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02 02:27:09于善祿

讀劉天涯《艋舺公園殺人事件》

【書目資料】

劉天涯,《艋舺公園殺人事件》,臺北市:奇異果文創事業有限公司,2023

 

雖然劇名中有「艋舺」或「艋舺公園」,但我想所有人都知道,這並不能將現實中的「艋舺」或「艋舺公園」對號入座。若不信,只要將「劇中人物」(頁18)曹婉瑩和趙千伶的就讀學校「萬華區睿德高中」及「理德大學」,或是第一場「問心劍」(頁19)趙子豪獨白中所提到的「景山分局」及「萬華分局樓下的永和豆漿」,挑揀出來核實,即可得知,這些全都是虛構的校名、地名與店家;甚至於曹婉瑩都已經搭捷運到龍山寺站下車了,根本不需要「沿著中華路步行三個路口之後」,才到艋舺公園附近(頁44),龍山寺站一出地面層的那個公園,就是艋舺公園,除非劇中所指為艋舺大道與西園路二段夾角的那個艋舺公園(原為療養院舊址),但劇中經常提及遊民聚集的艋舺公園應該龍山寺站地面層的艋舺公園。對於曾經在艋舺地區生活了十幾年的我而言,一眼便知。其餘相關設定,便不一一細數。

 

只不過,劇中還是將艋舺公園描繪成遊民之地,把艋舺描繪成犯罪之城,譬如舞台指示「報章雜誌報導萬華區暴力犯罪率高、遊民鬥毆、罪犯被上手銬、警車的車燈、艋舺街頭的遊民等」(頁26),或是曹志誠的政見發表「萬華區居高不下的暴力犯罪,大部分都是跟遊民有關係。飲酒醉、打架鬥毆、偷竊,數不勝數。遊民問題,一直以來都是困擾在地最大的問題」(頁31),或是三偵隊長鄭文雄對隊員趙子豪說「這裡是艋舺,最不缺的就是三流,流氓、流鶯、流浪漢」(頁23),雖說鄭文雄被塑造得比較屌兒郎噹,說話有點油里油氣,但這還是不脫對艋舺的刻板印象。

 

讀到第二場「艋舺傳奇」,記者的實況報導詞中提到「距離投票只剩下不到兩個禮拜的時間,立委選戰已經接近倒數,參選人們紛紛把握周末衝刺選情」(頁28),今天是202411日(周日),距離第16任總統、副總統與第11屆立法委員選舉的投票日113日(周六),真的不到兩個禮拜,有一種虛實相應、奇妙、凜慄的閱讀趣味。這種經驗,至少在三年前covid-19疫情初起肆虐之時,也曾經發生過:我每年開春學期總會教授西洋劇場史的古希臘時期,總會讓學生閱讀索福克里斯的《伊底帕斯王》,劇中底比斯的城中瘟疫,正好對應到現實的covid-19疫情,既視感很強烈,學生讀來特別有感;往後兩年,每讀仍有此感。

 

從刑案偵辦與劇本結構的角度來看,這齣戲分成十場,從趙子豪自問為何要當警察入戲,到發生曹婉瑩綁架案,牽連出五年前的趙千伶慘死案,以及牽動到前萬華區警察局局長曹志誠、鄭文雄隊長等警務人員的吃案與私刑正義,甚至還波及無辜遊民薛國志被陷頂罪、趙千伶父親深痛自責等,這中間涉及了曹志誠與鄭文雄的精心布局,但充滿正義感的趙子豪鍥而不捨地追查線索,最終一舉偵破兩案。劇本雖然無法像犯罪或推理小說那樣,可以用較長篇幅埋下較多伏筆或細節,但透過巧妙的場次結構順序安排及線索透露之案情,仍能佈下懸念疑局(誰殺害了趙千伶?誰綁架了曹婉瑩?為何要綁架曹婉瑩?為何綁架案不能立案、擴大偵辦?誰是丐幫幫主?薛國志被誰陷害頂罪?重重疑點),觀眾主要是透過趙子豪的視角,一步一步地跟著他掌握線索、釐清案情,破解懸疑,就這點寫作技巧而言,劉天涯還是掌握得還不錯的。

 

在第六場「關係人」中,趙子豪到北二監探視並問訊關押中的薛國志,薛國志雖是啞巴,時而精神狀態不甚穩定,但對於趙子豪問訊時所提供的照片,仍有清楚的神情反應,尤其最後監獄官提供了薛國志的探訪記錄,「其實幾乎都沒人來探訪,只有一個人會定期來看他。如果沒記錯,他好像也是你們萬華分局的人」(頁69),謎底幾乎呼之欲出。緊接下一場「條件」的處理,綁架犯「匿名者」是不現身的,只以變聲在場;但是在水源劇場的演出中,匿名者就是鄭文雄(或至少是飾演鄭文雄的演員廖晨志),懸疑性頓時消失。或者也可以這樣看,因為匿名者質問曹婉瑩關於五年前的趙千伶慘案,並要曹婉瑩承認霸凌趙千伶,劇情至此,其實將所有案情拉到最開頭,懸疑的消失,就是解案的開始。

 

在第八場「選擇」中,當曹志誠對鄭文雄說著那麼一大段「我們永遠沒辦法真的了解一個人。有的時候,一個念頭到行動,真的只是一個瞬間的事情。沒有人天生就是殺人犯,但是,這世界上幾乎所有人,都有過想殺人的念頭」云云(頁77),我認為是劇中最具諷刺與警世意味的台詞,他們身為警務人員,介於黑白兩道之間,善惡之間,正義的維護與破壞之間,道德的判斷與崩毀之間,卻在行差踏錯的一念之間,犯下大錯,說得頭頭是道,做的另一回事。

 

更顯而易見且令人心寒的是,我們還可以在曹志誠、鄭文雄、趙子豪這三個人之間,看到權勢壓迫系統,三人之間,不論是年齡或警界資歷、輩分,都是一個壓過一個,越底層新進年輕者,越充滿正義感與幹勁,越想做點正確的事情,反之則不然,越高層資深年長者,越倚老賣老,越以權勢威逼,偏離正義與正確;而這樣的壓迫系統,不僅是警界如此,即便是警察對遊民,或者是校園中的曹婉瑩對趙千伶,都是如此,劇本在這方面體現的,正是一個壓迫無處不在的現行社會。

 

只是幾乎將所有的謎團解開、案情大白、兇手確鑿等,全都在篇幅頗長的第九場「迷霧」和第十場「尾聲」一股腦地和盤托出,交代說明遠多過於戲劇行動,雖然懸疑總算水落石出,但總覺得有點趕進度在收尾。幸虧水源劇場的演出,還是有較多的戲劇行動處理,有些就變成邊描述、邊行動,比較有畫面可以看,畢竟劇場終究講求的是show me, don’t tell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