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3-13 11:07:48yun

轉貼-- 境外夢遊(上)--童偉格

童偉格 x 國界線上 │ 境外夢遊(上)

 

行李滯留在新加坡樟宜機場了,將搭下班飛機回來,航空公司保證,當晚送到住處。

他和歐基桑,兩個從轉機起隔鄰而坐,也算認得了的旅人,一同走向下一關。他走在歐基桑身後,望下去,看見歐基桑只提了個免稅商店的紙袋,裡頭裝了整條未拆的菸,和一個大塑膠杯。那是一種久違了的啤酒杯,密封的兩層杯身間灌了水,你可以先把杯子放在冷凍庫裡凍成冰杯,再倒啤酒進去。這樣,無論是坐在壁爐邊、站在太陽下,或乾脆趴在火炕上喝啤酒,都能確保酒直到最後一滴都很冰。冷硬派男子漢的不朽塑膠杯,有一陣子了,十年前吧,島上酒商滿流行這種贈品的。他頗好奇,歐基桑究竟是從何處,挖出這復古杯的。不過,再看一眼,他更好奇的是:這全無包裝、看來也並非全新的杯子,顯然不可能和那條菸一樣,是剛在免稅店買的;比較有可能,這其實就是歐基桑唯一的隨身行李了,歐基桑帶著它,一路這樣飛回來;或者,飛出去再飛回來。

可能是這樣的:在那因前班飛機延航,所以只剩半小時的轉機時間裡,當他在樟宜機場奔跑,尋找通往另一航廈的輕軌電車時,歐基桑也正在那繁多通道,或輸送帶上快走,努力張望,手裡,就拿著這男子漢杯;杯身隨步伐晃動,像手鼓一樣搖出沙沙的水聲。那是世上第七忙的機場,在相對較舒緩的清晨時刻,從電車窗戶看出去,空氣裡有種令他熟悉的霧氣,小島式的煙塵,提示人:此地距海未遠,無論是從哪個方向。他幾乎能完全體會,走在那樣空氣裡的感覺:杜鵑盛開,春雨有無間,不必撐傘,但當你散步一陣子,眼鏡上就滿是水珠,朦朧一切色彩。但當然,兩次過境,在國界線上,他和一切待臨查檢疫的動植物一樣,被各種關防妥善隔離在過道上通流;連這電車廂,都空調得有一種極乾淨的氣味,阻絕他,真的呼吸到那樣的空氣。

不對,他想起來了:有的,有那麼一個地方,空氣確實向過境者他開放了。上回過境,是在深夜,兩天交替之際,機場的人造白光,雨露均霑遍灑這出入境間的中介地帶。咖啡館,餐廳,商店,全副日常地在這國界線的皺褶裡營生。全世界服務品質最優秀的機場地勤,站在一種看起來好好玩的電動車上,如未來信差,從各個可能的出口竄出,咻咻滑過光潔的地板,那害他好想借乘。那時待轉機時間頗長,他漫遊著,就各飲水機飽灌免費的水,眼睛被這萬鏡之廳照得痠痛:身體在轉告他,睡覺時間到了。他瞇著眼,夢遊一般靠著落地窗走,發現窗外竟有一處庭園,熱帶樹木的形狀扶疏剪影,幽幽暗暗貼上玻璃。他找到門,推開,走入,眼睛適應光度,辨認出真切的樹影人影後,他發現,這是一處吸菸區。

啊,這實在,是一處太有誠意了的吸菸區:不像一般碰脖子磕腦袋,姊妹弟兄們大夥兒面對面互嗆的密封毒氣間,這處吸菸區的長椅,就植栽疏散鋪開,而且仰頭,居然能望見全無阻隔的,赤裸裸活生生的天空;雖然,天空並無景深,已經和在任何城市的夜裡一樣,望不見什麼,比較像一塊橘紅色的布幕了,但已經,實在是太慷慨了。他想起之前,飛機緩緩降落時,透過小窗所窺見的小島光帶,與海上浮燈,那實在美麗。而如今,他是置身在那光帶之一,也被光的自身給遮障了。靜靜坐一會,看昨日跳過錶面,成了今天;而理論上,他目前很難得地,並不在任何一個國家裡,這令他自我感覺良好。然而,這麼看著想著,他發覺,這無根的庭園,這些特意設計的植栽,這個擺陣實在是,該怎麼說呢?很新加坡。這感想也並無深度,只是,就像那些空姐服飾,商店販售的紀念品,和某些重覆的圖像與象徵物,對一個從未入境者的意義一樣:它們,皆以一種自我控管過的話語,對境外,定義己身的輪廓與形象。有一瞬間,他幾乎以為大家是坐在新加坡國旗上抽菸了。

再一觀察,他猛然明白:在樹蔭暗影底,大夥之所以這麼拚命,像要把身上的菸在此,一口氣全抽完似的,大概是因為,這個建了親切體貼的機場、誠意十足的吸菸區的國家,法令禁止旅客,攜帶未完稅的菸入境。

這實在是,真的就只好跟國家拚了。

(
文字 + 攝影 / 童偉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