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9-13 16:49:49蔡文傑

台北阿姑


相較數日前盈溢喜氣的家屋,今晨已隨著親友祝賀胞弟結婚的鮮花的漸漸疏落而淡薄。倏忽,電話鈴聲響起──父親與對方寒暄半晌才喚我接聽,原來是已十年未曾聯繫的堂姑從台北打來的:「文傑!你知影我是誰無?我阿姑啦!彼晚我佇結婚的會場那會攏找無你?」我回答阿姑:「我攏佇會場頭前咧招呼人客!」至此,兩人彷彿陷落時光的泥沼,泛起我童年記憶渾重的連漪……。

七十年代的台灣社會,為了農務所需的人力,部分都還是屬於家族群居吃大鍋飯的年代,當然阿姑也與我們同住在祖厝裡。彼時,父母新婚不久,草創事業,每天早出晚歸地在菜市場經營肉販;照顧我的擔子就馱負在阿嬤身上。當阿嬤農忙或到田裡送午餐給阿公時,稻埕西側就會逐漸踏來熟悉的腳步聲。

我知道阿姑又跑來照顧我了(先天罹患腦性麻痺的我,當時已經四歲了卻還只能躺在床上;不會走路甚至坐不穩。)阿姑會先在綠色紗窗門外探頭看我是否已熟睡?再進來為我更換尿布、餵食稀飯。然而躺在床上說話更混淆不清的我總是咿咿呀呀地望向紗窗門外,阿姑知道我要表達的是什麼?餵完稀飯她會抱著我出去透透風。屋外的稻埕內若有鄰家孩童在嘻戲追逐,孩童異樣的眼光總是鄙笑著我:「哈哈──袂曉行!愛人抱!」這時阿姑會執趕雞用的小竹尾把他們趕出祖厝的稻埕!再抱著我走到稻埕外,望著稻田裡豐實飽滿的稻穗,搖擺著身體逗著我笑;或者蹲下來雙手撐著我的腋窩,讓我踏步在田埂上。

數年後,阿姑遠嫁台北,跟隨夫婿經營奶粉中盤商的事業。而新婚不久那幾年春節,阿姑都會抱著她的女兒「阿慧」,另一手提著「克寧奶粉」來探望我;摸摸我的頭,時常跟母親閒聊一會兒,即匆促離去!離去前──眼眶有些溼熱的阿姑總是抱著我哽咽:「阿姑欲帶阿慧來去坐火車,明年才擱轉來看你!」

記得往後的數年,每每看見火車時,我總會對著家人喃喃重覆唸著:「阿慧坐火車」,直到火車駛向遠方,它才會嗚一長聲地沒入我的腦海。「阿慧坐火車」這五個字,在我的童年記憶裡彷彿轉化為我個人對「台北阿姑」的專屬密碼,多年來一直儲存於我的生命底層的磁碟裡。

些微暖和的聽筒最後傳來阿姑期待與我再見的約定。掛上電話,我的腦海湧現一抹欣喜的笑顏:那是阿姑當年蹲下來雙手撐著我的腋窩,讓我學習踏步時,當我跨出第一步的剎那,阿姑所漾開的。久久不散……。

刊載於2006年9月9日《中華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