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外面下起了大雪。

白綿綿的雪，彷彿要淹沒院子裡光凸凸的大樹似的，唰啦唰啦打在窗上。

她想，爸爸媽媽今晚應該還是回不來吧。

「哎呀，平安夜這雪還下的真是大呢。老爺和夫人不曉得趕不趕得回來。」

站在身邊的女僕小聲呼嚷，轉過頭，看到她動也沒動的餐盤。

「小姐，您需要再多吃點才行，您瞧，您太瘦了。」

女人抱著托盤叮嚀。

她半垂眼睫看著手中的銀製刀叉，金漆瓷盤上盛著香氣可人的食物，平安夜豐盛的晚餐。

她勉強吃了幾口，長方形的餐桌上除了她，一個人也沒有。

嘴中的食物索然無味。

她晃蕩著腿，放下刀叉。

「小姐，還有很多呢！」

「我吃飽了。」

外面的天色早就暗了，雪沒有停止的跡象，鋪天蓋地欲將整個世界染盡，早上堆的雪人現在應該已經不見了吧。

她啪噠啪噠踩過鋪著紅地毯的樓梯，碰地關上房門。

一個人撲到床上。床頭邊的紅襪子也是今早掛上去的，當時雪還沒開始下，她還期待晚上回來爸爸會記得答應過的洋娃娃。

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她趴在床上，委屈低聲啜泣出來，哭著哭著，沉沉睡了過去。

※

半夜，隱約旋律飄入不清的神志。

不知從何而來的光打在臉上，於眼皮底一晃一晃，她彷彿陷入奇怪的夢境，下一秒倏地驚醒過來。

睜開眼睛，悠揚的旋律在耳際隱隱回響，眼瞼處，跳躍著藍色的光。

她從床上爬起，發現光是從忘了拉上窗簾的落地窗外流洩進來的。

外頭的雪不知何時停了，幽藍光芒伴隨微弱的樂音聲穿透玻璃。

是什麼呢？她好奇掀開被子，被冷空氣激得瑟縮了下，還是赤著腳跑到窗邊，拿手抹開玻璃上的白霜，往外看去。

然後，她睜大眼睛。

窗外，厚重積雪遍佈皚皚大地。

幽濛藍光透過窗遠望，竟是一點又一點的小藍光球，零零散散環繞了整個庭院，漂浮半空中、倒映雪地上，一明一暗，一閃一鑠，和著不知從何響起的音樂及鈴鐺的音律，高高低低起伏，彷若舞蹈。

而藍光環繞的中間，居然有兩隻小小的雪人，以及好多好多身材高大、頭上長著長角的麋鹿。

麋鹿與雪人手拉著手，像是人類一樣的跳著舞。

她認得那兩個雪人，是自己早上堆的。

仔細一瞧，原來環繞麋鹿與雪人的藍光也不只是光球，而是一隻隻只有巴掌大的小精靈，薄薄的光暈自它們的翅膀發出。

精靈、雪人與麋鹿和著輕快的音樂跳舞，叮叮噹的金鈴清脆作響，它們重重踩在雪上，雪地卻依舊平整，踏雪而無痕。

庭院高聳的松樹在月影下映出黯淡的影子，婆娑晃蕩，宛如也在一同歡樂。

她額頭抵在窗上，不由得看得入迷。

舞會不知過去多久，雪人與麋鹿們手拉著手雀躍轉過一圈又一圈，精靈們緩慢順時針旋轉，上下飛舞高聲歌唱；感覺過了有一整個冬天那麼長的時間，音樂才漸漸淡了下來。

音樂逐漸沉寂，麋鹿與雪人彼此分開手，緩緩停下舞步；少了歌聲，呼嘯的風突然重新吹起，刮出漫天雪花，唰地一瞬間席捲過精靈們圍出的舞池。

一片白茫淹沒視野，雪花再次平息後，她發現精靈們不知何時已讓出一道缺，排隊似的站成了兩排，麋鹿站在他們的內側。

她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正悄悄著急，卻突然注意到，耳邊傳來的鈴聲並未停歇。

叮鈴噹、叮鈴噹，彷彿有什麼正快速接近，愈來愈響。

不遠的庭院內，麋鹿們紛紛揚高腦袋，她順著麋鹿的視線跟著往上看，只見銀盤般的月亮正中，一個黑點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清晰起來。

不到一個眨眼的瞬間，她已經可以知道那是一架紅色的雪橇，目的地是她家的庭園。

麋鹿們的注視下，雪橇轟然降落地面，漫天飛雪因著衝力打轉成一圈螺旋，好似在為雪橇的到來歡慶一般，同時，精靈溫柔的歌聲重新響起。

雪橇內，一個圓圓胖胖的影子乘著歌聲，顫巍巍邁了出來。

沒人注意到在窗戶後偷看的她，她緊張嚥嚥喉，前額緊緊抵著玻璃，眼睛眨也不敢眨。

麋鹿與精靈們跟在人影後頭蜿蜒而行，雪人在一邊蹦蹦跳跳跟上，乍看彷彿一場小小的遊行；他們簇擁著雪橇上下來的人影，跟著他往一個方向走去。

她盯了半晌突然驚覺，他們的目的地竟是自己家的大門。

那人背著一個碩大的麻布袋，似乎很沉重的樣子，行走時一顫一顫；他領著一眾童話般的生物在門口站定，將布袋解下，摸索半天後從中拿出一個巴掌大的禮物盒。

在她的窺視中，禮物盒被解了開，一大把金粉從內被抓起，大力撒出。

精靈們的歌聲倏地拔高，響徹天際的音律下，金粉碰觸雪地，瞬間幻化出好幾道影子。

她忍不住驚叫出聲。

只見那是兩道人影與一架馬車，衣著體面的紳士與面目慈祥的貴婦相攜手從馬車內跨出，越過了大門，談笑著消失於大門之後。

兩道人影的長相，都與她有著三分相似。

「爸爸……媽媽！」

她怔怔低語，直到人影隱沒。門未被打開，兩人像是幻影一般穿過門板，而後頭的馬車在人影消失的瞬間隨即重新變回金粉，寒風輕吹，融入雪地中消失無蹤。

她反射性想往門口跑，幾乎就要動了，卻在腳部挪移的剎那，見著背著麻袋的人轉過了身子，於一瞬間視線交錯。

懵懵懂懂的，她看著陌生的面孔，卻緩慢將腳收了回去。

那是一張慈祥的面孔：雙頰紅潤、雙目明亮，雪白的鬍子蓋滿整張臉，但那張圓胖又衰老的臉上，卻又有喜悅與童稚的光芒。

老人看著她，笑得很開懷。她睜大著眼看老人闔上禮物盒子，吃力彎腰把盒子恭恭謹謹放到了雪地中。

然後，老人向她滑稽鞠一個躬，揮揮手。

她想，她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老人帶著麋鹿與精靈們回到雪橇，一陣金鈴敲響起，她仰高了頭，看著雪橇重新駛回紛飛白雪的夜空。

然後不知不覺間，再度失去了意識。

※

樓下熱鬧的喧嘩聲將她吵醒。

她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厚重的棉被蓋得密不通風，像是半夜從未被驚醒過，沒見過那場神秘的舞會；她反射將頭扭至窗口，天已大亮，厚厚一層白霜凝結在玻璃上，形成奇詭的美麗花紋。

她眨眨眼，像是還沒醒透。

樓下的喧鬧聲再度大了起來，嗡嗡嗡彷彿慶典一般歡騰，不過她依舊毫無反應，爸爸媽媽都不在，一切都沒了趣味。

一串急促的樓梯聲咚咚咚咚地傳來。

她坐在床上發呆，下一秒，房門被慌忙敲響，女僕難得未等主人回應，匆匆將房門打開來。

女僕的臉逆著光，看不清楚，不過聲音卻是輕快的填滿房間。

「小姐，您醒了！快下樓吧，老爺和太太回來了！」

「……咦？」

她呆呆揉著眼睛，從被打開的門縫外頭，一陣屬於男人的低沉笑聲溜進房內。

她聽著那聲音，緩緩地，睜圓了雙眸。

三步併作兩步竄下樓梯，她衝到大門口，恰巧看到雍容的貴婦進了門，守候在門口的女僕伸出手，接過男人遞來的猶帶著寒意的風衣。

「媽媽！爸爸！」

撲上去的身體被男人穩穩接住，寬厚手掌揉了揉她的頭髮，在額頭印上一個親吻。

「小公主，看爸爸幫妳帶什麼回來了？」

身後的女僕連忙將行李搬出，是她期盼已久的、男人許諾過的洋娃娃。

她笑了。

她接過洋娃娃，一家三口彼此攜手，快樂地往餐廳走去；至此時，寂靜的大屋終於響起了遲來的歡聲笑語。

窗外天氣清朗，皚皚白雪映進屋子中悄悄到來的節慶歡愉。

而在已閉合的大門之外，被薄博一層積雪所掩蓋的，有一個小小的禮物盒埋在該處，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