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感言:
有一個很好很好的爛好人,她叫做慈憶。這幾年來,無論在生活上或創作上給予我的鼓勵與幫助,都讓我感動滿滿。被告知得獎的前一天,她又做了件憨人才會去做的代誌,我問她我要怎麼報答妳?結果她說,把文章寫好,多得幾個文學獎,就是報答她的方式。隔天,我就真的得獎了。
謝謝慈憶,謝謝爸爸媽媽,謝謝姪兒阿澤幫我整理文稿,謝謝評審老師的青睞。更謝謝在我的散文創作上,對我有很大期許與鼓勵的幾位師長前輩:吳晟老師、李魁賢、康原、蔡秀菊、林鷺,謝謝你們的疼惜,我會繼續努力!
----------- 打開隨身帶在電動輪椅側袋的《聖經》,讀經進度剛好落在〈出埃及記〉,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故事。翻讀不久,便利商店店長端來已幫我加好佐醬的涼麵,並貼心的多給我幾張紙巾,我會心的跟漂亮店長道謝後,便靜靜地在心裡餐前禱告。
透過光潔明亮的落地窗,我隨性望著眼前這條座落在梧棲市中心的中和街。地理位置夾在清水和沙鹿之間的梧棲,像個沒人疼的媳婦仔,老杵在角落裡望著西邊的台中港。中和街,談不上都會光亮,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舉凡:便利商店、水果行、鎖匙五金行、印刷社、中藥店、肉圓爌肉飯、眼鏡行、報關行、飲料咖啡站……;拜鄰近兩所中小學和鎮公所在此街之賜,中和街亦可戲稱為早餐街,一條不到一公里的中和街,有著十幾家中西式的早餐店。而我家就誕生在鎮公所往北行,一首生日快樂歌唱完,即是我家。
怔望著眼前這條亮瑩瑩的文明巨蟒,再過去,我似看到1997年那個大地仍睡得香甜的冬夜,我們一家五個人硬撐著眼皮跨過夜的溝壑,等候吉時一到,老爸和大弟分駛兩輛車載著過厝所需的物品,由小弟雙手捧著裝有祖先牌位的竹籃,揮別那棟從嬰孩開始慢慢把我們拉拔長大成人的老家;我甚至不捨的頻頻回眸張望,好似我和母胎的生命臍帶被行進中的車子硬生生扯斷。沿途,老媽叮囑我們不可以亂說話,若遇到需要過橋轉彎,老媽就誠摯的恭請祖先們要跟好哦!
到了燈火通亮的新家,來幫忙的道士已等候在門外,隨即將準備好的祭祀物品擺放在事先搭好的祭壇,還吩咐老媽將準備好的一袋嶄新硬幣依序發給我們;交代我們一些入厝的注意事項,便出來引領我們進入屋內,之後邊唸著雙腳踏入門,錢財跟著來;一邊將手中的硬幣鏗鏗鏘鏘地撒響屋裡每一個角落,我們也跟著有哦!發哦!來呼應道士所講的吉祥詞句。一段冗長繁複圍著祭壇兜繞的祭拜儀式之後,家人疲憊地歪躺在角落,我也跟著癱軟在輪椅上,盯著這棟陌生的樓房四處瞧望,每件傢俱物品均貼上了十元硬幣大小的紅格紙,紅格紙漫患成一種幸福的想望。
在小學還沒畢業之前,就已得知父母在梧棲購置了一棟五層樓的透天厝。此後,每天引頸企盼,想望像一株幼苗終於長成一棵俊拔的喬木,我們如願以償地在大弟結婚前夕搬來這棟新家。五層樓的建築,家人的居住樓層都分配妥當,我因行動不便,窩在一樓父母為我規劃的五坪大小的無障礙套房裡。
那時父母來梧棲菜市場做生意已經十幾年了,也算是梧棲人了,但厝邊隔壁對我們這個新厝邊仍有些好奇的眼光。剛開始我因環境不熟;又天生方向感不佳,只敢開著電動輪椅在我們家前面這條中和街,還有後面的小公園逛逛。一段像小時候尿床不敢把被單掀開來的景象是──每回如遇感冒小病要去國宅區那邊的診所拿藥,老媽都叫我自己先去,她騎機車隨後就到,邊說還邊叮嚀我:「過消防隊後直走不久要右轉,看到熱帶魚泡沫紅茶店再左轉就對了!」待我飛到消防隊後,怎麼每棟建築物都長那一副臉,沒什麼醒目的五官,胡亂奔竄,怎麼找也找不到,落得停在路邊拿起當時最夯的小海豚,吃力地掀開鍵盤蓋撥打給老媽,催促她來帶路,屢試不爽。
當時的梧棲市中心,對我這個在清水韭菜田長大的庄腳囡仔來說,是個夾雜純樸與都城風情的所在,像打赤腳習慣的庄腳人,你突然要他穿上拖鞋或皮鞋,免不了有所掙扎和不適。那時的中和街還有一間小商店,算是後期的柑仔店吧,四塊紅色看板以楷體白字寫上「金滿商店」,彷彿舉起手慢慢揮別那個舊時代。「金滿商店」我未曾進去過,搬來梧棲不久,隔一條街剛落成的梧棲農會文化大樓一樓就開了一家生鮮超市,此後,我成了生鮮超市的常客,有事沒事就開著電動輪椅往裡面閒逛吹冷氣,看著琳瑯滿目的物品,生鮮蔬果東望西瞧。而休閒小站等冷飲店尚未佔據梧棲時,中和街擁有一家裝潢高雅的咖啡廳,我就曾經花好幾百塊當盼仔,和初戀女友在那一家咖啡廳喝咖啡佐鬆餅,啃咀一個酸酸甜甜的午後。
彼時的中和街還有一家泡沫紅茶店,就在距離我家不到五十公尺的轉角處。搬來梧棲不久,海線社區大學跟著成立,因緣際會我開始了文學創作,在那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青澀時期,我常常晚上洗澡完,頭髮還未乾就跑去那一家泡沫紅茶店,隨意點了杯廉價的冷飲,就著暈黃的投射燈,寫下一些瑣碎思緒,那時櫃台上的音響盡是播放香港四大天王所唱的歌,身旁間雜幾個報關行的外務員在比十三支的嘻嚷聲。於是,那些所見,所感,從中汲取,潛移默化為我日後創作的一股靈活豐沛的泉脈。
搬來梧棲的初幾年,老媽常邀我回清水老家走走;說走走,不外乎就是收拾鍋碗瓢盆等一些新家用得到的東西,或者拿著掃把抹布,樓上樓下四處清理灰塵、蜘蛛網,不然就從樓上打包一些我們囡仔時的玩具、衣服、集郵簿等物品,再一一從塑膠袋裡撈出來問我:「這個有沒有用?啊那個還要不要?」我是個念舊的人,盯著這些熟悉的東西,根本無法取捨,卻無奈於我那五坪大小的房間裝不下每一件時光之物,只能收藏一幅高中時代美術課畫的塞納河畔油畫作、陶藝課以陶土條相疊起來的筆筒、還有幾本跟高中導師私密對話的生活週記、一疊從小到大在別人的羨慕和驚歎聲中所奪得的獎狀。人生之河,我只能留取這些舊物勉強來堵塞那流失不止的生命洞口。
偶爾,我們整理好老家要回梧棲時,老媽會順道載我回去看望阿公阿嬤;亦或,我也時常獨自從梧棲開電動輪椅回來。每每,阿嬤看到我總愛虧我一下:「哦──阮這街仔人轉來囉!」然後像情人小別重逢似地趴在我耳邊廝磨:「阿嬤真心悶阮這隻狗!你敢知影恁欲過厝去梧棲新厝彼暝,阿嬤是躲在巷仔口偷偷仔看。」之後,她會娓娓訴說她如果想念我,她會拿床邊那張我的照片金金看,不然就跟阿公拿著鐵門的遙控器,到我們那棟房子打開來四處看看。
隨著老媽一次又一次將這棟房子僅剩的一些陪伴我們成長的記憶和血肉,逐漸竊取、打包之後,我們便很少回去了。偶爾在歲月的奔流裡,行經老家門前,或匆匆一瞥;或不堪的偷偷回眸,我看到的是一副逐漸頹圮;卻又略帶點鄙夷的老臉望著我。曾經我是那麼懷想著,有一天我會再搬回清水老家落葉歸根,但如今我想我回不去了。時間像一塊橡皮擦,而人們總是那麼輕易遺忘;那麼薄弱得無法推拒!我不曉得當阿公阿嬤百年之後,那塊土地剩下什麼可以召喚我歸返?
十一年了,時光像台織布機,嘎啦嘎啦地交織出眼前這一落人生風景,當初我抱在懷裡餵牛奶的姪兒,現在已有足夠的力氣,幫忙我從坐癱的輪椅上抱正。就像當年台中港築港時,種植在臨港路兩旁的榕樹,歷經九降風長年的洗禮,即使已駝背也要奮力挺起腰桿迎接每天的到來的姿態,我也習慣了每年秋冬九降風和砂土毫不留情的撲打臉頰。
電影《練習曲》裡,立陶苑女生說:「我們每個人來到世界上,都是一趟獨自的旅程,即使有人陪伴,終究還是要各分東西。」六年前外公心臟病發,預知死亡已來臨似的,跟小阿姨呼喊了一聲:「啊──我去矣!」果真就像少年時,徒步挑著線香翻山越嶺到各地去叫賣那樣遠行了,接著小阿姨跟外婆也撒手離去。
望著霓虹閃熾的中和街,眼睛眨呀眨的,彷彿與我訴說生命的明滅。那年我和初戀女友去過的那一家咖啡廳,就像我們那一份愛情的脆弱,經營沒多久就夭折了,現在改賣永和豆漿;而轉角那家我浸潤許久的泡沫紅茶店,停停開開好幾回,現在改賣西式早餐。我現在用餐的所在──全家便利商店,去年仍是一間老照相館,只是無法跟同街另一家設備新穎的照相館競爭,長年下來逐漸寥落。老照相館的老闆是我爸的初中同學,迎門右牆上老掛著一幀歌手張惠妹出道時的沙龍照,老闆和老闆娘通常歪躺在那一堵過時的櫥窗後方的躺椅上看電視。每回我去沖洗相片,老闆娘就趕緊蹬起來歡顏悅面地招呼:「你媽媽叫你拿來洗相片喔?」
去年年底,我看到老照相館不甘心地闔上眼拉下鐵門,一樓的店面、暗房開始拆除,接著裝潢工人的空氣壓力槍打釘的聲音此起彼落地響著。那時,隔街斜對角的7-11店長遇到我,指著隔街斜對角大興土木的地方,有點目孔赤又無奈地問我:「你知道那裡要開什麼店嗎?富士他們一樓已經租給全家了。」然後像拎一隻貓輕掐著我的後頸:「雖然全家離你們家很近,啊不過我對你那麼好!你到時是毋通給我落跑喔……。」
於是,中和街誕生一間便利商店了,那種心情就像當年搬來梧棲,迎接全家第一個小生命那樣欣喜。此時,自動門開闔的鈴聲就像度晬囡仔咿咿呀呀的,透過光潔明亮的落地窗,我看見一股新活力在這條街上湧動著……,但我卻又看到落地窗前反映的臉龐已不若當年的清俊。
--本文獲第11屆《磺溪文學獎》散文獎
你家鄉也是清水武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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