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浮丘

茂吉坐在山脚下，有些疲惫地喘着气。

“爬不动了？”高杉问到？

“当然不至于，只是觉得有些倦了。”

“昨晚干什么了呀？你可是很早就回宾馆了。”

“是啊，干什么了呢？”

根本想不起来了。茂吉只记得自己坐在桌边，开着电视，盘算第二天的行程。窗外的天色晚了，街灯亮起，这些他都没有意识到，似乎从今晚开始，就要下雪了。赶紧去一次敬业寺吧，敬业寺一定要赶在下雪前去一次。茂吉心里是这样想的。他就这样盘算着，偶尔打开地图，画上几笔，偶尔拿出笔记本，温习一些读音接近、便于记忆的常用汉语；尽管开着电视，却不能告诉他准确的时间。他对很多事情都缺乏意识。逐渐地，他感到非常困顿，不能睡着啊，茂吉告诉自己。他来到床边，拉开窗帘，看到街灯昏暗，已经到了超市都关门的时候了吧。这时，他看到窗外竟然飘起雪来。吴盐点青钱，他这么想着，这是描写曲江的诗句，但是曲江已经难觅踪影了；可是明天的敬业寺之旅，要泡汤了吧。他遗憾地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旅馆的隔音很好，听不到隔壁的声音。很快，他沉入睡眠。

“昨晚下雪了。”

“是嘛？也许就那么一阵，现在已经化了吧。”

“遇到了朝阳啊，这么容易就变成了露水。”

“我们向上走吧。”

“哎。”

茂吉从山脚下的石墩上抬起屁股，开始上山。敬业寺在半山腰上，为了朝觐律宗祖庭，已经走了很远的山道，所以，茂吉只觉得眼皮沉重、太阳穴骚动着、口中干渴。

勉强走了一半山道，看见高高的树杈上结着愿纸。那是许愿的文书，打成结，系在树身上。树都整齐地向山前探出身去，遥遥地接着远天，有胆量的人将愿纸缚在较高的枝上，可是，这么细的树干，是孩子们爬了上去吧。茂吉在空地上走着，看着一株株植物，自己有什么要写的吗？这次旅行很满意，但是似乎没有办法回去了，因为看到了完全疏隔的风景；回到日本，这令他感到难过。
敬业寺是一座小寺院，因为隶属于佛教协会，并不对游人收取参观费用。茂吉走进寺庙，看到青石板上放着供人解渴食用的柑橘，很一般的柑橘啊，高杉拿在手里，扒着吃起来。茂吉也扒开一个，确实很一般，但是非常地解渴呢。也许柑橘不适合江南一代吧，中原北地人更能看到它的好处。茂吉贪婪地取了数个，一一吃了，觉得身体开始恢复。

“这样才觉得自己醒了一些，刚才真像在梦里啊！”他对高杉慨叹。

高杉和茂吉四处走着，大殿并不恢弘，但是很具美感。土胚木构相当有张力，故旧实用主义的美学在这里演化成一种理想的古风。殿厅很快就看完了，准备离开的时候，茂吉从正门前的小路绕进僧舍。看到了村庄一样的几簇建筑，狭窄的溪流从庄户穿过。

“宛如梦幻啊！”茂吉感叹着。

这里和空海和尚受灌顶的青龙寺完全是不同的风貌。桃花源也不必在江南，茂吉心里想着。

“每年避暑的时候，这里都对外招佛学修养者，吃住在寺里。这么多间屋子，这是给他们预备的吧，本没有那么多僧人。”高杉说着。

他被公司派驻到当地有一段时日了。知道茂吉的旅行安排以后，自告奋勇，当起了向导。

“是嘛，这样啊。”茂吉有些不高兴，原来是提供给社会人士的。

自己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几十年的工作中，茂吉一直告诉晚辈，不要放松警惕，不要抱持休憩之心。一生的事业当中没有所谓的逃避机会。

“这些人只是为了储蓄好精力，更好地去工作。”不出茂吉所料，高杉这样解释着。

两个人看到矮矮的土墙，“去看看吧！”不顾高杉的反对，茂吉趴着墙，爬了进去。果然如高杉所说，里面是淳朴的村落生活场景。茂吉往房屋群落里探了探身子就义兴索然了，回去吧，他走到土墙边，看到有接着前殿的小门，推了一下，门打开了，“从这里绕过去吧，不用爬了，让高杉大吃一惊。”茂吉这样想着，微微笑了起来。赶紧离开僧人的居住区。在这里，他感到不自在，总觉得被人看着；通过小门，进了前殿的回廊，就觉得好多了。幽静的空间蜿蜒着，回廊一侧渐渐显出了三尊佛的背面，那是正殿的三尊佛，自己走了反方向吗？往前总能绕回去的。茂吉擦擦汗，继续走着，香烟的味道渐浓起来。他看到身前出奇地涌出光亮，原来回廊另一侧有扇小门，和进来的是一样的，虚掩着，传出低低语声。茂吉推开的时候，想着里面是僧侣的休憩场所吧，不妨问一下出去的路。

茂吉推开门，顿时说不出的惊讶。门里是一只雪眉朱顶的仙鹤，独自肱步踏青砖，吟诵着古老的汉诗，“雁颈而鸢肩，浮上而杀下；簇羽立之于云中，轩轩然方迎风而舞。”他兀自呆立在那里的时候，仙鹤冲他微微笑起来。

“清水茂吉，你真是有缘的人，遇到仙道。当年老人去找徐福，尽费三十年光阴。我是徐福身前童子，到这里游山，知道和你有缘，在此等候。你且过来，我当带你去方壶一游。本来仙俗不同调，无奈需证劫数，也是自福修来。”

茂吉感到心中出现莫大的空洞，如此奇迥的场面，真想让世人看到啊。他走到仙鹤跟前——既然对方什么都知道，便没有多和它搭讪——只是，怎么骖鸾驾鹤茂吉并不知道，只是像在很早看过的故事中那样，他抱着仙鹤的脖子起到了背上。

“千万不要睁眼！方壶未到时，要过北海、太阴、玄关、蒙谷。到了自会叫你，那时才可起身睁眼。”

仙鹤这样吩咐着，茂吉的耳边很快传来风声，然后是天乐缭绕，一时之间觉得
醍醐灌顶，清气四溢。

这是梦。茂吉突然明白了，一定是梦。如此清冽的空气，窗外下着大雪吧。我还没有醒来。只是在梦中，抓着仙鹤的脖子，哪里也回不去了，睁开眼睛一定会醒来，隔着如此薄的一张纸呢。只是，梦中的现实显得虚幻、直至破灭的时候，另一个现实才现出身来。茂吉想着想着苦笑起来，所谓彩云易碎琉璃脆，无论哪个现实，都是沙漏的一端，都是经不住推敲的。

茂吉想到工作以前读过的梦野久作，一个男子跟踪偷偷爱慕的人，遇到她遭遇匪徒抢劫，他救下她，赢取芳心，和她结婚，这是一个性欲旺盛的女人，他们经历长久幸福的婚姻，直到她要去世时，男子哀叹着，甚至想不起子女的面容，心所以摧。他醒了过来，自己正是匪徒，已经杀死了保护心爱女人的男子；那个女人，被蹂躏着，也要凋谢了。

茂吉想，我绝对不要睁开眼睛；是的，他想起上山的时候，看到小僧人拿着爆竹，扔进山竹中，发出了清响。是这小僧人爬上遥接远天的树枝，系上了愿纸吧。

绝对不能睁开眼睛，我绝对不要睁开。他坚定地想着。他听到，有声音在唤他了。——是雪子，无论如何都得不到，也无法被夺走的，是已经破碎了的，和雪子在一起的时光啊。要牢牢握住这时光。高杉敲门时，茂吉在旅馆的床上，号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