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光劇團《人間條件七——我是一片雲》
時間:2021年9月3日,周五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人間條件七——我是一片雲》(以下簡稱《人七》),劇名的副標題看似取的浪漫,但劇中的演出故事內容卻是一個女人一世人的沉重負擔。
副標題取自歌手鳳飛飛(1953-2012)的代表作品(1977),其原本乃是為瓊瑤原著小說《我是一片雲》(1976)改編拍攝的同名電影(1977)主題曲,故事寫的是兩男一女之間的愛情擺盪浪漫悲劇,以「一片雲」來象徵女主角對愛情的心意不決,最後造成了一死(男主角之一顧友嵐,秦漢飾)、一瘋(女主角段宛露,林青霞飾)的結局。故事女主角的生母是名舞女,年輕生女,無力撫養而將其棄養;而死去的男主角,則是在工地監工,不慎跌落鷹架而死。《人七》中的女主角阿蘭(由林美秀、林雨宣分飾老年與年輕的阿蘭)也是自小被人收養,不知生父生母去向,養母(楊麗音飾)並沒有善待阿蘭,且阿蘭很年輕時就必須投入社會工作,進電子工廠做女工,薪水不多;透過工廠聯誼所認識的男友阿隆(黃迪揚飾),兩情相悅,論及婚嫁,偏偏迎來阿隆因公意外死亡。
提到女工,令人聯想到楊青矗的工人小說《工廠女兒圈》(1978),以及鄭文堂導演拍攝的電視劇《奇蹟的女兒》(2018),裡頭寫實地刻劃了1970年代加工出口區的女作業員所面臨的許多工作環境不佳、待遇制度不公、法令政策不彰等勞工權益問題。類似的情況也在《人七》中出現,即阿蘭所待的電子工廠,對於罹患肺病的女員工(如阿蘭的同事阿月,張靜之飾),廠方的態度是即刻勒令解雇,勞健保、醫療補助幾乎付之闕如;頓失工作,即頓失收入,對於劇中的罹病女工阿月而言,身為家裡最主要的經濟支柱,簡直就是晴天霹靂、世界末日,在走投無路、徹底絕望之下,上吊自盡。現代化的工廠制度,不僅異化了人的生理與心性,同時也輾壓了那個年代許多青春的生命。
就像先前的《人間條件三》以「台北上午零時」(紀露霞原唱)、《人間條件四》以「一樣的月光」(蘇芮原唱),以某首歌曲作為引子,故事的引發、人物情感的投射、劇情氛圍的營造、故事年代的襯托等,漸次建構與展開,這次的「我是一片雲」仍無意外,且在劇中成為女工們在宿舍中,透過廣播放送的時代流行歌曲,當然也藉此可以確定故事的時代背景設定於1970年代末,只是歌詞唱的浪漫,聽者對應的卻是自身命運的辛酸悲苦,以及對於自由無羈的想望。劇中主角阿蘭,從小被生母遺棄,在養母家也沒得到甚麼好的照顧,早早出社會工作賺錢養家,再因找密醫墮胎、受到感染而後切除子宮,終生無法再孕,成為花心丈夫(陳竹昇飾)的續絃,雖然把丈夫的事業及家庭照管得有聲有色,但仍避不了丈夫外遇、且弄得對方(張靜之飾)懷孕,不得不走上離婚一途,最後則是人生走了一大圈,回到養母家,照顧失智的老年養母,並與退休警察(柯一正飾)有著黃昏之戀,經過幾乎是大半輩子的命運操弄與試煉,總算有個不錯的情感依託。
吳念真再次展現其擅長的寫實筆法,著力描寫1970年代的女工情境,在她們所處的工作職場背後,其實是整個台灣經濟加速轉型的階段,從家庭手工、代工、傳統產業,轉為進口加工、電子科技產業、外資外廠湧入,大量女性勞工投入工廠生產線,人被生產勞動所異化的同時,情感、休閒、家庭、經濟負擔也都一併被牽鎖在一起,在平凡、重複、無意外之財或轉機之運的日常勞動之中,大致維持一種收入與支出穩定的狀況,儲蓄、支應家庭生活開銷、甚至成為家中或家族經濟的主要支柱,賺不了大錢,成就不了甚麼了不起的夢想。平凡與平淡的生活當中,只要稍稍有一個變故,都極可能使得生活失去平衡,甚至使得生命就變了調。
吳念真對於「人間條件」系列的主角,多半會讓他們或她們承擔人生、家庭重任,在生活歲月的流轉中遭受命運的折磨,幾乎要用盡一世人的堅韌與面對,最後才會否極泰來,卸下心頭重擔。一般而言,吳念真所創造的戲劇人物,多半是命運決定其性格,或者說磨練其性格,尤其側重台灣女性家庭角色與勞動形象的描寫,兩性在「人間條件」系列的戲劇故事世界中,雖然反映傳統社會「男主外,女主內」、重男輕女的刻板性別印象,但是卻可以從中感受到角色既要承擔、又要自主與自由的想望與衝突,爭取身為人之存在意義與必要條件。
在《人七》中,寫得比較感人的還是阿蘭的女工歲月,至於嫁為人妻做續絃、後母,或者中年以後照顧失智養母,就顯得比較扁平,甚至是藉由照顧失智養母所引發的媒體報導、警察(李永豐、姚人多飾)反應、母女相處之間的稍為誇張逗趣的表演(與故事工廠的《小兒子》,或是表演工作坊的《外公的咖啡時光》,大異其趣,後兩者主要是探討當代台灣「長照」與「失智」的社會議題),來平衡阿蘭前半生的悲苦命運,以達某種悲喜交加的人生況味。大致可以理解這樣的戲劇企圖,並且也採取了「過去」與「現在」敘事時空的交替輪流,工整鋪陳,不耍弄甚麼炫目的技巧,頂多是藉由退休警察讀著阿蘭的日記、鐵工組長小黑(謝銘祐飾)的造訪、甚至是養母三不五時叫鬧著要找兒子大成(廖邱堃飾),而阿蘭介於過去與現在之間、或過去與現在的延續,讓戲劇故事跟著阿蘭的生命軌跡,也帶著觀眾走過一趟台灣社會從1970年代到2020年代這半世紀變遷的某種縮影。
在「過去」與「現在」之間的時光轉換,主要是以左右舞台輪替活動的景台來表現,左舞台為女工的宿舍,右舞台為目前的住家,其實都有某種「臨時感」或「克難感」,宿舍不可能長久居住,住家則是由工地木頭棧板、木板等拼貼搭建,設計上還刻意地讓屋頂鏤空,只見木頭所支起的木屋結構;這也象徵了阿蘭或劇中多數角色的堅韌、打拼與磨難,到老能夠有一處遮風避雨之所,能夠有一、兩位坦誠談心的知己,約莫就是一種苦盡甘來的幸福。不過在舞台的執行上,暗場與換場的更迭,再加上幾乎永遠襯著底的舒緩悲愁音樂,使得戲的節奏較為拖沓、悶慢,這也許是對於舞台生活化的劇場想像,然而效果卻是,中場休息之後,身邊的某些觀眾便未再回座了。影像設計透過天幕靈活的放大與縮小所呈現的可投影範圍,以及象徵女工所嚮往自由的蝴蝶翩翩影像,而因此至少讓前台的換景,可以稍微靈動些,也能夠為舞台整體視覺,多點統一性。
但整體而言,場面調度與舞台執行似乎需要再多些場次的磨合(今晚觀賞的是首演),才有可能更為流暢(畢竟新冠肺炎疫情警戒搗亂了不少製作、排演進度);目前只能說,年代、人物、故事暫時吸引了中年以上的綠光劇團死忠觀眾,但若要讓更多年輕世代願意藉此認識半世紀之前的女工情境、台灣經濟社會變遷,可能還有努力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