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1-30 21:46:39蔡文傑

返回生命的初點【文傑在《聯合文學》的散文代表作】

【圖片為之前的阿嬤、阿公】

回到梧棲的隔天晚上,我開著電動輪椅若有所思地漫行著,穿越霓虹閃熾的梧棲市區,而後漫入燈火闌珊的梧棲老街,停佇,恍然明白,我是企圖重溫前夜那宛如偎在母親懷裡的溫暖。

前陣子,阿嬤家的北側因拓寬道路,緊連的右護龍被怪手剷平,四周石路泥濘。因此,我足足有兩個月未曾返回家鄉清水探望阿公阿嬤。直至春節前夕,阿嬤來電:「憨孫哦!咱埕前的點仔膠舖好啊!你會使轉來囉!」是以,我內心蟄伏已久的鄉愁便召喚般地挑起了回阿嬤家過眠的念頭,亦想藉此沉澱;梳理傷痛的內裡。於是,隔天中午我便悄悄地開始收拾背包,像似欲離家出走怕被發現似的。其實,背包裡只是裝入一套盥洗用具和一件外套,還有一本書,那是數日前我到濁水溪畔探望吳晟老師,他親手贈與的《尋訪詩的田野》。

收拾好背包,我即把我要回阿嬤家過眠的想法告訴母親,而母親尚能體會我的心情,需要自我梳理一番;又見我已將背包揹至電動輪椅後方,因此無再勸阻。只是問我:「阿嬤家的廁所你不方便,你要怎麼上廁所?」我應了她,我有辦法處理。

就這樣,我開著電動輪椅巍巍顫顫地沿著西濱橋下的砂石車陣,半個多鐘頭後回到了家鄉,也是我愛戀的所在。

跟往常一樣,我並沒有即刻繞回阿嬤家,而是在二八戶社區的岔口前熟悉地右轉,回到那一條東望可遠眺鰲峰山的農路。佇立,抬首望去,翠綠黃點的韭菜花田裡,粉蝶紛沓,三五成群的農婦,趁著韭菜花收成的季節,彎腰抽取成束,以向地主或承租農換取微薄生活費。

凝望間,我深吸一口氣,霎時,鼻腔內縈迴著一股熟悉的韭菜花的香辛味揉合泥土味,直竄胸口。我似吸食強力膠那般地亢奮,恨不得將之分裝帶回梧棲,待鄉愁發作時,予以服用……。

此時,暮靄已灑落眼前這片韭菜花田與我,像似,許久未見我的鄉人輕撫我肩膀而喚著。果真,從小見我長大的舊鄰──昆明仔姆婆從前方踽踽前來,望著我:「你當時轉來?」我怯怯地回了嘴:「才轉來無外久……」她則隨手朝我的電動輪椅後方的吊鉤上東掀西翻,喃喃說著:「擱會曉買肉圓轉來給你阿公阿嬤食哦!」而後,一路喃喃地向農路彼端淡去。

臨暗,而我不冷,披附著一襲家鄉的薄暮,我回到阿嬤家。頓時,我被眼前的景象給怔住──怎麼我兒時騎三輪車嬉戲的大禾埕被道路瓜分得僅剩一小塊三角形的西瓜片?而右護龍恰似手臂被砍斷似的,血肉模糊的裸露在我眼前。

怔住片刻,阿嬤從屋旁的小園圃掖著兩件剛從竹竿架上取下而猶未乾暖的厚衫,跛步的走向禾埕,遠遠見到我,便指著我向我劈來:「……啊唷,憨孫仔,你那會這陣給我轉來?那會無坐車,家己給我駛轉來?毋是物啊你……」那種感覺像似回到小學時,我被同學揹去收割之後的稻草垛嬉野回來,阿嬤作勢要輕捏我臂膀那樣。

「糜才煮好,趁燒,緊入來食啦!」當阿公聽見阿嬤的大嗓門,知道我回來了,老遠的在灶間叫喚著。而我像隻剛被農人看到的田鼠,一看到洞穴,趕緊鑽了進去。

當然,我這突如其來的歸返,讓兩老原本簡就的餐食更縮減不少,幸好,我從梧棲帶來阿公最喜歡吃的肉圓。而阿嬤老早就進去灶間為我煎了兩個荷包蛋給我加菜,而且是那種邊緣微焦;蛋黃未熟的,我最愛吃的口感。每次我總是拿湯匙從中戳破再一滴不漏地將蛋汁舀起拌飯。其間,我告訴阿公阿嬤今晚我要留在這裡過眠,阿公拉亮聲調問我:「有影亦無影?」隨即大聲的逐一轉告給日愈重聽的阿嬤知道,阿嬤表現出一副好像在跟我打賭似的,大聲的向我說聲:「好!」而且緊連幾聲……

是的,自從我三、四歲跟隨父母搬離此近兩百公尺遠的新居後(當然對我現在來說,已成舊居,因為我們在九年前已再移居梧棲。),算一算,我已近三十年未曾在這孕育我生命的初點過眠了。

餐後,阿公點根菸與我對坐在埕裡,喃喃自語地嘆著庄子裡哪個老兄弟最近過世;又哪個親戚患重病在等日子了,隨著嘆息和懼怕,吐出的煙霧更是一個接一個裊繞至天際而淡去。而我無語,靜靜聽著耳畔響起的蟲聲,有時爭鳴;有時和諧地交響。三十年來,我初次感覺,與夜;與大自然這麼貼近,像似緊連著生命底蘊。

然而,更深露冷,阿嬤已倚在門內叫喚我們祖孫倆進屋。阿嬤說:「你和你阿公睏正手爿那間,那間的總舖較低,你較好爬起來!我來去睏正身。」我則回阿嬤:「你和阿公先去睏!我看一下仔冊,才來去睏!」當阿嬤要轉身進房時,又轉過來叮嚀我:「我幫你提一個桶仔在你阿公的尿桶邊哦!」

進到客廳,我小心地扶著桌子,撐起身子挪至籐椅上。靜坐了數刻,阿公推門進來,夾雜著戲謔問我:「有啥物需要阿公服務無?」我遂教他怎麼把充電器的插頭接連在電動輪椅的座孔上。進房前,他交代我等電池充足後再喊他來拔掉。

夜是深了,且靜。我拿出背包裡的《尋訪詩的田野》隨意翻讀,十餘頁後,眼睛有些酸澀。此時,方格小窗外,傳來遠處幾聲狗吠伴著霧氣飄渺,凝神聽,我似聽到家鄉傳來了心跳……,驀然間,我知道我正依偎在家鄉的懷裡,閱讀家鄉這冊詩集。

靜寞數刻後,我有些睏了。遂跪坐於地吃力地拔掉充電器的插頭,再慢慢地撐起身子坐上電動輪椅,拿著背包進到阿公的房間,那也是我跟父母住了三、四年的房間,封存著我兒時的記憶。開門後,阿公已睡得深沉,我試圖就著暖黃微燈,從牆壁或案桌的塗鴉找回我童年的片斷。記得那時,母親若無暇陪我,總是撕一張日曆紙讓我隨意塗鴉,待她事情忙完,她會靠在我身旁,牽著我抖動的手,教我寫字。起初,我總是因為手腕的不協調和手指抖動,學得非常氣餒,而使母親甚為難過;甚至自責沒有給我一副正常的身軀。但當她含下淚水後,又會牽著我抖動的手繼續寫下去……。我永遠記得當我學會寫的第一個字是日曆上緣印的中華民國的「華」字之後,伴隨而來的,是那抹母親的燦亮笑容。

阿公依舊睡得深沉。我有意無意從背包後袋取出那一枚半年來一直帶在身邊的粉紅色髮夾,而後,小心翼翼地爬上床舖,深怕擾動到阿公的深眠。

耙梳記憶的藤蔓,去年春天,我在接受復健治療過程中認識妳,不久,我們便逐漸成了朋友。一次妳來我家吃飯時,那個不經意協助我用餐的小動作,讓我喜歡上妳這位可愛、善良的女孩。於是,我刻意的接近妳,一段時間之後,我們從醫病的關係昇華為頗能談心的友伴。那枚髮夾便是半年前妳約我吃飯時,我要送妳的,許是,我的用心追求,妳察覺到了我喜歡上妳,因此妳踟躕後沒有赴約,而我也將它一直保留在身邊。

隔日,我便向妳表達了我對妳的心意,結果妳應該是嚇到了吧?從此有些刻意與我保持距離。然而,這半年來我並沒有因此而退縮,反而更加關心妳;甚至,在心中默許下了一份工作,就是先從照顧妳的身體健康開始。而我們的關係亦逐漸恢復為熱絡。

去年冬天,妳幫我做復健治療時,突然問我,我把妳定位在哪裡?彼夜我在電話中平穩地告訴妳──你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我想照顧妳。自此之後,妳待我就逐漸像似陌生人那般的冷淡。

躺在通舖上我撫觸著那枚髮夾良久良久,也回憶起妳說妳曾經受我感動過;亦感受到我對妳很好……。隨著那些羞赧的容顏與聲音像似落葉般一片片地飄然於我腦葉,心底一股錯綜複雜的情緒亦汩汩湧動著,加上睡不習慣通舖(僅管通舖上已舖了一層厚棉被,但當半夜轉身翻移時,仍會嘎嘎作響,讓人分不清是木板還是骨頭所發出的聲音),於是,一個鐘頭、兩個鐘頭、三個鐘頭……過去之後,我仍未眠。望向窗櫺外,月光淡淡地淌了進來,而竟灼燙了我的雙眸。

所幸,我閉上了眼睛,想起了在這段顛躓、迷惘的愛情過程中,幾位扶助我的良友。頓覺,人生路上有你們相伴而行,我會心而笑著。

窗櫺外,曙色已露。踅身,在朦朧光影裡,我依稀聽到數十年來習慣早起的阿公阿嬤早在灶間匡啷作響,我也起身拿著盥洗用具推出房門。阿嬤看到我推出房門,隨即進去灶間承了一盆熱水跛步提來圓板凳上,悠悠地說:「這燒水給你洗手面!」當她那雙為了多掙些生活費,數十年來早已被辛辣的韭黃污水浸皺的雙手使力地幫我擰乾毛巾時,又喃喃說著:「我昨晚去給你偷看三擺,你那會攏無睏?」我並沒有回答阿嬤什麼,只是繼續低頭刷牙。

晨曦已灑落大地,但猶沁寒。我加了件外套,把阿嬤的叫喚拋在耳後,拗執著跟隨阿公到土地公廟燒香拜拜。經過自家田地,承租阿公的田地耕作的祺獅叔公正在巡田水。他在彼端吆喝著:「老大仔!你孫仔今仔日那會較早轉來?」阿公牽著腳踏車走向他,邊說著:「伊昨晚轉來這過眠啦!」約略,我看到祺獅叔公每次看到我總免不了的搖頭嘆息:「伊娘的!無彩生做那麼將才……」於是,兩個老兄弟並坐在田壟上,相互拱手點根菸後就開始談起水稻耕作的經驗,亦或,近期庄子裡發生的大小事。

而我,獨自佇立田畔,望著圳水默默地流淌著,並平緩地注入每一塊田地……。

像似,注入現居梧棲的我的血脈裡,平緩而溫熱地流淌著,然後,汩汩淌入我很深、很深的心裡。

2006年2月20日
刊載於2006年12月號266期《聯合文學》
【圖片為現在的阿嬤】

後記:
首先感謝《聯合文學》執編鄭順聰先生的鼓勵與支持,這篇作品才能發表!感謝玲玲姐為了說話不清楚的我多次幫我跟鄭先生聯繫稿件瑣事,感謝這篇作品最初的讀者──楊翠老師,給予我的鼓勵!

也感謝主!在獲知這篇作品予《聯合文學》留用時,我和美玲已逐漸恢復為朋友。不!應該說本來就是朋友了,是我的一抹微笑、我的放下,消融了一切。

記得,今年暑假在海翁文學營的會場外,美親開玩笑地問我:「啊恁美玲那會無陪你來?」而我舉起腳來開玩笑地作勢要踢美親,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美親只是看到我在MSN長期Show著「感謝美玲,讓我的生命活得很美麗!」或許,美親並不知道她只是我單戀的女孩。

曾經,有人問我為什麼獨獨對美玲那麼痴傻?或許我可以這麼回答:因為她深刻地影響了我生命的內裡,她讓我體會到什麼是愛?愛,竟然有辦法讓一個人改變那麼多!無論外在或內裡……。在生命的過程裡,喜歡過幾個人,也自以為那是愛,直到現今才懵懵懂懂逐漸瞭解,愛是彼此心靈的會流,愛是相處得自在……而這麼多的文字堆砌依然無法詮釋我所獲得的東西。當然這也是我兩年來自己去碰撞所得到的。

勇氣使我重新獲得這個人生的至為珍惜的朋友;這個讓人看到她就會想微笑的朋友。我知道她又回來了!當然我更肯定的是:這個良善的蔡文傑亦逐漸回到她的心中了。常聽朋友說當朋友比當情人長久,我逐漸能體會;亦很高興能重新有這個機會去更深入認識這個朋友,或許未來我會發覺出我們不合適的所在,或者什麼……。

原本草稿這篇後記的我在波峰,近日家中遭逢巨變,使得我學習更獨立自主,盡量不依賴家人。然而我的生活上難免有需要別人幫忙的地方,幸好有朋友願意伸出援手,一個是我的台文妹妹瑋華,以及美玲,感謝你們。感謝慈愛的天父,我會用心體會這個考驗,我知道我可以走過,我會展現堅強的美麗……。

親像討海人講:「人生親像遠洋的船隻,無可能規路風湧恬靜……」

是的,如同我那個可愛的阿嬤再也不可能追著我想捏我耳朵;也無法站著煎荷包蛋給我吃了,因為她在半年前走路不小心跌斷了髖骨,又在手術前因為身體虛弱還未麻醉就陷入昏迷。現在的她,雖然搶救回來手術好了,但卻跟我一樣得依賴輪椅,而整個人像似悟了道變了個人似的,我們回去探望時,阿嬤始終傻傻笑著,不然就喃喃地對我說:「我佇眠床頂,目睭擘金kan-nā想欲看阮這箍孫仔niā-niā!」之後卻是沉默了……我們知道阿嬤並未老憨,而且還精得很!只是不愛說話了。兩個月前阿嬤交給我一只金鐲子,說是要送給我未來的妻子,而今的我好像在演八點檔連續劇似的,緊逼著我預習了生命盡頭的課題。

2006年9月12日.初稿
2006年10月27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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