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2-24 16:54:38玄風

縱被春風雪

  雷聲重重,銀光閃爍,溽暑帶來的驟雨自白鷺書院一路飄搖到槥峰。

 

  居高臨下,一人身形矮小,步履緩慢,尋跡而上,行於被新的槥派所遺棄的舊石階。

 

  那石階的兩側生上了綠苔,而大雨滂沱,造階梯成蜿蜒的潺潺的河流,自上而下,嘩嘩流逝。那人身穿蓑衣,頭戴斗笠,溯階而上,每一步都濺起了水花,每一步都濺溼了她的小腿處的布料。

 

  啪搭!

 

  這對足子踏下的是堅定,是氣勢,是一股讓人不能坐視的跫音。

 

  行至半途,這條斑駁的石階上頭走下了一群人,滿頭溼髮,嬉鬧聲由遠自近,好幾張張狂跋扈的猖然笑臉,間著笑語吟吟,快走而來。

 

  山路狹小,狹路相逢,兩方盡皆停下了腳步。

 

  那群人之中,一名為首的白袍少年滿身酒氣,腳步踉蹌,走向前去,撥了撥結成塊的短髮,打了個酒嗝,蔑視那名擋著自己路途、身形矮小且頭戴斗笠的蓑衣之客。

 

  「喂……你們……是誰啊?」

 

  蓑衣客伸出手,抬高斗笠,笠簷下,一對浩光煥發的眸子,一張姣好緋紅的臉龐。

 

  「這裡就是槥山?」

 

  酒醉少年搖搖晃晃,說道:「對,這裡就是槥山!我……我就是……槥山首徒!八儀……乾天門下的……第一弟子!」

 

  「槥山首徒?」

 

  一聽言,蓑衣客帽簷下似乎穿出一對精光銳眼,而蓑衣下雙手躁動,一柄長劍劍鞘露出隱隱。

 

  「槥山首徒,是嗎?不知比起往日首徒墨舞……實力高下如何。」

 

  說罷,蓑衣客眼神一變,後腳跟一挪,殺氣竄升,蓑衣暴震,一股氣流亂旋,打碎雨點,濺射在酒醉少年的臉上,酒醉少年登時兩頰一疼,原來竟被雨水打痛,神識赫然一醒。

 

  然而蓑衣客的肩上,卻緩緩按上了一隻手,阻她出劍。

 

  「妳說墨舞?」

 

  酒醉少年陡然一醒,殺氣螫得他背脊不禁發涼,說道:「那種……那種不入流派門的首徒……」

 

  砰!

 

  話未畢,蓑衣客身後竄出一抹電閃身影,喀啦一響,酒醉少年忽感胸口煩惡,雙肩麻酸,雙膝驟軟,待他回神,已是雙腳跪下,雙手遭人抵在自己的後背上,腰一彎,四肢無法動彈,姿勢仿若向蓑衣客跪地賠禮。

 

  壓著酒醉少年雙手的人,一腳踏在他腰上,一手扣著他雙腕,也是一身蓑衣,但露在雨中的長袖袖口有數朵浮雲飄然,繡色茶褐,出袖的那隻手骨瘦如柴,卻勁道強勢,酒醉少年一招落敗,當下全然酒醒,卻無法置信!

 

  「孟……孟謙師兄!」

 

  酒醉少年身後一群師弟慌成一團,更有一名少年腳步一滑,跌倒在地,失聲喊道:「快去秉告師父!」

 

  酒醉少年還在掙扎,身後的師弟們嚇得回神,一個個不敢靠近,開始往山上狂奔。

 

  然而蓑衣客身後卻猛然箭出了好幾枚飛刀,宛若疾星烈火,碎雨破風,一個個沒入他們的背心,對方各個慘嚎,噗通倒地,只是彈指之間,腳下潺流已蘸上豔紅,彷彿血河。

 

  「比之小子呦,此人實力差矣。」

 

  這時箝制住酒醉少年的人才開口說話,但蓑衣客卻連睨也不睨,繞過酒醉少年。

 

  「五月天山雪,無花隻有寒……」

 

  滿地槥派徒生橫擋在路,蓑衣客的眼神凌厲,眉間如聚霜雪。

 

  「笛中聞摺柳,春色未曾看……」

 

  啪!

 

  蓑衣客一腳一腳將那些已然死去的槥派徒生踢開,踢出一條道路。

 

  「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

 

  踢開之後,一步一步,濺起水花,逕自往上走去,走到最頂端,然後回身,大雨中,一對藏不住火焰的眸子在滂沱裡燃燒,綻放黑瞳裡的憤懣之花。

 

  「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詩吟罷,酒醉少年孟謙突然反應大作:「你們!你們是……」

 

  兩名蓑衣之人走至孟謙身邊,掩住了他左右兩邊的視線。

 

  「你們……是槥山六人!妳……妳是嵐兒,你是宰拉拉!」

 

  「呦,還記得我的名姓麼?」宰拉拉手下施勁,痛得孟謙哇哇大叫,繼續說道:「至於你面前的這兩個人,就是鼎鼎大名的蘇嶽崙,跟失蹤已久的……杜瞳。」

 

  「你們今日上山要幹什麼!莫不是要對我槥山下手!」

 

  「你的槥山?」

 

  嵐兒聽言又沿階而下,走到孟謙面前。

 

  踏、踏、踏。

 

  「搞清楚,這座槥山,從頭到尾都不是你們的。」

 

  說完,視線一黑,槥山八儀,乾天門下第一弟子孟謙,就此失去意識,再也沒有醒過來。

 

X

 

  轟隆、轟隆。

 

  走至頂端,前方不遠處便是儀天宮,四人以嵐兒為首,盡皆默然,望著滂沱之中的槥山舊宅,內心同樣情緒百結,只能化作惆悵的視線,投射在那張狂的寫著「儀天宮」三個字的匾額。

 

  「瞳姐、嶽崙姐姐,妳們要小心。」

 

  「說我們呢,妳與拉拉才要小心。」

 

  蘇嶽崙握著紙傘,跟杜瞳並肩,說道:「按計劃行事,深入龍潭虎穴,好自珍重。」

 

  「啊啦、我說當家啊,顧說他們呢,我們自己也很危險呀!」杜瞳異色瞳孔精光四溢,紙傘下的面孔雀躍不已。

 

  「我說你高興什麼呢?」

 

  「因為呀,終於可以幫你們出一口氣了呢!」

 

  「西域來的都跟妳一樣神經病麼?」宰拉拉斜眼一睨,嘴角卻忍不住上揚。

 

  「說什麼呀你,用你們的中原話來說,我是俠義心腸!」

 

  蘇嶽崙拉住杜瞳的手,往旁邊另一條小逕走去,臨走前和宰拉拉四目相交:

 

  「好了杜瞳,這時候鬥什麼嘴?該走了。拉拉,嵐兒就交給你了。」

 

  「嗯。」

 

  宰拉拉轉過頭來,看著從頭到尾幾乎一言不發的嵐兒。

 

  「拉拉哥,我們走吧。」

 

  「妳確定嗎?」宰拉拉雙手環胸,說道:「嵐兒,這並不是妳想像中那麼容易呦……」

 

  「決定了就去做,我從來容不下自己猶豫。」

 

  「原因?」

 

  「因為我再也無法失去第二個師父、第二個哥哥。」

 

  宰拉拉笑了一聲。

 

  「妳變了很多呦,小姑娘。」望著儀天宮,宰拉拉語氣之中頗有深意。

 

  「假使這是妳之所願,那拉拉哥也只能幫妳到這裡。」

 

  嵐兒一拉蓑衣,向前走去,眼神如荒野孤狼,目露凶光,走到儀天宮前,雙手輕輕按在大門上。

 

  「替吾師……」

 

  嵐兒凝勁於掌,掌心熾燙,燙若心焚。

 

  「償命來!」

 

  沉聲大喝,蓑衣暴震,木門自嵐兒掌心向外不規則龜裂,接著崩然巨響,瞬間四碎!

 

 

  崩轟!

 

  梅琖側身躺坐在九龍座上,神情慵懶,聞見不遠處一聲暴響,雙眼一眺,嘴邊卻緩緩上揚。

 

  左側陰暗處走出一名八儀死士,一張淺灰色修羅面具,面具右下方小小的一個「山」的篆字,而底下一對漆黑的眸子投以詢問的目光。

 

  「艮山,莫要急。」梅琖欠身坐正,翹起二郎腿,躺在座背上,頭微微仰著,視線睥睨:「算算時間,已比本師預料的要慢了。」

 

  啪噠、啪噠。

 

  廳堂入口處,四張腳印,兩件蓑衣,一股殺氣,湧進偌大的冷清的肅殺的槥派大廳堂來。四方雨水,兩道跫音,一股悶風,一同打進參天的石柱上,打在梅琖寬鬆的衣襟上,堆疊起他似笑非笑的表情。

 

  來人一入廳堂來,便是褪去蓑衣,放手一甩,任由風吹雨打。

 

  一者一身天藍色繻裙,腰束白色腰帶,織上一尾鳳形雛鳥,纖腰兩側鞍著雙劍,一長一短;一者一身雪色寬袍大袖,型似東瀛狩衣,大袖飄飄,袖口浮雲相織,繡色茶褐。

 

  槥派副掌門穆懷青嫡傳弟子,青鸞山當家大掌門。

 

  「我以為會是穆懷青自己來見我,不意卻是妳。」

 

  「吾師平生最惡見三種人:一為奸宄,二為盜匪,三為賊賤。你替姚鴆歌奪我槥派是為盜,取本門三道禁式為禍天下是為賊,為虎作倀自居名門正派是為奸。你認為副掌門還會浪費時間?」

 

  話題正起,已是針鋒相對,嵐兒一手負背,一手按著左側長劍,雙眸炯炯,和梅琖視線交接,勢不相讓。

 

  八儀艮山腳步往前一踏,氣一沉,黑袍微揚。

 

  「艮山,我看這女娃兒不識大體,現在還當槥山是她的家呢。」

 

  艮山喉間發出咕嚕咕嚕的異響,聽梅琖說完,如通暗示,當下縱步向前,右手雷霆而起,拍向嵐兒!

 

  卻見嵐兒不動,宰拉拉卻瞬閃而至,袖口浮雲宛若飛起,衣袂飄飄,好似雲霧浮動,厲掌催出,與艮山雙掌交接,兩人皆是左腳望後一踩,風聲呼嘯,一聲崩然,艮山心中一驚,宰拉拉卻是心感熟悉。

 

  艮山雖是驚異,但身手不停,手腕滑動,扣住宰拉拉手臂,要拉他近身,同時腳一揚,拳一揮,手腳並出,動作流利,不帶半絲徬徨。宰拉拉跨步靠近艮山,左手下推,抵在艮山膝上,招出一半,氣勢遭斷,艮山拳上力道倏然流洩,宰拉拉偏頭閃拳,而他被艮山扣住的那只手掐指成劍,輕點艮山膻中穴。

 

  聚氣匯指,指氣勃發,是為──

 

  「氣劍。」

 

  梅琖目力過人,見招不忘,頃刻間已辨別對方武學。而艮山登時倒退三步,只看宰拉拉指尖不動,艮山反望自己胸口,殊無異狀,僅能兩眼赫赫,瞪著宰拉拉。

 

  「這一次,讓你。下一次,我不會點那裡。」宰拉拉指著自己的眉心,正是三十六大穴之百會穴:「劍入百會,必死無疑。」

 

  「艮山,別辱沒了八儀,」梅琖說道:「以前被人看不起,不要現在也被人看不起哪。」

 

  艮山聞言,霎時再度出手,風馳電掣雙掌拍向宰拉拉,宰拉拉側身讓招,兩人一來一往,掌影紛紛,不刻已是交手十來招,猛然之間艮山靈機一動,兩掌氣勁加催,渾然奮不顧身,掌勁交疊,一層疊一層,越打越狂,越狂越強,竟使宰拉拉也不禁頻頻後退,宰拉拉雖屈居下風,卻不露難色。

 

  「怒雷狂濤?」

 

  宰拉拉不怒反笑,腦海中閃過某一日的某個畫面,某個不自量力的小子獨挑武林罕世強手的瞬間,那樣為師搏命的背影。

 

  神思背後追隨而來的是傷懷,而傷懷背後追隨而來的卻是惆悵,然惆悵的背後追隨而來的是遺憾堆疊起的殺氣,最後這股殺氣堆疊起宰拉拉嘴角的弧度。

 

  只是一瞬間,宰拉拉毫秒間電閃而過的情緒讓他殺意飛升,撥撩艮山力沉千鈞的雙手的角度妙到巔毫。托、推、滑、打,一氣呵成,動作飛快,直教梅琖也面色一動,雙手手刃砍在艮山雙肩上的宰拉拉順勢印了兩掌在他胸膛上,艮山面具下發出低吟,又再度往後倒退!

 

  艮山倒退的同時,宰拉拉並不停歇,跨足往前,宛若大鵬展翅,撲向艮山面門,接著鵬爪一伸──

 

  扣。

 

  宰拉拉左手五指齊張,扣著艮山修羅面具,嵐兒觀此景況,忽憶起某個印象猶深的午後,那個在後庭正要看照自家師兄的午後。

 

  「你便是那日擅闖後院,襲擊小子跟嵐兒的傢伙呦?」宰拉拉五指相扣,一隻手印在修羅面具上,恣意得如此張狂:「換了個面具,直了背,但武功路數同出一徹,真是可愛得令我不敢置信。」

 

  「兩招。」梅琖終於起身,緩緩站起,說道:「宰拉拉,你用了兩招。不知道你剩下的一招,能不能殺死我?」

 

  走下九龍座前的階梯,梅琖悠然得讓宰拉拉感到反胃。

 

  「半年前,你是這麼說的:『沒他們護你,我三招就能殺死你。』現在又是如何呢?」

 

  梅琖將摺扇收入懷中,跟宰拉拉四目交接,凝視裡頭帶著濃厚的試探。

 

  「孤身探龍穴,宰拉拉、嵐兒,你以為我這麼傻,天真得以為只有你們兩個進入槥山嗎?」

 

  嵐兒眸光瀲灩,梅琖快步一閃,縱身至嵐兒面前,右肘拐出,肘擊神庭。嵐兒登時巧娜蓮步,瞬間急退,整個身子望後退了三吋,精妙躲過梅琖肘擊。

 

  梅琖順手自懷中拽出摺扇,待手一伸,打向嵐兒的已是扇骨,但看嵐兒不避不退,左肩長劍倏然出鞘,劍柄敲向梅琖手腕,梅琖轉身快閃,倒退回身,定睛之時只見嵐兒手握長劍,劍鋒沒入地面,劍氣冷寒,地面龜裂,一股尖銳的氣刺得梅琖兩頰竟感疼痛。

 

  這是……

 

  「掌門配劍,渡生。」嵐兒手一緊,古劍渡生隱隱龍鳴:「你若敢對瞳姐或嶽崙姐姐下手,我也不會讓你好過。」

 

  「好不好過我是不知道,不過八儀缺其一,不知兩個打七個還有沒有逃出生天的機會?」梅琖不疾不徐,緩緩說道:「當初杜瞳能從武林聯軍裡救出歌姬紫湘,沒道理救不出當家嘛,是不是?」

 

  喀啦。

 

  宰拉拉手下施力,艮山的面具面緣一裂。

 

  「若是八儀傷了她們倆,我當場就斃了他呦,梅琖。」

 

  「你不會的,宰拉拉。」梅琖嗤之以鼻,彷彿宰拉拉的要脅像是玩笑,不直一哂:「你若斃了他,來日要殺你的不會是我。記住了呀,莫怪本師沒提醒你。」

 

  梅琖笑了一聲:「拖延時間是吧,妳以為我看不出來?嵐兒啊嵐兒,妳好的不學,偏生學穆懷青伶牙俐齒,沒學到穆懷青的精要。想要鬥智,妳尚需磨練五年──我只能說,妳的演技,還太稚嫩了。」

 

  話甫畢,梅琖身形電閃,竟爾將手也握在古劍渡生之上!

 

  「不如咱們做個交易,」梅琖兩眼目透精光,彎下身,對著嵐兒說道:「將渡生留下,我放杜瞳和蘇嶽崙一條生路。」

 

  「古劍渡生乃是我派掌門之物,豈容你覬覦索求?」嵐兒手腕一震,震開梅琖握在渡生上的右手:「放開它!」

 

  嵐兒震開梅琖之餘,將渡生拔出,霎時一股沖天之氣拔地而起,劍身吟吟,嵐兒竟舉劍砍向梅琖!

 

  梅琖閃得輕而易舉,說道:「女孩子家,出手狠辣,說話也忒絕。想來你們苗族之人在被逼入絕境時都是一般脾性。」

 

  嵐兒收劍自護,梅琖打開摺扇,一片桃色仙境,桃樹枝葉為開。

 

  「看見妳的樣子,不禁讓我想起妳的娘親,模樣真是如出一轍呢。」

 

  嵐兒一愣。

 

  「妳想不想知道,妳的娘親在死前是怎麼跪地求饒的?」

 

  「嵐兒!」宰拉拉朗聲大喝,說道:「不要受他影響!」

 

  「妳認識我娘?」嵐兒臉色陰晴不定,不知心中作何感想:「可惜……可惜,現在,我連他的模樣都記不起。」

 

  「我若能夠感到憤怒,是不是因此會比較幸福?」

 

  嵐兒一改怒顏,竟是驀然慘笑。梅琖卻是半晌無語,說道:

 

  「未料你竟然家族記憶也都拋之在後,佩服佩服。」

 

  殊料梅琖話方說完,嵐兒卻猛地猱身而來,一掌狠狠打在梅琖下腹!

 

  「是呀,堂堂姚鴆歌身側軍師竟也會被我不成熟的演技給騙了,佩服佩服。」

 

  梅琖按著下腹,呸了一聲,說道:「沒算到竟著此道。」

 

  「都記不起來了,怎麼會有感情呢?」嵐兒一笑嫣然,說道:「演技也有分很多種,有的是故意要被戳破的,有的,一輩子也戳不破。」

 

  「若放過瞳姐與嶽崙姐姐,我便施你解藥。啊,我忘了說,剛剛那掌我下了毒。」嵐兒收起收劍入鞘:「就打在你的腹部上。」

 

  梅琖蹙眉,說道:「局勢倒是被你反過來了,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驕兵必敗,局勢翻盤,現在是我在跟你談條件,談得是你的命。」

 

  「艮山,去通知八儀,讓他們回來。」

 

  「貴為槥派掌門人,果然是懂得進退。」嵐兒嘻嘻一笑,掏出一枚瓷瓶,丟給梅琖,讓他接過:「拉拉哥,放了他,時間也差不多了,咱倆下山去吧。」

 

  宰拉拉聽言鬆手,艮山深深地看了梅琖一眼,迅速奔出。

 

  「穆懷青若有大智慧,你則擁有小聰明。」梅琖握著瓷瓶,感受手心一陣冰涼:「大智慧者不長命,小聰明則常自招禍害。」

 

  「是嗎?我很期待你的佈局,會為我招致何種禍害。」

 

  嵐兒拂袖而去,宰拉拉比肩同行,其時天色已然停止降雨,空氣溽悶,兩人也不理地上簑衣,傲然離開。踏著積淤的水潭,離開。

 

  卻看梅琖踉蹌走回九龍座,輕靠扶手,待兩人走遠,才仰頭說道:

 

  「你們可以出來了。」

 

  話說完,廳堂內竟爾走出七名黑袍死士,艮山也自門外走進,正是槥山八儀!

 

  「掌門受毒,不服藥麼?」白面修羅,八儀之首,乾天躬身說道。

 

  「受毒?那一掌根本沒有毒。艮山,妳將這瓶解藥收著……此物乃是關鍵物。」梅琖坐下九龍座,淺淺一笑:「她說的很好:有些演技,一輩子也不可能被拆穿。她忘了她既然能夠欺騙我,我也能夠陪她演一場戲。小聰穎終非大智慧,只要稍加誘導……仍是一顆好棋。」

 

X

 

  槥山西北方數十里外,一處深幽天險。綜觀而下,兩壁山峭夾著一條深長的河流,不知流往何處,朝天一看,只能看見一線陰鬱,而河邊荒草漫生,只有幾朵花幽幽綻放,然而這條看似荒廢的河道,一側卻建有一間竹屋,竹屋簡陋,兩扇窗櫺,一戶版門,竹屋旁還有一座窯屋,看來像是灶房,專事炊煮煎藥。

 

  此處正是隔世天險,天地谷。

 

  天地谷人跡罕至,生意渺茫,既無奇珍異草,也無仙禽神獸,前不著店後不著村,蟬噪更顯林靜,鳥鳴更顯山幽。

 

  於是,墨舞完全無法明白,當世神醫白行苦為什麼要選擇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當作避世居所。

 

  墨舞自床上坐臥而起,午後下了一場大雨,這幾天都不見眾人身影,莫說副掌門,連拉拉哥、蘇嶽崙、杜瞳都沒得見上一面,使得他心情鬱悶。這幾天他能說話的對象,就只有……

 

  「你也知道要醒來嗎?」

 

  拉開幕簾,一身灰袍,留了長髯,雖然年近古稀,說話仍是中氣沛然,浩氣盈身,一副仙風道骨,正是神醫白行苦。

 

  「當然當然,神醫調教有方,真教小子感到身體狀況一日千里。」

 

  「病者該有自覺,五腑六臟均受重傷,切忌妄動,否則後果如何,別怪我沒與你講。」

 

  「難不成我便這麼荒廢嗎?」

 

  「想變成廢人可以,現在就可以走。」白行苦目光如炬,一手負背,一手端著熱氣蒸騰的藥湯:「若你連氣都沉不住,這半年多來的拖磨,你一點進步也沒有,也不啻是個廢人,辱沒你師父的名聲。」

 

  墨舞雙拳猛握,抓著被褥。白行苦性格如此,他也只能忍受,畢竟是救命恩人,無可奈何。

 

  白行苦瞪了墨舞一眼,冷冷將湯藥放在床頭旁的圓桌上,轉身離開。

 

  「說到師父……」墨舞嘆了口氣,頭緩緩轉過,望著黑溜溜的湯藥,望著湯藥裡映照的另一個自己。

 

 

  原來當日和姚鴆歌一戰,戰至終焉,密道轟然坍塌,引爆詭雷的正是杜瞳與紫湘。

 

  穆懷青在看見宰拉拉拿到姚鴆歌的挑釁手書後便已著手排布最後一著,修書一封,傳給峨嵋樓,告知杜瞳紫湘詭雷位置,信中寫道,必要時刻,務必動手。

 

  穆懷青修書同時,將梅琖發挑戰信起爭端之可能布局告知宰拉拉與禹都玄,談至中途,忽聞後院爭鬥聲響,於是才有宰拉拉一招退敵救雙徒一事。

 

  再隔一日,峨嵋樓遭武當派所困,蘇嶽崙脫出,杜瞳殺出重圍,偕紫湘逃遁,兩人躲至林中,伺機而動。

 

  穆懷青見眾武林門派相殺而來,並引述墨舞奪各派弟子性命之事,明白是梅琖下手,於是計行挑釁,將眾人情緒推至頂峰沸騰,要引導武林人士追殺,進而遁入密道,順手回敬丹楓一局。

 

  密道之中其實另有一條別徑,能可通往山下,但穆懷青知道姚鴆歌必定於密道出現,本來計定由宰拉拉護墨舞,蘇嶽崙護嵐兒,而杜瞳引爆詭雷後趁動亂與紫湘於塌陷時進入,護陣自別徑避走,豈料姚鴆歌實力超群,非是穆懷青所測度。於是蘇嶽崙、穆懷青中傷,禹都玄受嵐兒保護。

 

  宰拉拉將最後一招打在墨舞身上,是為了要阻止墨舞與姚鴆歌再戰。墨舞暈厥過後給宰拉拉抱著,那時密道已是土石紛飛,早看不清姚鴆歌動向,宰拉拉只好先行自小徑遁走。而禹都玄最後跟嵐兒喃喃細語的事,正是要嵐兒於密道崩陷時將蘇嶽崙抱走,而她負責穆懷青。

 

  世事難料,宰拉拉與嵐兒成功救走墨舞及蘇嶽崙,然而紫湘卻在杜瞳引爆詭雷之後拒絕與她同行,紫湘棄杜瞳而走,原因不明。危機當前,杜瞳不得再托,只好隻身入密道,第一眼,見到的便是受傷昏迷的穆懷青。

 

  杜瞳不由分說,抱穆懷青離開,行至山下與宰拉拉、嵐兒會合。眼見墨舞跟蘇嶽崙尚有氣息,才驚覺禹都玄仍在密道,無人搭救。

 

  「我要回去找都玄!」杜瞳輕輕放下穆懷青,滿身染血,正要回身再衝,被宰拉拉喝住:「你一人進去無疑找死!先行離開,再做打算!」

 

  杜瞳屢勸不聽,卻忽聞穆懷青細聲說道:「都玄……沒死……」

 

  正待再聽,穆懷青卻又陷入沉沉昏睡,宰拉拉思量半晌,說道:「跟我來。」

 

  一行人於是沿路搭村尋大夫急救,行至天地谷尋求神醫白行苦。

 

  「宰拉拉,當年我搭救你,是緣分,我可以不算虧欠。看你投緣,曾與你說我居於天地谷,非必要時不要擾我,可你今日帶這般人來,莫非是找我麻煩?」

 

  「求神醫務必施救,若要待價,我必赴湯蹈火,也會奉還。」

 

  「這是可是你說的。若有違此誓,我會讓你生不如死。」白行苦灰袖擺盪,劍眉星目,不怒自威:「帶她們進去,提木桶汲水,刻不容緩。」

 

 

  這些事情都是墨舞醒來時,嵐兒跟他說的。

 

  而他自己的病情也很清楚,白行苦跟他說了不下十次。他從不知道原來副掌門專司智謀,如此高深。而對於宰拉拉,墨舞聽完事情始末時便已和他道歉。

 

  白行苦果然是當世神醫,雖穆懷青受嚴重劍傷,但修養三月卻已完好如初;蘇嶽崙中度內傷,是最快轉好的一個,只花了一個月。然而墨舞……

 

 

  「你受了離火。」白行苦兩眼睜大:「這是姚鴆歌讓你吃的?」

 

  墨舞面有難色,道:「……是他強迫我吃的。」

 

  「兔崽子,這兔崽子。」白行苦唉聲連連:「離火是我研製的,是未成之藥,當年他從我身上掠奪而走,我就知不會有好下場,沒想到離火跟我緣分不淺,最終還是回到了我身邊。」

 

  「敢問神醫,既是你所研製,那可有解方?」穆懷青說道:「吾徒受此藥後功力大減,只怕現在實力連未入派前都已是不如。」

 

  「一片丹心。」白行苦診著墨舞的脈象,一面說到:「一片丹心是火毒,與離火相去不遠,不同的是離火扣鎖人的經脈,一片丹心卻是膨脹人的筋脈。兩個同樣都是慢性藥,離火與一片丹心,恰好也能互相牽制,只是……」

 

  「只是?」

 

  「只是,這孩子終身火毒,只怕是解也解不掉了。」白行苦模樣嚴肅,說道:「若你只想學武功以自保,那是無礙的。若是你想要精益求精……我只能說,你還是別抱著幻想了。」

 

  墨舞一愣,說道:「也就是我這一生即便是克制了離火,也無法再學武功了?」

 

  「先找到一片丹心我們再來談這個問題,」白行苦站起,對著眾人說道:「他太依賴離火的藥性,導致離火現在不斷侵蝕他的筋脈,再這樣下去,不必太久,只需三年五載,這孩子連走路都會有問題。」

 

  嵐兒大驚,說道:「難道除了一片丹心,別無他法?」

 

  「我有藥方能拖延時間,但也不可能太久。」白行苦掐指一算,說道:「至多半年,半年之後離火就會產生抗藥性,屆時可謂病入膏肓,藥石罔效。」

 

  「好。」穆懷青頷首,道:「我會負責找一片丹心的下落。」

 

  「一片丹心可以緩著,怎麼說我也有一年的時間可以活,」墨舞說道:「師父怎麼辦?我們連師父的下落都不知道?」

 

  「沒意外是為梅琖所擒。」穆懷青雙眸一轉,說道:「梅琖敢放話說我們槥山六人全數戰死於密道之中,不怕我們出現揭穿他們,就表示他自信手上有可以讓我們住嘴的籌碼。」

 

  「能夠讓我們忌憚的籌碼只有一個。」宰拉拉慘笑:「我想那就是都玄了呦?」

 

  「沒錯,他必須要有與我們談判的籌碼,而那個籌碼,就是我們的掌門。」

 

  「既是如此,那我負責找尋掌門的下落。」嵐兒忽然應了聲,道:「若有線索,再來與報眾人。」

 

  穆懷青聞言說道:「不可。倘若妳若堅持要去,拉拉、嶽崙、杜瞳,你們三個就跟著嵐兒吧。」

 

  三人同時點頭,而蘇嶽崙卻面色不佳,不知在思索何事。

 

  討論罷,穆懷青本腰繫二劍,卻突然卸下其中一把,遞給嵐兒。

 

  「嵐兒,收好了。這是在戰亂之中嶽崙拼死保住的掌門寶劍──此次一去,你代表的是槥山,你要知道,我們都不在的時候,你就是掌門。

 

  「不會的副掌門,不會的。」嵐兒眼神堅定,緩緩接過古劍渡生,渡生隱隱顫動,如蒙感召:「我們全部人都會聚在一起的,就像以前一樣。」

 

  墨舞臥在床上,看著眾人如此,心有餘而力不足,感覺五味雜陳,不知該作何感想。

 

  只能依稀記得,那天天色也是陰鬱不定。

 

  穆懷青嘴邊含笑,向著白行苦說道:「神醫可有簑衣一件?」

 

  白行苦說道:「有是有,不過……妳要去哪裡?」

 

  穆懷青手按愛劍春秋,忽然一股風吹進,將他的衣衫吹得蓬蓬鬆鬆的,墨舞這才發現這幾個月來,他的副掌門消瘦了很多。

 

  消瘦中帶著憔悴,憔悴中卻帶著堅毅。

 

  「當然是要去索取一片丹心。」

 

  「妳有一片丹心的下落?」

 

  「也許有,也許沒有。」穆懷青說道:「所以才要趁早啟程,免得誤了時辰。」

 

  「哦?」宰拉拉被吊起了興趣,問道:「敢問隔壁山副掌門呦,妳是所往何處?」

 

  「傳聞江湖曾有雅士一名,發願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穆懷青將腰帶一勒,春秋發出鳴耳脆響:「而那個人,最後在我們槥派西南方,建了一座書院──」

 

  白行苦自牆上取下一件簑衣,讓穆懷青接過了。

 

  「白鷺書院。」

 

  穿上簑衣,盤上頭髮,穆懷青走出房間的那一刻,外面開始下起了細碎小雨。

 

  而她毫不猶疑,足不停歇,仿若無事,步出竹屋,夾在天地谷之間是如此狹小的身影,夾在天地之間是如此渺小的身影,夾在江湖之間,是如此孤獨的背影。

 

  墨舞從窗櫺望著穆懷青的背影,幽幽的想起了杏花。

 

  一坡春水繞花身,花影妖嬈各占春。

  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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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最後那首詩,有興趣的可以查查王安石的〈北坡杏花〉。回頭有想起來在寫寫很久沒寫的後記(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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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拉哥(欸 2014-02-25 00:50:43

我好帥!!!!!(有病
一層又一層的計謀啊好過癮 www

版主回應
當然!!

你們看得開心就好www
2014-02-25 22:32:26
ラン☆ 2014-02-24 18:47:31

看完了啦!好刺激喔!
我覺得在潛移默化(?)之中嵐兒就這樣篡位了(?)
一整個主角光環wwwwwwww
結果真正的主角半年內會成廢人^o^

然後我一直覺得哥你對嵐兒有很奇怪的幻想XD

拉拉哥神帥的!(BLUSH)
拉拉哥打架那邊超帥的呦 ←學屁學

硬要講一下就是我到現在還是會把人名搞混(笨蛋嗎

版主回應
聚光燈不定時轉移(?)

太OP是不行的,人生就是這樣高潮迭起啊嘿嘿

我哪有幻想,不過就是我身邊的小書僮有什麼好幻想的(欸

拉拉哥武戲品質保證!XDDDD

太笨了吧現在還會搞錯!
2014-02-24 23:52: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