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3-27 09:06:26蔡文傑

壓傷的蘆葦

復健治療室裡,一名膚色黝黑的中年男子孱弱地踩著訓練腿力的腳踏車,寬鬆的藍白直條紋病袍因為上下踩踏露出兩截乾癟的小腿。男子格外分明的眼眸似乎有些溼濡,也或許是迷惘;只有在看護阿姨遞上茶水和細心幫他擦汗時,他才回過神微綻一朵靦腆的笑顏。

原來他是名菲律賓籍勞工,來台灣當漁船助手,因為癲癇發作,送來醫院後,醫生進一步檢查發現他得了惡性腦瘤:一顆五公分大,另外一顆稍小。

也許生命本身就不是完整,一旦衣角或者什麼地方不小心被勾到,隨之傾頹、崩塌……。我們要學習的就是試著重新去拼湊一幅不一樣風貌的生命風景。

踩了一段腳踏車,復健師拿來一顆比籃球稍大的泡棉球要他單腳踏在上面訓練平衡,復健師則在後方揪住他的褲頭;球受力易晃動,男子沒有及時拉回重心身體跟著顛晃向前傾,看護阿姨急忙上前扶住。一上一下練習間,復健師同看護關心起他現在的進食情形;提起這件事,看護阿姨彷彿找到抱怨對象似地,叨敘起來:

「伊病得這樣重,沒辦法回去工作了船公司竟然因為醫藥費很重,規定伊一頓只能吃三十元。」

「三十元是欲按怎買?」復健師一副不可置信地問。

「無法度啊我只好挾兩樣青菜,然後拜託自助餐店老闆幫伊淋上一些湯汁。」

「阿姨,那他這樣吃得下去嗎?」

「伊的胃口極差,常常吃沒幾口就跟我搖手了,我都要邊哄邊勸伊才肯再多吃幾口。」

「我們兩個話語不通,和伊溝通都用比的、用猜的,也不知道伊愛吃什麼?前幾天伊又去做化療,回來病房後整個人一直乾嘔,我看了很不過心,自掏腰包買了一碗牛肉湯幫伊加菜;想說先倒一小碗乎伊喝看看,想不到伊喝下去整個人好像精神起來,跟我微笑,還比著要我再倒乎伊喝。」

「阿姨,那妳不就倒貼?」復健師笑著說。

「哎呀!我是單親家庭長大的,也曾受人照顧過;現在換我們付出一些不要緊啦!」

「講起來伊也極可憐,放某放囝隨那隻船四界去討賺,想不到現在卻得到這種病。前幾天船公司才派人來用英語跟伊講他們已經負擔不起醫療費用,最近準備將伊送轉去菲律賓。伊聽完了後,頭犁犁,無意啊無意。」

男子也許從看護阿姨的神色裡看得出她在跟復健師講述他的情況吧,眼神彷彿耽溺在一種說不出的空茫。直到復健師趨前跟他說:「A bruised reed. He will not break.」他才勉強露出一絲微笑。

也在一旁做復健的我,靜靜地聽著,心裡也替他的未來擔憂。不過我深信,不論他人在哪裡,他這輩子必定忘不了那碗牛肉湯的味道。

換下一個復健動作時,看護阿姨邊扶著他忍不住又跟復健師說:「伊現在的治療都還未告一段落,半條命還在風中咧飛,妳看伊敢有法度轉去菲律賓?」
 

2013年3月27日《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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