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01 22:30:25蔡文傑

跟阿爸去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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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段時期,為了健康設想,幾乎每天傍晚爸媽都會相偕回清水爬山;但儘管才剛運動回來,阿爸偶爾還是會出門走走。飯後,媽忙著收拾,通常都是我陪阿爸去散步。我開著電動輪椅在家居旁的小巷追上他,跟他嚷著:「來去行行咧!」阿爸總愛詼我:「欲行,就要落來行!」我側過頭來望著他,故作撒嬌地說:「我陪你出來吸空氣,按呢會使未……?」

 在霓虹閃燦的梧棲市區,阿爸有時搭著我的輪椅椅肩緩步走著,歎說家裡令他煩心的事,譬如,豬肉攤交由我大弟夫妻經營,不曉得生意好不好,大弟會不會得罪顧客?他也憂慮小弟在公司的人際關係。面對阿爸的叨絮,我只是靜靜聽著。在家裡,我像個吃「飯坩中央」的人,只顧著在文學創作上鑽研,總以為,天塌下來,自有阿爸頂著。

 走著走著,我們來到菜市場附近,在自家肉攤外面,遇到熟識的攤販來菜市場出貨,阿爸總愛跟他們抬槓幾句。有回,遇見一位對我較不熟悉的攤販,好奇問我爸:「你後生識字否?頭腦精光否?」阿爸笑笑地跟他說:「你識的字可能還沒有他的多!他還讓總統召見過呢,你看貓無點哦!」我看見阿爸得意地笑著,神情裡,卻似乎流露出些許悵然。

 阿爸常說:傑也,你如果能走能跑,不知迷死多少女孩;今天你也不會待在阿爸阿母身邊了,也許台南台北四界發展。

 我和阿爸不多話,總是跟在他後頭,有時他會突然停下來說心臟好像怦怦跳,我趕緊上前讓他有個扶恃。某次,我們佇立在游泳池門外,阿爸指著對面一幢豪華的透天厝說:「我和你媽去爬山時,遇到這間米店老闆娘也在運動,看她面色蠟黃,與之前判若兩人,一問才知洗腎度日。」阿爸歎了一口氣,繼續說下去:「老的從死裡做了過來,自己卻享受不到;而現在少年人,歡喜就開店,不然就關門躲在樓上享受,唉,你們這一代無法度像我們這麼拼了……。」

 那是總統大選開票後的夜晚,我們才剛為著政權輪替而有所爭論。飯後,我裝作若無其事,照樣偕阿爸出去走走。一路上,他的話特別多,似乎想化解我的尷尬,我們在游泳池門外的花檯歇憩,阿爸一面做著伸展運動,邊跟我說:「傑也,政治莫看得那麼重啦,咱就換人做做看,若不行,四年後再換回來嘛。」聽完這段話,我心裡盡是懊悔與赧然。

 然後,阿爸動完心臟手術,在家裡休養。那日,下了一整天的梅雨,夜晚,阿爸望著外頭的天氣跟我嚷嚷:「躺二十幾天了,不出去走走也不行!」於是,阿爸找來一截塑膠管當作手杖,然後搭著我的輪椅椅肩,慢慢走入家居旁的小巷。未幾,雨又飄下,阿爸拉拉鴨舌帽嚷著怕著涼,只好回轉。

 原以為,阿爸動完手術,再調養一下身子,就能一勞永逸。沒想到,那是我最後一次陪他散步,阿爸還是離開我們了。

 兩年來,夜晚我仍舊習慣出去走走,看看世間,望望星辰。滿天的星星在眨眼,我總感覺阿爸一直陪在我身邊。就像某一次,阿爸早我一步出門,我扒完最後一口飯,追出小巷時已看不見他的蹤影;我開啟電動輪椅的電燈,在巷口左右梭巡,對面公園裡,突然傳來阿爸俏皮地學著阿公獨有的吆喝聲,喊:傑也!

 

刊載於201192日《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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