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籍資料】

Scott A. Sandage著，陳逸如譯，《失敗萬歲》，臺北縣新店市：立緒文化，2007。共393頁，定價380元。

有點忘了當初為何買下這本書了。可能是被封底的那位推銷員背影所吸引，中年男性，頭戴寬邊帽，目光應該是四十五度角俯瞰路面，肩、背微駝（也許是因為年紀稍長，也許是因為雙手都提著沉重的公事包），感覺很疲累，典型的跑單幫形象，讓人直覺就聯想到達斯汀‧霍夫曼（Dustin Lee Hoffman, 1937- ）在電影《推銷員之死》（Death of A Salesman, 1985）中所飾演的威利‧洛門（Willy Loman），眾所周知，這是亞瑟‧米勒（Arthur Miller, 1915-2005）在1949年所創造出來的舞台劇人物，同時也是1980年代中期美國電影的經典形象。事實上，這張推銷員背影的海報，是約瑟夫‧賀許（Joseph Hirsch, 1910-1981）在1949年為該劇於百老匯「摩洛斯科劇院」（Morosco Theatre）首演時所繪。

也有另外一個可能。因為是立緒文化出版的書，所以就買了，長久以來，對於他們家的書，幾乎從沒失望過，神話、心靈、文化、哲學、宗教、歷史、大學、百年家族、心理、藝術、文學、傳記等系列，多少都買過一些、讀過一些，當然也還藏有一些，實在是很合我的閱讀胃口。

該書的英文原名為Born Losers: A History of Failure in America，直譯的話，應該是「天生輸家：失敗史在美國」，書名譯為《失敗萬歲》，有某種美化、浪漫的意味，也符合廣告文案或中譯標題的「反差」、「突兀」創意原則。據我非官方的推測，可能還沾了一點蘇慧倫與莫文蔚合唱的〈失戀萬歲〉的邊，換一個字，趣味橫生。不過，讀完全書，還是原英文書名，最符合內容的原意。

之所以會把這書拿來看，主要是因為近期讀了若干以香港「反送中運動」為題材的劇本，這裡頭所呈現出來的「明知會失敗，卻仍向前衝」的情緒，或用紀實的文字，或將香港的未來寄託於寓言、神話、遊戲之中，富藏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的心志底蘊，令人觸動。便在書房中掃視一番，目光停在《失敗萬歲》的書背，在未開卷閱讀之前，想像為何以「萬歲」來稱頌「失敗」，希望能夠找到一些連結或蛛絲馬跡。閱讀經常是因為想像、誤解而起的。

作者Scott A. Sandage（1964- ）是位文化歷史學家，目前任教於卡內基美隆大學（Carnegie Mellon University）歷史學系，這本書是他的成名之作，曾被《大西洋月刊》選為「主編選書」，榮獲第三十四屆湯瑪士‧威爾森最佳「處女作」書獎，現仍活躍於幾個歷史研究機構，並在幾份主流報章雜誌撰寫專欄。

關於美國立國精神，幾乎大多數人立馬想到的，都是「美國夢」、「拓荒」、「探險」等，前者所代表的開創、理想、樂觀，後兩者所代表的實驗、勇氣、克服萬難（當然，在原權意識興起之後，也受到不少的批判），幾乎就是一種向前衝、盡其在我、邁向成功的單程旅途，儼然就是有夢最美，希望相隨。而前面所提及的威利‧洛門，則是美國夢因經濟大蕭條而幻滅的失敗經驗縮影，威利‧洛門甚至得發揮他自殺前的最後剩餘價值，讓理賠的保險金能夠貼補家中支用。

二十世紀三零年代的經濟大蕭條，應該是大多數人所知曉的資本主義史的大事件；然而本書更將美國夢幻滅、失敗的歷史系譜，溯及十九世紀，並正本清源，將「loser」的原義還其本貌。一般說來，我們現在講某人「魯蛇」（loser音譯），大都指胸無大志、一事無成、消極懶散、沒有衝勁等，多半是性格上或道德上的批評[1]；不過，在十九世紀初，純粹指生意虧本、經營失敗，是經濟意義上的批評。其實在十九世紀，金融恐慌在1819年、1837年、1857年、1873年、1893年數度襲擊美國，平均二十年左右就會震盪一次，在那個「往西部去」、向前衝的十九世紀，充滿了美國夢的雄心壯志，誰曉得經濟恐慌時不時就來搗亂，這樣的間隔與頻率，幾乎所有從商者都極可能會受到影響，經濟恐慌與焦慮感變成一種週期性的集體情緒，衝擊到每一個世代。

從商者為了物流與金流，通常必須拓展合作廠商與經營網絡，人脈及客戶變成了很重要的拓點基礎，這在我們這個交通便利、資料流通的時代，幾乎不會成為問題。但是在十九世紀的美國，疆土不斷地增加、擴大，從商者的業務網絡勢必會越來越大，交易往來的客戶所散布的區域也會越來越廣、越來越遠，對於客戶的商業信用、事業規模、穩定度等資訊，由於交通與資訊的物質條件還未臻成熟，有時只能憑靠業界的口耳相傳、對客戶的想像與信任，來從事每一筆交易。然而這樣的商業經營，無非是擔負著莫大的風險；當然，從商者的成就也就決定了他的社會地位，甚至是他的社會信譽，而這就循環地成了他的從商資本之一。

在1840年代，有人開始經營商業信譽徵信所，就像商場的中央情報局一樣，對於各種稍微端得上檯面的人士，進行情報蒐集與長期的秘密觀察，並定期地撰寫與繳交評估報告給總公司，長年累月地持續累積，相關的年度報告也不斷一冊一冊地出版。最重要的是，主其事者出於道德批判的堅信，已經扭轉了對於「失敗者」的定義，從經濟上的失敗，轉進為人生、性格上的失敗。這種關於他人人生事業的價值批判，當然引起美國社會許多人士的軒然大波，但卻也使得這類的商譽徵信所業務量不降反升，且不只有一家獨大經營，而是越來越多。

十九世紀最重要的美國歷史事件非南北戰爭莫屬了，這是開國立憲以來就懸而未決的歷史、政治、種族、經濟等盤根錯節的問題呆帳，一般人多半也都只注意到黑奴的蓄廢對立問題，而忽略了當時有許多的貧窮白人同樣面臨著債務負擔、乃至不得不宣布破產的經濟失敗，致使其絕難在社會上歸零、重新開始，也就是說，相對於黑奴，這樣的貧窮或破產白人，可謂之為債奴。在當時總算有國會議員，積極推動「破產法」，保障破產者的權益與尊嚴，不至於人生就此一敗塗地，永無東山再起之日。

十九世紀末，隨著美國夢的成功達陣者越來越多，有些富豪、家族、大資本家，都經營著新興產業（譬如：石油、房地產、汽車等）、跨國企業或者大型托拉斯，旗下的事業體與資本額幾乎富可敵國；這時又興起了另一股寫請託信或求助信給富豪（譬如：洛克斐勒、卡內基等）的風潮，希望透過描述自己的失敗人生與勤奮性格或特殊專長，能夠博得富豪的一瞥青睞，在其麾下謀得一職，或者獲得一股及時雨。

至於二十世紀，作者約莫只用了最後一章大筆勾勒，快速地帶過1930年代的經濟大蕭條、1950年代及1960年代「失敗者」與流行文化的關係，甚至提出了「失敗美學」。從世紀末或新世紀初的歷史時點，以此回看美國歷史、社會、經濟、文化的發展，將資本主義、人格心理與社會價值，三股軸線交織，時而綴以十九世紀幾位美國文學作家（譬如：馬克‧吐溫、梭羅、愛默生、惠特曼、霍桑、梅爾維爾等）的作品文句，並述及了若干名人行誼（譬如：富蘭克林、林肯、格蘭特、摩根、巴納姆[2]、托克維爾等），是一本文史訊息含量高、品質佳、觀點絕妙的讀物。

看來，我已經從香港「反送中運動」相關劇本的延伸閱讀，歪樓到了美國文化史。但對我而言，哪一次的閱讀不是經常如此呢？何況，這裡頭的樂趣可大得很呢！

【書中重要事件年表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