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9-03 00:24:43于善祿

除了想像,只能無言的銘記!——讀《地下女子》

劇本的最開頭,舞台指示就寫著,除了序曲及終章之外,其餘的十五個段落可以由演員在演出的當下,隨機排列演出的場序,那等於至少有「15的階乘」種排列組合的方式,一般的電子計算機可能是算不出來的,我在計算紙上,土法鍊鋼,將15乘以14,再乘以13,再乘以12……,一直到乘以1,最後得出的乘積是1310554608000,一兆三千多億,已經是個天文數字了。

 

對我而言,這表示這個劇本已經自成一個世界,不論從什麼樣的結構順序去閱讀、理解,都跑不出這個地下社會世界的手掌心,這種寫作技巧,有點像意識流,也有點像美術史上的立體派或郎靜山的「集錦攝影」,當然它肯定是後現代、後結構,甚至是新文本的自由拼貼與組裝。透過如此多焦、零碎、片段、彌散的書寫,那地下社會呈現出一副何等的景觀呢?

 

在創作者的筆下,那似乎是個陽光和煦、微風飄香、結實纍纍的天堂極樂淨土與應許之地,但那其實只是地底人想望與期待的假象;真實的情況反倒是生活貧瘠,日子難捱,縱使有繁花盛開、綠草如茵的谷地,卻是危險的,他們被困陷在進退、上下皆不得的逆境之中,甚至被警告(教育)不可擅自離開。挑明了說的話,那其實是個佔地廣大的集中營區,櫛比鱗次,地底人不但要承受著莫名消失與死亡的恐懼,還要為了搶奪少量的食物配給、為了存活下去,而相互地殘殺,所謂「自己的飯菜自己救」(挪借嫁接了近年台灣公民行動常見的精神口號:「自己的國家自己救」)。

 

在這樣惡劣的存活環境中,當地的長老還留下了三道明訓:「不可爭執,不可憤怒,不可離間」,很明顯,這是對於摩西十誡的仿借,然而放在地底集中營的情境下來理解,這其實是明哲保身的三句箴言;連碧娜的媽媽都不斷地教導、告誡自己的女兒,做人不要衝太前面,以免太招搖惹禍,也别落後太多,以免遭到淘汰,盡量維持在中間平庸就好,能夠安身保命就好,畢竟「棒打出頭鳥」。完全可以體會,作為一名母親,而且是集中營裡的母親,經歷過多少死難離别的場面,所能夠教給女兒的,只能是如此微弱的耳提面命,日子再艱難,只要能夠存活下去就好。

 

這些明訓箴言與耳提面命,幾乎抑制了地底人的情緒表達與宣洩,太壓抑、太不正常了。這自然是我們事後諸葛的短淺眼光,自以為正義地為地底人吶喊、抱不平;當今許多對於歷史不明不識、無感無知的井底之蛙,只會玩弄歷史、穿越歷史、與歷史切割斷裂的白目之士,又豈能理解(遑論體會)地底人的諸般考量?

 

如果集中營就是日常,而且是納粹集中營,所能做的,也就只是想辦法存活,但偏偏在納粹集中營裡,什麼時候會面臨死亡,只知道可能不久不遠,但無法確定,而一旦確知了,卻也正邁向死亡,而且極可能是痛苦、非人道的死亡。在集中營裡談選擇是奢望的,無從選擇,抱怨、憤恨也沒有用,只能適應,那幾乎是一種絕望的適應,久而久之,對死亡也麻木而視若無睹了,又能怎樣呢?人也被物化及異化了。這是何等地泯滅人性、文明退化?竟然還有人敬之崇之,甚至是嬉鬧仿之!

 

在如此經驗匱乏的年代,我們要如何面對?透過網際網路或爆量資訊,絕對能夠輕易地獲知關於飢餓、死亡與毀滅的相關訊息,而且保證圖像、影音、文字並茂,但這又代表什麼?沒有親身體驗,仍不知悲傷與沉痛。

 

至此,我終於明白劇首序曲舞台指示所謂不需要場次順序的意涵,因為我在閱讀劇本的過程中(至少換了幾種不同的順序),每一場或長或短,但多半都令人感到沉痛而無法言語,直問世間怎會有如此的人與事?真有,曾經在歷史與世界的彼端!我除了想像,真的只能無言的銘記。

 

創作者不是要展現傷痛與傷痕,而是要誠實地直視與面對,與其說是一個文青或憤青,倒不如說是一位勇敢、有人文深度的知青。我特别對劇中歌者所唱的某段詞句有感,引錄如下,望能點醒嘴砲「鍵」客們,這個世界並不只是你們所想像的那樣:

 

……

知識的風暴

是非對錯你知了

情感的問答

誰能通達知曉

别說你知道

了解太表面

同感太敷衍

體會太做作

憐憫太倨傲

别說你知道

傷痛只有自己遭遇才明瞭

再多的話都無效

讓你是我 體會我內在的風暴

讓你是我 才不會只是表面的哀悼

如果你知道

不要再說話

就一個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