深入其境而能体會。正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飄渺深遠的禪意是難以表現的。歷來禪師語錄中屢有言及。高峰語錄載曰:

 

一葉落,天下秋,一塵起,大地收,

                     有意氣時添意氣,不風流處也風流。

 

說到無說的,問到無問處,既是無問又無說,功成果滿憑何舉?談及以禪論詩,甚難究其始祖,古以禪論詩,富詩禪思想者繁,尤於宋朝,更為一時風氣,競相以詩禪標立。一般論及以禪論詩,總是以嚴羽滄浪詩話為中心,其理論屬此中最圓妙者是無可厚非的。

 

然詩禪之說,非滄浪創見。在滄浪詩話之前,已有以禪論詩之說,滄浪據而組織成一完整的系統。故分析嚴羽之前,必須詳明較早的以禪論詩說。嚴羽滄浪詩話之前,以禪論詩說皆無一系統性的說明,亦難以有比較全面的理論出現。

 

詩的境界並非文字所能把握,而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詩非死的文字,而在於悟,在於領悟禪家之境。葛天民寄楊誠齋詩一段,只表面談及詩禪而已。葛詩云:

 

                       參禪學詩無兩法,死蛇能弄活鱍鱍;

                       氣正心空眼自高,吹毛不動全生殺。

                       生機熟語卻不徘,近代惟有楊誠齋;

                       才名萬古付公理,風月四時輸好壞。

                       知公別具頂門竅,參得徹兮吟得到;

                       趙州禪在口頭邊,淵明詩寫胸中妙。

 

觀嚴羽之前的以彈論詩說,皆為以禪喻詩之例,可知唐宋之際,詩禪之說已很普通流行,甚至為時人之口頭禪。然詳觀這些文字,則仍顯得空洞,詩禪之所以能夠相喻,乃在於悟。當時也有些專門論詩之悟者,如范溫、鄧允端、張鎡等,但都顯得空泛,這些以禪喻詩,論詩主悟之說,都對這種詩論之後來發展發生一定程度的影響。

 

嚴羽摘取了詩歌之妙在於言語之外的詩論,繼承了前人以禪論詩說,加以發揮,而成就一套具系統性的詩論,嚴羽之以禪論詩,雖非其獨特之創見,然卻為後代研究者所攝取之對象。這主要在於滄浪詩話並非瑣碎之言而係具組織者。嚴羽之詩論,重點在於禪悟,即為以禪論詩,這與傳統的政教詩論是背道而馳的,而由此他招致許多佛者之謾罵抨擊。詩辨中云:

 

禪家者流,乘有大小,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學者須從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義。若小乘禪,聲聞碎支果,皆非正也。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歷以還之詩,則小乘禪也,已落第二義。晚唐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學漢魏晉與盛唐詩者,臨濟下也。學大歷以還之詩者,曹下洞也。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

 

嚴羽以禪喻詩,佛家以正法眼為最上乘者,而小乘之聲聞,辟支,則為旁支。嚴羽論詩多以禪喻。孟浩然亦因悟得透徹,故其詩之成就高於韓愈。可知嚴羽論詩重於透徹之悟,偏重於詩的神韵方面。嚴羽所言妙悟,又是如何的呢?由詩辨中,可得知即是所謂的「羚羊掛角,無跡可求。」

 

嚴羽之詩論中,另一與神悟有關係者,便為興趣,詩辨云:「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玲瓏透徹,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他說明詩之妙,不在文字而在興趣。詩是內心情感之流露,詩之妙在於晶瑩透徹,精巧玲瓏。言語是有限的,然其所含之意趣是無窮無盡的。詩之妙乃在言語之外,如羚羊掛角而無跡象可求般。

 

嚴羽,字丹邱,號滄浪逋客。宋邵武(今屬福建)人。著有以禪喻詩之《滄浪詩話》。嚴羽說禪詩有三要素:一是抒情-所謂詩者,吟詠情性也。二是要真實感受和具體形象。三是要含蓄和自然渾成。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