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很長一段日子了，逐漸習慣一個人過日子的感覺。白天除了到醫院做復健治療之外，整天守在案前看書，有時只是呆想著暫居台北，髮茨漸漸蒼白的雙親；夜晚則晃到鄰近的7-11購買明天要吃的早餐，或是獨自窩在家居附近的麵攤叫碗蔴醬麵。

那是初次離開爸媽那麼久，夜晚總不知在想些什麼，久久才入眠。盼呀盼，就像讓未服過兵役的我，去感受從受訓一直捱到岀中心，終於見到家人的那種欣喜；但過沒幾日，卻像快燃燼的菸屁股。平靜的耳朵似炒菜鍋，開始有人敲敲打打，媽媽嚷著說回家好幾天了，怎麼你都穿那幾件衫褲，想帶我到台中走走。 

說著說著便把我抱上車，發動引擎後，媽媽笑說十幾天沒開車了，不知道還會不會開？我心裡想著她十六歲偷開舅舅的貨車上街，差點被警察攔下來的趣事……。接著她吐了一口悶氣說，自從你老爸生病十幾天來都陪在伊身邊，好久沒有這樣出來透透氣了，說完用一對飽含言語的眼神望著我，停了一下又望回前方繼續說，最近你老爸的脾氣變了，要是以前的我怎麼可能輕易讓伊，而現在只好裝傻或假裝沒聽到。我只是靠在車門靜靜聽著，眼神卻注視著中棲路旁那台老是貼著售字的老舊紫色廂型車，心想著這台車為什麼有時候停在往台中方向；有時候停在往梧棲方向。 

媽媽接著說起爸爸這十幾天來台北的狀況，說爸爸住院期間，她外甥是怎麼每天在上班前下班後為她送來吃食，還有那些龍山寺旁的紅糟肉和粿仔條是怎麼的好吃……，說著說著，舌頭還意猶未盡地滑動了一下。後來說到早晨跟爸爸在院區附近散步，看到幾個紅衫軍在台北火車站前叫鬧的情形，說後來警察怎麼舉牌制止……。我的心裡好似被這股血流衝擊著，我沒有應媽媽什麼，心中只有對執政者的貪鄙，吐不出的嘆息。

車子慢慢爬上坪頂的紅土台地，陽光大剌剌地對著懶洋洋的我，媽媽指著中控台問我要怎麼把CD切到收音機？我像似每次教她用電腦或上網教到有些不耐煩的語氣，告訴她按下左上角的「RADIO」按鍵就可以了。媽媽有點鄙視地笑說，這麼簡單哦！然後調皮地再把它切回CD；彼時，江蕙的「思念呦」前奏重重響起。車子隨著音樂的起伏，媽媽以一種心疼掺雜好奇的語氣碰碰我的手臂，問我這十幾天來我的電動輪椅是怎麼充電的？我說自己學著充啊，運氣好只要兩分鐘就可以把接頭插上電動輪椅的插座；搖搖抖抖最慢也不過十分鐘啊！不然我暗光鳥每天摸到十一二點怎麼叫弟弟幫我充？

 過了一整排的高樓大廈，陽光重新淋了下來，我帶著依賴的語氣喃喃說，這兩次多虧她願意幫忙，不然我不知道要叫誰陪我去抽血做各項檢驗，媽媽應我怎麼不回去榮總找藍主任？我說我的關節炎又沒有發作什麼的，只是例行的追蹤檢查，而且藍主任的門診又都在晚上才看得到，有夠麻煩的。說完，媽媽用手裡揉縐的衛生紙習慣性地擦掉嘴裡頭多餘的口水，然後有點詭異地笑說，你還在肖想伊啊？我頓了一下，像演講前假裝把準備稿的摺角對齊，才囁嚅地說，我不想讓這世人有遺憾，我認為自己比正常人還要優秀，所以我不會去看不起自己，假使說跟伊沒緣份，那麼這世人有個很好的朋友也不錯啊……。只見媽媽不急不徐吐了一句，人家醫院那麼多人在看，你是毋好食緊撞破碗哦！話才說完，我緊張地指著前方一台橫在大墩路的灰色廂型車說，阿叔在那裡耶！媽媽看到隨即拿起手機打給叔叔，像簽中六合彩似的口氣跟叔叔說，我和阿傑有看到你咧！你是要到哪裡送貨啊？我是要帶阿傑去中友買衫啦！你有空常常來跟你大哥坐坐啦，不然伊在家裡靜養會很無聊，前幾天還要我去買刊明牌的報紙給伊看，說伊這樣加減研究比較不會無聊，不然自從這樣以來，伊菸也沒抽了，六合彩也沒簽到一支。

 　　我靜靜地在心裡想著，幾年前我們跟叔叔為了一些事而有些摩擦，如今卻因為爸爸生病的關係又熟絡起來，真應證了老一輩的人所言，打虎掠賊親兄弟！

 　　靜默了許久，像舊式卡帶首曲播放前那段空白。車子轉向英才路，媽媽歎了口氣跟我說，你老爸這樣辛苦半世人，才想要享享清福，現在卻落得這樣；又歎了一下，帶著海浪拍岸挾帶某種情緒的語氣襲來，你老爸假使怎樣，咱兩個以後不知道要倚靠誰。此話一出，就像在飽漲的心湖裡，滴下最後一滴水，剎時，整個湖面完全失去了張力，我胸口斷斷續續起伏著，身旁的媽媽遞了兩張面紙給我，我按下車窗搖搖抖抖地沾著眼淚。然後，母子倆就像走過一個無人的海岸，寂靜得只剩下海潮聲。

 　　車子過了英才路，沒幾個光影就到了五權路，媽媽開始東張西望找她以前習慣停放的停車場（因為她技術不好，不敢把車子開下去中友百貨公司的地下停車場），我暗笑地跟媽媽說，信合美眼科前面那塊地，早就被中國醫藥學院拿去蓋新醫院了啦！她頓了一下帶點羞赧的問我，啊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淡淡地應，已經好一陣子了。

 　　後來，我們繞一圈把車子停在中山堂附近的停車場。媽媽從後車廂拿出輪椅過來給我坐，再從車內拿出皮包吊掛在我的輪椅後面的手把上，我好奇地盯著她把外套繫在腰間，媽媽似乎看出我的狐疑，邊幫我從癱陷的輪椅上抱正邊說，我跟你老爸在台北時，外出散步我都是這樣繫著比較方便又時髦。

 　　在路上走著走著，媽媽突然轉到我前面來對我說，你如果還喜歡著她，那就加油一點！不要讓人家看扁你。我沒有回答媽媽什麼，卻逕笑得像初春攀出牆圍的一朵花。

2007年2月2日
2009年3月5日．修稿

──刊載於2009年11月16日《中華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