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無鴻爪
第九章 雪泥無鴻爪
天地谷。
谷內無聲,只有流水依舊、潺潺不息。溪水映月,映溪邊雜草離蔚,映離蔚上幽幽竹屋。
本該是與世隔絕的冷幽險境,今夜,遠方卻緩緩踏入了兩名不速之客。
這兩個不速之客一黑一白,宛如棋盤上的黑子白子朝楚河漢界的另一端筆直前進,腳步漸趨加快。
黑與白各自帶著森森殺氣,推嵐排霧,直搗龍穴。
此時溪邊竹屋大門推開,墨舞斜背著簡單行李探頭探腦地走出門外,身後跟著提著一大箱藥箱的白行苦。白行苦眉頭緊皺,望向天地谷的出口,墨舞跟著白行苦的視線望去,只見一片闃然,眼界清朗。
忽感身後冷然,白行苦掐指一算,老軀猛震,兩眼倉皇。
墨舞不明所以,瞄向神醫,說道:「神醫怎麼了?」
白行苦背脊已滲出冷汗,道:「好快!」
墨舞一驚,說道:「難道他們找到這裡來了?」
正要回頭,白行苦一聲厲喝,說道:「小子別看,走!」
言罷,墨舞終於感到身後龐然的壓力。那股洶洶然的氣勢與危機感竟如海浪席捲,滔天而來,墨舞當下說道:「神醫抓緊了!」
下一刻,墨舞負起白行苦,運起這些日子積累起來的內勁,便要開始狂跑急奔,孰料瞬間的怠慢,卻讓墨舞深深陷入了此生最痛苦的一戰。
墨舞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夜。
不及動身,墨舞眼角飛入一滴雨水與黑影。
「墨家小子,你慢了。」
黑影停在剛負上神醫的墨舞面前,河邊月下,人影更顯清冷肅殺。
「神醫白行苦,你知道天底下有些人是救不得的。」
一人手持摺扇,漫步走近,停立在墨舞身後,釋出層層氣勁,如同一道無法跨越的牆。
「還是來不及嗎?」白行苦咬牙,說道:「放我下來。」
「不。」
墨舞不假思索,說道:「我不能。」
白行苦大驚,說道:「你想死!」
墨舞抬起頭,和姚鴆歌四目相對的同時,眼神已經是火焰的赤紅。
「我不想死,我想帶你離開。」
姚鴆歌眼神難掩狂喜,說道:「短短半年,你竟遠比待在槥山虛耗十年還要進步。」
墨舞壓下心中所有的怒火、怯懦、浮躁與不安。這一刻,他知道自己身上背負的是多重要的人。無論自己多想報仇、無論自己多想不顧一切,他都不能夠恣意妄為。
體內的離火蠢蠢欲動,燒煮著墨舞每一條戰鬥神經。
彷彿回到了半年前,彷彿回到了槥山密道。
那墨家三百人的面孔又在墨舞腦海盤桓飛旋,嗶嗶剝剝又想撕裂墨舞的理智,但是肩上白行苦的重量,狠狠的耳提面命墨舞、壓過耳邊不斷縈繞的爭鬥念頭。
「有沒有進步,你親自來試試看吧,姚鴆歌。」
話甫說完,墨舞的眼底倏忽閃進一道模糊剪影,姚鴆歌業已近在眼前。
「今晚過後,墨家盡絕,神醫同滅!」
◆
華山。
雲深不知處,嵐中鳥啁啾。
蘇嶽崙和杜瞳送穆懷青離開後,杜瞳看見梳妝台上擺著的早膳幾乎沒動,問道:「嵐兒,妳都沒吃麼?」嵐兒搖搖頭,蘇嶽崙便道:「妳現在身體還很虛弱,反正也不急了,妳就多少吃一點罷,我跟杜瞳等妳。」
嵐兒還是搖搖頭,說道:「我不怎麼餓,我……」語氣支支吾吾,杜瞳見狀,接話道:「那妳不吃我可要吃啦,被峨嵋派那臭女人打得我現在傷口都還疼,醒來餓得要命。」
蘇嶽崙道:「杜瞳!妳剛剛也吃了我的份,這樣妳也沒飽?」杜瞳說道:「那也才一點點嘛!華山派也真夠小氣的,膳食一份那樣少,怎麼吃得夠?而且嵐兒若不吃,放著也是浪費呀。」
蘇嶽崙雖皺起眉來,卻忍俊不住,笑道:「真受不了妳,妳跟紀雲纏鬥的時候簡直是判若兩人嘛。」
杜瞳接話道:「哪裡不像了?」
蘇嶽崙看她這樣反應,倒是被她的話給勾起困惑,問道:「說到這個,妳是怎麼能夠紀雲戰那麼久的?依我對妳還有對她的了解,她不該花那麼多力氣在妳身上。」
杜瞳聽她這麼說,登時瞪大眼來,不服氣地說道:「妳是說我武功低微囉?妳是這樣對與妳共度災厄的人說話的麼?」
「我可沒有說,那是妳自己承認的。」
「……我那時候到底為什麼要答應妳留在峨嵋樓還債?」杜瞳哼了一聲,說道:「我真是太笨了。」
「是這樣呀?沒有我的話妳還不知道在哪邊睡地板呢?」
杜瞳這次倒是沒那麼快接話,思索了一會,說道:「等咱們把都玄救出來之後,我有件事想和你們說。」
蘇嶽崙問道:「什麼事不能現在說?」
杜瞳說道:「現在說就沒意思了嘛,等都玄平安回來,我再跟妳們說。」
嵐兒這時挺起身來,看著蘇嶽崙,說道:「我想去看拉拉哥。」
「哦?」
蘇嶽崙看著嵐兒,嵐兒雖神智清醒,但整個人看起來已無先前潑然躁動,觀她眉心微顰,靈動的眸子裡有比往昔更堅毅的神采。
「也好。」杜瞳說道:「其實我們也還沒去看過拉拉,等會我們就一起去看看吧?」
「其實我不知道拉拉在哪裡。」蘇嶽崙沉吟了一會,說道:「這裡只有兩間房,一間躺我跟妳,一間躺嵐兒。我剛剛就觀察過了,這邊沒有第三間房間。」
杜瞳疑道:「那懷青是怎麼知道拉拉的狀況的?」
蘇嶽崙說道:「懷青跟我們不同,他是清醒著上華山的,在看完拉拉的狀況之後才與我們會合。我原以為是她的妙計救了我們,可惜方才懷青說不是,我們的命不是因為她才得救。」
杜瞳說道:「方才懷青說要去見咱們的老朋友,會是誰呀?」
「丹楓。」
嵐兒猛然一語,蘇嶽崙和杜瞳都不敢相信,杜瞳呼道:「這怎麼可能?我們根本不認識她,況且她還設局引妳我入坑,險些殺了我們!」
蘇嶽崙嗯了一聲,說道:「也許懷青跟丹楓作了什麼協議?想必那是我們不知道的。」
嵐兒嘆道:「能走到這步田地,咱們到頭來都是丹楓手頭上的一顆棋子。丹楓先讓書院放出消息,說我們槥山六人氣息尚存,而穆懷青在雷州已然受擒,不日就要公審。這是要逼我們四人分頭的第一步。一一擊破,夥同密宗門、華山派、青城派來結果我跟拉拉哥,剩下的峨嵋派則專門對付妳跟瞳姐,這是第二步。」
「這層層的殺陣除了要殺我們之外,主要目標還是副掌門,這是第三步。應當這麼說:這場計謀表面上第一個目的是要將我們格殺,第二個目的就是要引出副掌門,讓她為了告知我們消息是假,親上雷州,跳入火坑。然而誰都想不到,丹楓自己親手養了一個變數,那就是華山派。」
蘇嶽崙和杜瞳面面相覷,只聽嵐兒繼續說道:「我並不曉得丹楓是怎麼說服華山派暗中救下我們,但就我來看,丹楓的最終目標是要演一場戲,一場圍殺我們的戲。」
蘇嶽崙一摸下頷,說道:「妳的意思是說,丹楓這一手其實是為了交差別人的囑託?如此說來,這個人的囑託很顯然是要除掉我們槥山六人。」
嵐兒接話道:「沒錯,若我的推測沒有錯,那丹楓跟梅琖現在應該是合作關係。也就是說除掉槥山六人的工作,是梅琖托丹楓代勞的事!」
「他若要殺應該要親自動手。」杜瞳看著嵐兒,說道:「對他們來說,殺我們是如此重要的事,他托丹楓動手,變數太多,況且丹楓很顯然不大聽話。」
嵐兒點頭說道:「可怕的並不是梅琖跟丹楓合作,我想丹楓今日偷留一手,將我們暗度陳倉的計畫梅琖不是沒有想過。那麼最讓人擔心的是有什麼比動手來殺我們更重要的事,需要梅琖親自躬身,甚至願意冒著讓丹楓放過我們的風險?」
蘇嶽崙與杜瞳面面相覷,默然不語。
嵐兒說道:「天地谷。目前我只有這個答案了。丹楓無論有沒有殺我們,對梅琖來說能把我們支開才是目的,他很可能是想讓師哥跟神醫落單,殺掉他們,以除心頭之患。」
蘇嶽崙果斷搖頭,說道:「不可能,沒有人知道我們藏身天地谷。墨舞跟神醫待在那邊是最安全的。」
嵐兒說道:「但是除了天地谷,就所知來推論恐怕也沒有其他可能了。如果不是,那將會是比殺盡我們還要可怕的陰謀。」
杜瞳忽然攬著蘇嶽崙的肩頭,雪頤微抬,說道:「不管如何,我們都活下來了,何必一醒來就得擔心這麼多呢?生命是人生中最寶貴的事情,只要咱們活著,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無論之前風風雨雨,我們仍一路走來,下次也不會有意外。咱們命大嘛!」
嵐兒臉一沉,說道:「但拉拉哥──」
蘇嶽崙笑道:「拉拉肯定行的。我相信白神醫定有妙法能救。」
杜瞳扯著蘇嶽崙坐到嵐兒身邊,另一手圍著嵐兒的後頸,說道:「瞳姐不大會說話,但是等所有事情結束,我想要妳跟嶽崙一起來西域。」
嵐兒望著杜瞳笑嘻嘻的臉龐。
「好。」
話剛說完,門外走進不速之客,但看一身藍袍,身形佝僂,正是華山掌門司徒鐘。司徒鍾一踏入門來,三女霎時目露兇光,各自戒備,司徒鍾與三人對望,一時之間卻也無言,但見他身後沒有八荒大劍,也沒有要動手的意思,沉默良久才說道:「你們沒事了。」
嵐兒接話道:「我們沒事了,但華山派很快就會有事了。」
司徒鐘看著嵐兒銳利的目光,說道:「因為你們是天底下最麻煩的禍害。」
嵐兒說:「但你仍然答應丹楓把我們救下了,為什麼?」
司徒鐘說道:「天底下有很多事情不是妳應該要知道的。」
嵐兒秀眉一蹙,說道:「不如這樣吧,我們來作個約定。」
司徒鐘木無表情,嵐兒又說道:「說說丹楓跟你之間的關係,來保密華山收留槥山六人的事實。」
司徒鍾氣定神閒,答道:「別忘了妳們現在是在我華山上頭,雖然是後山深處用來給犯錯的弟子思過的思過林,但要走下山可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而且你們不是來休生養息的,是被我華山派囚禁,我隨時可以跟梅琖通信,將妳們交出去,對我華山派更有好處。」
嵐兒聽司徒鍾說完竟也沉默,蘇嶽崙便接道:「既然我等已是華山派籠中之鳥,何不交付出去以換取功名利祿?」
司徒鍾說道:「這樣啊,原來妳們這麼希望透過這種方式回到槥山?」
杜瞳慍道:「又救又囚,囚了又不賣,到底想怎麼樣,還不快快說來!」
「妳們就別為難人家華山掌門了吧。」
氣氛正僵持,穆懷青偕同兩名華山弟子悠悠走來,那兩名弟子看見司徒鐘旋即躬身行禮。
司徒鐘看穆懷青走到自己身邊,說道:「可見到先生了?」
穆懷青說道:「是,相談甚歡。」
司徒鐘笑了一下,這聲笑卻聽不出善意或惡意,便向後方的弟子說道:「看守穆懷青的路途中可有被其他弟子看到了?」
那兩名弟子搖搖頭,司徒鐘對著穆懷青說道:「逃走之際,記得向先生捎信,記住,千萬不要離開思過林,否則免不了與我華山一戰。」
穆懷青微微躬身,說道:「是,懷青在此謝過掌門囚而不殺。」
司徒鐘沒有回應,步出房外,兩名弟子緊跟在後,漸行漸遠。
蘇嶽崙問道:「懷青,妳還好麼?」
穆懷青目送司徒鐘等人離開,才開口道:「還好。能見到你們平安無事,那便是不幸中的大幸。」
蘇嶽崙說道:「方才嵐兒說妳去見的是丹楓,這件事是真是假?」
穆懷青說道:「不錯,我是去見了丹楓。」
「她對妳說了甚麼?」
「等妳有一天見到她,妳自己問她吧。」
「我?」蘇嶽崙不解地說道:「我怎麼會見到她?」
「總會見到的,妳越想不到的事情,越容易發生。就如同妳萬萬想不到妳跟峨嵋派會在這種情況下解開心結、解開十三年來的冤案,所有命中注定要發生的事情,無論是福是禍,我們都躲不過。」
蘇嶽崙聞言,細細咀嚼她話中滋味,瞬間默然。
「那拉拉哥呢?」嵐兒問道:「現在我們總可以去看拉拉哥了吧?」
「可以,我就帶妳們去看吧。」
穆懷青望著門外綠草如茵,長天碧色如洗,臉上神情卻是幽幽,看不出在思索何事。
◆
門緩緩推開,嵐兒第一眼見到拉拉哥躺在床上,一下子竄到床邊,但看宰拉拉形容枯槁,面如死灰,臉白如粉,嵐兒隨即替他把上脈,東摸西摸,卻只是感到一股徹心的冰涼,那是寒毒在拉拉體內肆虐的證明。人死是為無生,毒只會在活體上運行,此刻嵐兒一摸卻感寒毒在拉拉體內橫衝直撞,表示拉拉這個人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是活著的「軀殼」,嵐兒接著把到胸膛上,仔細感應,驚覺真有微弱的脈動,然而這股脈動卻沒有隨之熱絡起四肢與筋脈,這是何其弔詭的景象,若神醫在此,要說這是醫道上空前絕後的奇蹟也不為過。
「拉拉哥……還算是活著!」
嵐兒面露喜色,心中的大石放下了一半,另一半卻懸在「拉拉哥能不能真正活著」的題目上頭,只聽穆懷青說道:「華山派已經替他請了好幾名醫生,卻都毫無頭緒,只說拉拉的症狀絕無僅有,乃天下之奇,見所未見──既然不曾見過,當然也無從下手。」
嵐兒說道:「他們都是凡醫,如果是神醫一定有辦法的!」
穆懷青頓了一會兒方才說道:「……也許吧。」
一定有的。嵐兒心想。連師哥的體內離火都能夠暫時壓制下來,又有什麼是神醫做不到的呢?她相信只要回到天地谷,這一切都不會再是難題。她的希望建立在絕望中一次次逢生所衍生出的信心,她不只希望,她相信,跟大家度過許許多多生死交關的宰拉拉一定不會在此停下生命的軌跡,老天爺既然一次又一次幫助她們歷盡災厄,拉拉哥又曾犯了什麼錯,要把腳步停留在區區的華山?
面對宰拉拉在面前自己又只能希冀她人援手的無助,更加深了嵐兒想要學醫的動機。嵐兒看著宰拉拉的寒軀,心裡想:武功在高、武功在強,那都是傷人的東西,傷人之後呢?被傷的人要怎麼辦?真正的強者不是一刀取命,練到一刀取命又待如何?成為下一個姚鴆歌嗎?這個武林裡頭學習怎麼傷人的人不知凡幾,人命難道就這麼不值?真正的強者不是殺人,是救人,不只救人,還得從閻王底下搶人,親手改寫生死簿。
天下不平之事多如牛毛,有多少不該死去的人屍曝荒野?嵐兒回頭想到師哥的墨家,被血洗的墨家三百人;回頭想到自己的苗族,一樣被堆積成刀鬼的傳說,這些人都是應該死去的嗎?沒有,沒有人。根本沒有人一出生就是活該死去,更別提拉拉哥心地善良,善人終該有善終,如果自己能醫……如果今天自己就是神醫……
嵐兒在宰拉拉面前握緊了雙手。
──這一次回去,她要跪著求白行苦教自己行醫。
蘇嶽崙站在嵐兒身後,眼觀宰拉拉,說道:「懷青,拉拉這樣子不知道得躺多久──難道咱們要在華山待到他醒來?」
穆懷青說道:「華山終不是久留之地。」
蘇嶽崙說道:「那拉拉怎麼辦?總不能讓他一個人留在華山呀。」
杜瞳說道:「還是我們捎封信回天地谷,請神醫移駕,親上華山診治拉拉的傷勢?畢竟他們有舊,神醫是不會見死不救的。」
穆懷青應道:「不可能的事。神醫不會武功,徒兒又是帶傷之身,若來到華山的途中出什麼意外,連自保都是問題。何況江湖中眼線甚密,只要一出天地谷就會有危險。」
蘇嶽崙沉思了一會,說道:「所以我們還是得把拉拉帶回天地谷嗎。」
穆懷青說道:「唯一的辦法,也是風險最低的方法。」
杜瞳說道:「我們離開的時日也不久了,回去也好,不曉得小子恢復得怎麼樣?」
穆懷青說道:「別擔心,我總會替他拿到一片丹心。」
蘇嶽崙說道:「恩,那我們什麼時候啟程?」
嵐兒此時緩緩站了起來,問道:「副掌門,咱們最多能住上幾天?」
穆懷青想了想,說道:「最多也就三四天,畢竟咱們是團燙手的火,華山思過林這張臨時覆上的紙隨時都會被我們燒毀,時間一久也會帶來麻煩。屆時我們就走不開了。」
嵐兒回道:「我們再等一天好嗎?拉拉哥的狀況看來還不穩定,讓他在待一日說不定會更好一些。」
穆懷青卻答道:「但妳不能確定這一日會不會耽擱到拉拉的診治良機,不是嗎?」
嵐兒說道:「嶽崙姐跟瞳姐還有我今天才醒過來,我想我們都還需要一點休息時間的。」
穆懷青一愣,旋即答道:「妳說得對,是我太急,那咱們明天再啟程吧。」
嵐兒點點頭,閉眼重新替宰拉拉把起脈象,一手壓著他血脈,一手撫著他心脈,血脈依舊胡亂跳動、寒氣勃勃,心脈跳動得平穩卻非常緩慢,彷彿心脈跟渾身血管的頻率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嵐兒定下心思考:這個狀況代表什麼?她在書中看過嗎?或者書中曾經描述過兩種不同的病狀,它們又分別代表什麼病徵?現在一併在人體上發生──可以推導出什麼樣的結論?
血脈狀,寒氣鼓動也;心脈狀,生命垂危也。合為一體,依理論而言乃是寒氣在體內胡動,導致心脈垂危。但當時拉拉哥自封筋脈,是為了自盡,在自封筋脈為先的前提下寒氣被關在穴竅之中,導致寒毒亂走。寒氣在失去生命氣息的拉拉哥體內應該暢行無阻,怎麼會進不了心脈?
為什麼?這股寒氣應該已經讓他駕鶴西歸,為什麼還鎖死在拉拉哥的體內暴躁的躍動,也沒有衝破心脈讓他死絕?
嵐兒此時此刻想不通透,睜開眼,穆懷青的手已然安在肩上,說道:「嵐兒,咱們走吧。讓拉拉休息,明天也好啟程。」
「是。」
嵐兒站起,凝視著拉拉哥如霜雪冷白的側臉愁眉不展。她尾隨眾人出房,一面思量這詭異病狀,關起門來時她的眼角瞄到宰拉拉的手臂一動,她忽然精神大振,瞇眼細探,卻在門縫間看見如石雕一般的拉拉哥。她不禁覺得自己是想瘋了才導致一時看差眼來。
穆懷青看嵐兒並不馬上關門,還回頭觀望宰拉拉一眼,便道:「嵐兒,別擔心,不會有事。」
嵐兒哦了一聲,帶上門來,跟在穆懷青身邊,等到走回房門便倚在門邊,看著草地吹風發呆,穆懷青等人見她如此也都不出聲打擾,知她內心愁腸百結,拉拉的犧牲帶給嵐兒何其沉痛的打擊,不是當事人都無法體會其中滋味,蘇嶽崙又何嘗不是?她自己的冤案雖終得昭雪,卻失去親師,箇中滋味他人又怎能體會。因此對於嵐兒的態度蘇嶽崙完全可以體會,人需要的只是時間,人都需要時間,無論它是解藥或毒藥。大家都知道它洗不去傷害的痕跡,但它能麻掉刻骨的疼痛。
眾人正各懷心思,忽焉卻聽聞宰拉拉的房門傳來一聲轟然巨響,眾人一看,驚見宰拉拉起死回生,怒拳破門,砸出一道深深的裂痕,痕跡一路裂滿整張門板,幾乎崩毀!
四人一般驚愕,不可置信,然而宰拉拉兩眼銳而不藏,深邃的瞳仁裡是隱匿不住的狂風暴雨,像一頭將要發狂的狼犬,更似渴望茹血的惡獸。
「拉拉……你……?」穆懷青疑竇驟生,寒毛乍起,呼喚宰拉拉,卻看他那對風雨縱橫的眸子燃燒著深深敵意,一路延燒到穆懷青跟前。
嵐兒卻喜不自勝,直呼:「拉拉哥,你醒了!」說罷便要奔向宰拉拉,然而穆懷青火眼金睛,見宰拉拉勢態並不如昔,旋即騰身向前,攔住嵐兒。嵐兒不注意直撲穆懷青腰間,摀著鼻子說道:「副掌門──妳為什麼攔我?」
宰拉拉敵視依舊,默然不語,口中不住低喘,彷彿自險處歸來,渾身沾染一股火山將出的味道。他瞪向蘇嶽崙,又瞪向杜瞳,蘇嶽崙被他一蹬,背脊也不禁一涼,說道:「拉拉,你幹嘛這樣看我們?你是怎麼醒過來的?難道不記得我們了麼?」
「記得?」宰拉拉終於說話了,卻說著她們始料未及的話:「我當然記得,妳們是毀掉我家鄉的人。」語氣中是濃厚得化不開的仇與恨,嵐兒從來聽過宰拉拉發出這樣的語氣。充滿憤懣與壓抑,徘徊在暴風暴雨的臨界之線。
「拉拉,你還記得你在說什麼嗎?」穆懷青冷眉寒目,一手按在春秋劍鞘上,略退半步,說道:「你說誰毀掉你的家鄉?你可知道你在和誰說話?」
宰拉拉聞言,雙臂一顫,拳頭猶佇留在那濱臨四碎的門板上,大聲喝道:「穆懷青,妳與我不共戴天,如今還想裝瘋賣傻,假作無辜!」
穆懷青說道:「誰殺你的親人,那是姚鴆歌!不是我穆──」
不由分說,宰拉拉厲拳竟如怒海滄流憤然襲來,嵐兒退開,穆懷青下意識將手握在春秋劍柄上,卻在當下猶疑是否該要出劍,她不懂為何宰拉拉驟變如斯,她甚麼時後殺了宰拉拉的親人?這是完全相悖的事實,是沒來由的說詞!但眼觀宰拉拉目露兇光,不是作戲,彷彿他從頭到尾就不曾質疑。穆懷青只是片刻遲疑,宰拉拉那如狂風暴雨的雙拳就擦得穆懷青耳際生疼,力道猛烈,可見一般。
穆懷青不明就裡,只因著彼此的一道友朋之情,不願同袍操戈,無奈之下左右退避,卻看宰拉拉執念超然,蘇嶽崙跟杜瞳見狀就要衝上前來拉開宰拉拉,穆懷青卻劃開雙手,喝道:「先別過來!小心被他打傷!」
蘇嶽崙握拳急退,一面說道:「拉拉!你在幹什麼!別打了!」
杜瞳喝道:「懷青,小心自己!」登時在袖口藏刀,兩眼鎖定宰拉拉身上穴位,待時機到來,便要馬上制止宰拉拉暴舉。
嵐兒愣在原地,驚得呆了,他想不透:拉拉哥怎麼會變成這樣?好容易見到拉拉哥起死回生,卻怎麼也想不到會是這種場面!
穆懷青又躲了幾招,只聽宰拉拉冷笑道:「怎麼不敢出招了,穆懷青?妳殺我親人的時候手很硬,卻好意思手軟了!妳也會良心不安!」
穆懷青見宰拉拉蠻不講裡,說話聲又大,雖在華山思過林,難免不會被華山上的外人聽見,屆時節外生枝,免不掉上演死裡逃生的戲碼,但是眾人哪堪再一次的重大摧折?思索方定,果斷說道:「嶽崙、杜瞳、嵐兒,守在近處,萬勿讓宰拉拉離開這裡!」
宰拉拉又拳又腿,招式凌厲,全不留情,招招打在精妙要害處,即便高手如穆懷青也退得極其驚險,稍一失神,後果不堪設想,該怎麼辦呢?穆懷青閃得痛苦,此刻人無害虎意,虎有傷人心,俄頃間穆懷青與宰拉拉四目相會,她看見了:看見宰拉拉眼底是那無盡的怒火,燒上心頭,燒上腦海,那樣的表情讓穆懷青想起了她那個少不更事的徒兒。
仇恨都使人發狂,發起狂之人,無物可擋,萬物可殺。而要攔阻發狂之人,只有一個辦法。
穆懷青右腳一退,陷入草地之中,左臂一區,掌心外掀,活生生吃下宰拉拉一記猛拳。握著宰拉拉拳頭的掌心淌下汩汩的鮮血,在穆懷青腳邊綻放成一朵鮮艷的杜鵑。
要喚回路在迷途的人,他們的路標,是一朵用血養出的杜鵑花。
左手響起隱隱虎嘯,隱隱龍吟,一把春秋,帶起多少滾滾塵風,吹皺多少濁濁世浪,這一次,它的對手不再是搶奪槥派的野鳳,而是曾為生死併肩的猛虎。
「宰拉拉,你別怪我。今天是你猶在夢中,兀自不醒。」
春秋出鞘,眩目的銀光閃得眾人一暈,都以為華山降下了雪。
「穆懷青,我這輩子都會記得妳跟禹都玄是我不世仇人。」
宰拉拉的拳很冰很冷,穆懷青握在手裡,把心一橫,誓要打醒夢中之人。
嵐兒看到穆懷青終對宰拉拉拔出劍來,心中好生難過,一眶淚水又在眼邊徘徊,她不知道該要期待宰拉拉脫離這裡,還是應該期待穆懷青將宰拉拉打昏打死,又讓他陷入無止境的沉眠。
為什麼期待的事情總是往往落空、什麼時候她所期盼的太平日子才會回到大家身邊?
嵐兒最後發現想實現簡單的生活,代價都是困難的。如同她多希望宰拉拉能夠復甦,這是多簡單的期望。但宰拉拉復甦的同時卻又與穆懷青反目,穆懷青到底該讓他醒著、還是該讓他睡著?這一刻她發現穆懷青好像變得極其疲倦,動武的身子雖然矯健如昔,然眸子裡的精光是一根燭臘見底的的流焰,將要熄滅仍兀自強硬,替大家撐起滿斗室的光。
副掌門的責任,不該只有她一個人承擔。她既然師承穆懷青,又怎能眼見自己的師父在風霜之下消瘦自己的生命,自己又毫不分擔?
嵐兒牙根一咬,從懷裡攢出短劍忘緣,眼底揪著渾身血性的宰拉拉。她告訴自己:逼不得已之時她仍得痛下手來,即便要讓宰拉拉再度陷入無盡沉眠、即便要再度讓宰拉拉陷入無解的死劫、即便要她對曾經為自己捨命救命的人動手,她也得狠心去做。所有決擇都是困難的,唯有果敢選擇對槥派最有利益的路徑才是正確答案。
但拉拉哥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會站在這裡,完全是因為拉拉哥的捨命,而自己又怎麼能夠狠下心對自己的恩人這麼做?就因為很可能會為自己帶來危險,所以她必須對救命恩人下手?這樣對嗎?自己到底該親手送他回歸黑暗的盡頭沉眠不醒靜待生命的終末,還是該拉開戰場甚至幫助拉拉哥逃開這裡?
嵐兒一面想,腦海翻湧、思緒滾燙,握著忘緣的手也漸趨熱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