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略識大慧宗杲禪師及看話禪的工夫事~:~
附錄~:~略識大慧宗杲禪師及看話禪的工夫事~:~
大慧宗杲(1089-11643),俗姓奚,宣州甯國(安徽)人,十七歲出家受具足戒,離鄉先至曹洞宗尊宿洞山微禪師學禪,因緣不契後依寶峰山湛堂文准禪師。湛堂文准(1061-1115),是黃龍派真淨克文的弟子,大慧前後依止六年,思想上深受乃師影響,對大慧宗杲在寶峰的錘煉禪路上大有進境,但文准以為他“欠這一解在”大慧自嘲“我在方丈裏與你說時便有禪,總出方丈便無了;惺惺思量時便有禪,總睡著時便無了。”故臨終囑其參訪圓悟克勤。
十年之後,圓悟克勤受詔主持京都天甯寺,宗杲覺緣分已到遂前往依止。他當時下了必悟的決心乃自惟曰:“當以九夏為期,其禪若不異諸方,妄以餘為是,我則造《無禪論》去也。謾自枉費精神,蹉跎歲月,不若弘一經一論,把本修行,庶他生後也不失為佛法中人也。”
在天甯寺,宗杲亦隨眾上堂,聽圓悟說法。一日圓悟升座,舉僧問“如何是諸佛出身處?”答曰:“薰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宗杲有省,而圓悟則曰:“也不易,你得到這個田地,可惜死了不能得活。不疑語句,是為大病。不見道‘懸崖撒手,自肯承當;絕後再蘇,期君不得’。須信有這個道理。”圓悟一則批評宗杲還存在對語言文字的執著,一則鼓勵他參活句,莫參死句,應於無所攀附、無所支撐(即“懸崖撒手”)處去參悟,體認。
半年後,圓悟為宗杲舉白雲守端“有句無句”公案:“僧問:‘有句無句,如藤倚樹時如何?’”祖曰:‘描也描不成,畫也畫不就。’又問:‘忽遇樹倒藤枯時如何?’祖曰:‘相隨來也。’”此公案是五祖法演開示學人不可依藤附木,應於自己本分事上剋實參究。宗杲憑籍多年參學功底,當下徹悟,從前疑結,豁然冰釋,文准座下未了之事,也一時洞明,圓悟認為終於覓到可以振興臨濟正宗的人,遂將自己所著付囑宗杲,令掌記室,並讓宗杲分座訓徒。二年後,宗杲離開天寧寺,受請歷主虎丘等道場,在叢林中漸漸有了聲望。宗杲晚年先後請住明州阿育王寺、徑山靈隱寺等,並不顧年高體弱,到江南諸名刹說法。
宗杲在臨濟宗思想發展史上的貢獻,在於創立了獨具特色的參悟方式——看話禪。所謂看話禪指的是參究“話頭”,而“話頭”是指禪宗公案中禪師的答話。在宗杲的看話禪中,此話頭特指“狗子無佛性話”和“竹篦子話”等。其中“狗子無佛性話”在《大慧語錄》中出現得最多,也最能反映其禪法的風格。“狗子無佛性”出自趙州從諗語錄:“僧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州云:無。僧云。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狗子為什麼卻無?州云:為伊有業識在。”
對這則公案,如果從尋常理路去看,實令人費解。禪宗普遍承認“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狗子是眾生,所謂狗子有業識在,也未能消解這一矛盾。凡屬世間眾生,無不有業識在,如果狗子因有業識在而無佛性,則一切眾生俱無佛性,同樣與經教相矛盾。不過趙州禪師與學人的問答,不是在探討教義,而是在展示禪道。問者並不是不知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答者也不是不知道“正確答案”,但雙方並不是在經教的範圍內去疑解惑,而是要在特定的情境下露出禪機、覓得禪機。
而禪的第一步是起疑,疑問、疑惑又來自不解,即日常的思維解釋不通或陷入思維矛盾,趙州的回答從經教的意義上看是矛盾的或不對題的,但從禪悟的意義上看,它是充滿禪機的,意在截斷學人思維理路,放棄向外馳求的習慣,反求諸已,著力參究。因此趙州“狗子無佛性話”與“庭前柏樹子”,以及洞山和尚的“麻三斤”,雲門文偃的“乾屎橛”等等一樣,皆是信手拈來的道具,只為讓人起疑,讓人老實參究,並沒有特別的意味,即是說,在趙州這裏,“狗子無佛性話”僅只有否定的意味,否定人的思維情識,否定人的機言權辨,只此而已。
要參話頭,必須將心中一切知識成見,通通放下,以至連能思能想之心亦一併休歇,以虛豁空寂之心去參究活頭。決欲究竟此事,應是從前作聰明、誦道理,文字語言上記持於心意識內,計較搏量得底,颺在他方世界,都不得有絲毫頭許頓在胸中,掃除得淨盡也。然後向心思意想不及處,試進一步看。蓋以求悟證之心在前頓放,自作障礙,非幹別事。……若欲將心待悟,將心待休歇,從腳下參到彌勒下生,亦不能得悟,亦不能得休歇,轉加迷悶耳。之所以要截斷心的思維蔔度,知解成見,是因為用日常的物件性思維,即以主體(能知)客體(所知)相分離為前提,由主體認識把握客體的思維方式,雖然可能接近,卻永遠不能達到真理性認識,相反,只會陷入思維矛盾。
《大慧語錄》卷十六:妙喜室中常問禪和子,喚作竹篦則觸,不喚作竹篦則背。不得下語,不得無話,不得思量,不得蔔度,不得拂袖便行,一切總不得。你便奪卻竹篦,我且許你會卻,我喚作拳頭作觸,不喚作拳頭則背,你卻如何奪?更繞你道個“請和尚放下著”,我且放不著。我喚作露柱則觸,不喚作露柱則背,你又如何奪?我喚作山河大地則觸,不喚作山河大地則背,你又如何奪?
宗杲舉手頭竹篦為例,說明學人若以物件性思維去認識把握某個客體所遇到的困惑;若你肯定判斷,就是“世諦流布”,即與佛教聖義諦相抵觸的世俗化認識;若作否定判斷,即作“佛法理論”又與人們的生活經驗相違背。對人類思維中出現的二律背反現象,佛教常以真俗二諦來解釋,即把世俗諦解釋不了的歸於聖義諦,把聖諦不能涵蓋的歸於世俗諦。宗杲則認為,這樣看只是對矛盾的退讓和逃避,即沒有從根本上解決矛盾,宗杲從手中的竹篦說到拳頭、露柱,又推及整個山河大地,指出這種矛盾是無處不在的,如果不改變思維理路,即便暫時能回避,最終還是陷於困惑和矛盾。
為警策學人不可依持自己的理性思維,宗杲甚至提出,那些在世俗世界裏聰明靈利的人,在參禪方面,往往反不如那些愚鈍的人更容易找到入手處。因為這些人往往纔聞師家舉出公案,就將心意識來領會,並依尋常理路去尋思猜度,更兼伶牙俐齒,將思量得到的,認作實法,形之詞色,以逞口利。
豈不知這是錯用心識,枉費心機,於生死大事,無半分交涉,宗杲說:永嘉有言:損法財,減功德,莫不由茲心意識。以是觀之,心意識之障道,甚於毒蛇猛虎,何以故?毒蛇猛虎尚可回避,聰明利智之士以心意識為窟宅,行住坐臥,未嘗頃刻不與之相酬酢,日久月深,不知不覺與之打作一塊。亦不是要作一塊,為無始時來,行得這一路子熟,雖乍識得破,欲相遠離,亦不可得,故曰毒蛇猛虎尚可回避,而心意識真是無你回避處。
關於人類理性思維對參禪悟道的負面影響問題,前代禪師亦各有論及,如南泉普願即稱“近日禪師太多,覓個癡鈍人不可得”。德山見面施棒,臨濟動輒大喝,皆有否定人的思維知解的意味,但對人的心意識深惡痛絕,以至喻之為毒蛇猛虎,則僅見于宗杲禪師。禪師這樣做自然有不得已的苦衷,面對公案禪、文字禪流弊日識,臨濟正宗宗風不絕如縷的局面,宗杲不能不以激烈的言詞來針砭時風,以期矯枉過正,挽回叢林頹靡之勢。
如何擺脫日常理性思維的束縛和控制呢?宗杲認為,“方寸若鬧,但只舉狗子無佛性話……若透得個“無”字,一時透得。”所謂方寸之鬧,包括消極的和積極的兩方面的意念活動。消極的方面即人的妄想顛倒,諸種煩惱。也包括人的思維意識;而積極的方面,指人汲汲求悟而又不摸門徑、尋不到入處的心理狀態。依宗杲的看法,看“無”字話頭,不特止妄想顛倒,亦且破疑情,明根本,洞見自家本地風光。
疑情未破,但只看個古人入道底話頭,移諸日許多作妄想底心來話頭上,則一切不行矣。僧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州雲‘無’,只這一字,便是斷生死路頭底刀子也。妄念起時,但舉個‘無’字,舉來舉去,驀地絕消息,便是歸家穩坐處也。此外別無奇特。宗杲還認為,“千疑萬疑,只是一疑。話頭上疑破,則千疑萬疑一時破。話頭不破,則且就上面與之廝崖。”參“無”字話頭,為什麼會有如此效力呢?宗杲認為,關鍵在於參透‘無’字即意味著破生死心,斷生死命根,即了辨生死大事。
人在生活中之所以百般算計,千般計較,皆源於執妄為實,認假為真。而這種顛倒妄想又源於將心識與萬法截然分離,執持萬法為實有。從而未得患得,已得患失,終日在名利場上、是非窩中備受煎熬。看“無”字話頭,就可以斬斷分別性思維、物件性思維的自然趨向,在迷悶痛絕處,豁然悟到萬法惟識,一切皆空,空亦不立的空明境界,斷分別心,滅生死心,從有分別、有對待的差別境界,進入無生玩滅、無分別無對待的涅盤境界。苟能直下信得及,不向外馳求,亦不於心內取證,則二六時中,隨處解脫。何以故?既不向外馳求,則內心寂靜;既不於心內取證,則外境幽閒,故祖師云:境緣無好醜,好醜起於心。心若不強名,妄情從何起?妄情既不起,真心任遍知。知內心外境,只是一事,切忌作兩般看。
宗杲還舉溈山問仰山:“妙淨明心,子作麼生會?”仰山云:“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妙淨明心即是山河大地,山河大地亦即是妙淨明心。修行功夫,即在於時時保任此妙淨明心,不受染汙。“若妄念起時,不必用力排遣,只舉僧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州云‘無’。舉來舉去,和這舉話底亦不見有,不覺失聲大笑便是歸家穩坐處也。”顯然,看“無”字話頭,同時具有“止”和“作”兩方面的功用。“止”即止息妄念思慮,達到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確良境界;“作”即明心見性,達到不生不滅、湛然常寂的空明境界,而且“止”和“作”的過程是一體的,止息妄念的過程同時也就是證悟清淨心地的過程。
宗杲除舉趙州狗子無佛性的話頭外,常舉的話頭還有雲門的“乾屎橛”和“露”字話頭,在古德千百則公案中,宗杲為什麼單提這幾則話頭讓學人去參呢?這與宗杲“看話禪”對“悟”的理解直接相關。具體言之,在看話頭過程中,“疑”、“斷”和“悟”是密不可分,或者說是一體的。古德有言,“小疑小悟,大疑大悟,不疑不悟。”疑是悟的前提,也是走向悟的門徑。那麼如何生疑呢?宗杲看來就是把自己的日常思維推向絕處,如老鼠鑽入牛角尖相似。直到思無可思,想無可想之時,漆桶打破,命根立斷,世諦流布,佛法理論,一齊拋卻,纔悟見光明澄澈的新天地。在這一過程中,話頭如一把利刃,參話頭即以此利刃將種種虛妄,種種思量一齊斬斷,如斬一團亂絲相似,一斬一齊斬,一斷一齊斷。“無”、“乾屎橛”、“露”等在禪機問答中,沒由頭地被禪師指出,學人必有被兜頭潑下一身冷水相似。
因為這些詞語或物事,與學人所問或南轅北轍,或毫不相干,乍聽之下,必生錯諤和驚訝,與遭師家棒喝相似。尋常習慣的思維路數至此不再起作用,問來問去,未得明白,反倒更加“迷惑”。而這種迷惑正是參禪所需要的,應該注意的是,對趙州“無”字話頭,不得從“有無”的角度去尋思索解,即不能去“思想”,而必須進入特定的禪的氛圍中去“體證”。這裏提出參“無”字話頭所應注意的是正確理解“無”的意義和功用。“無”在參話頭的過程中,不能做實詞解,即不能認為它有世俗所謂實在的意義,也不能認為它有聖義諦所謂實在的意義。它只具有否定的意義,警示參禪者“不得作有無會,不得……”。參禪者以“無”字,將一切世間法、出世間法掃蕩盡淨,為下一步的開悟留下一空曠虛豁的心靈空間。
在日常生活中參話頭,這是針對當時的文字禪、默照禪而發的。參話頭不必拼絕一切世緣,專在語言文字上下功夫,談玄談妙或做出一篇詞句美妙的偈頌,也不得專在靜默處去苦思冥想。只須在行住坐臥中時時照顧“無”字話頭即可。古人云:‘我這裏是活的祖師意,有什麼物能拘執他,’若離日用,別有趣向,則是離波求水,離器求金。求之愈遠矣。”在參禪者現實的生命活動中,開悟有重要意義,因為禪是活生生、活潑潑的,是打通了個別和一般、短暫與永恆、個體與宇宙的分別和對待之後獲致的境界,而一般只能在個別中體現、永恆寓於每一個瞬間,宇宙全體也只能在有情識的生命個體中得到全息表達。所以禪的境界只能在個體現實的生命實踐中得以實現。
參“無”字公案得悟,還可以從惟識學的角度得到說明。依惟識學的觀點,心識分為八識,其中前五識眼耳鼻舌身相當於感性認識,第六識意識相當於理性認識,第七識末那識相當於悟性認識,第八識種子識屬於本性或自性認識。八識之中,第七末那識常執第八識的相分為自內我,這就是俱生我執,由此我執,眾生的意念行為,都是有分別、有對待,從而招致種種無明煩惱。所謂開悟,就是在第七識上完成徹底的轉向,破除我執,這樣第八識中的一切種子就變得清淨無染。
按惟識學的說法,即轉第七識為平等性智。第七識既轉,第八識亦轉為大圓鏡智,第六識轉為無分別智。第六識既轉,即破除分別性、物件性思維障礙,以清明澄澈、整體圓融的意識去支配前五識,就能五圓六通,所作著辦,此即成所作習,宗杲說:只覺得肚裏悶,心頭煩惱時,正是好底時節,第八識相次不行矣。覺得如此時,莫要放卻,只就這無字上提撕。第八識既除,則生死魔無處棲柏,生死魔無棲泊處,則思量分別底,渾是般若妙智,更無毫髮許為我作障。“第八識相次不行,”即通常所說的“言語道斷,心行處滅,”意味著平素人們習以為常的分別性思維暫時休歇。
宗杲認為此時正是著力處,須著實參究。所謂除卻第八識,是指將業識染汙種子拔除。需要指出的是,這裏所謂煩惱種子只是比喻性說法,並不是實體性、物質性存在,它只是一種習氣,一種原始的帶傾向性力量。所謂拔除,是指上述所說的由識到智轉變,完成這一轉識成智的過程,般若之體當下即顯發無上妙用。此時已消除了我障和法障,無分別心和生死心,從而進入一種自由的天地。
宗杲還對這種境界描述說:若得蹦地一下了了,儒即釋,釋即儒,僧即俗,俗即僧,凡即聖,聖即凡,我即你,你即我,天即地,地即天,波即水,水即波,酥酪醍醐攪成一味,瓶盤釵釧熔成一金,在我不在人,得到這一田地,由我指揮,所謂我為法王,于法自在,得失是非,焉有罣礙?這也就是禪師常講的自己做得主宰,心能轉物而不為物所轉的境界。有了這樣的境界,“種種勝妙境界現前,心不驚異;種種惡業境界現前,心不怕怖”。不以物喜,不以已悲,不為情困,“隨緣放曠,任性消遙。”這實在是人類共有的對人生自由的嚮往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