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2-22 08:52:52zz

3.6.未凉馆青行灯(十一)

十一.空壶

这个世界上总有令人拼上性命也想得到的东西。珊瑚玉树、鲛绡绿绮都是不可再得之物,却往往引得蛮触相争。所谓彩云易碎琉璃脆;又所谓合浦之还珠、斗牛之相呼;大凡珍宝,俗缘轻薄,恍如楼上绿珠,又灵性高逸,好似文通才气。然而人的一心,无不执着一念,思想到珍奇之物,就作出了垂涎的姿态,当其时机,自然不惜一切地露出贪吝颜色,想要据为己有。

高田则彦的父亲高田胜太郎最初通过开发淡路一带的温泉发家,接着就成立了以东北林业木材的开发、原材料加工、运输和建筑承包为一体的高田商社。商社在获得东北财阀支持之后,一直维持着很好的收益情况,这也是高田则彦能够培养出众多兴趣的财力基础。胜太郎是一个实干的人,没有贵族背景,而是来自熊袭的自耕家庭,因此,“我可不是高天原的子孙哪!”总是这样充满专横地叫嚣着,用极严格的手段,辅之以福泽翁的开放思想,教育着则彦这个独子。则彦日后的性格,可以说完全是胜太郎所规划的。

胜太郎在则彦幼时,总是在饭后给他预备锅底烘干的米饭所烙成的锅巴,撒了细盐,和瓜果梨枣调和着,当作了饭后点心;同时,虽然已经到了媒体叫嚣着让生鱼片成为日本标志食品的年代,则彦的餐桌上仍然很少出现鱼类,取而代之的被斥为非绿色油炸食品的天妇罗。这样地刻意控制着饮食,胜太郎自有他的道理。“人吃什么就决定了他的性格,食坚硬食物的人总是胜过了那些吃软饭的。”胜太郎自己是没来由地爱吃铁蚕豆的。

高田则彦在成年以后,确实具备了条理清晰的硬朗作风,思维方式也变得相当直接,甚至在外人看来不近人情,都说这是一个“不受女子小人之累的丈夫”,至今独身一人,在京畿道的别墅中过着修验企业家的恬淡生活。然而,如同乃父的偏执,则彦也在交际过程中,迷上了古玩搜藏,这是一个找到任何兴趣接点,就痴迷到一个新世界的探索者。他最初在黑森瓷器和维也纳精致的玻璃上下了很多功夫,搜集了大量资料,最后,迷上了南部的铁壶。

高田则彦不是一个风雅的人,别墅里的是全套德国、东欧用具,虽然地板上铺的也是榻榻米,却根本不懂茶席上的步法,偶尔出席茶会也总是战战兢兢,总之,这是一个无法理解形式之美的男子,一个简单应用杠杆原理的罐头起子更能得到他的欣赏。正是这样的性格,却迷上了粗砾的南部铁壶,最后,尤其中意起了宝永到享保年间清麻的作品,最终注意到了这柄制于享保年间名为樱散雪的铁壶。

从则彦手上掌握的资料来看,樱散雪的壶身通体带有墨蓝色光泽,因此推测铁材中可能是含镍华、 镁、钴或者水砷,类似于蓝铁矿属的色彩;在照相机拍摄时壶身并没有明显的光反射,甚至带有釉色;在形态上,壶身取低腰古式;肌理如其名,樱痕间杂细雪。樱痕并不芜杂,雪粒也不密簇,而且随着壶身的螺旋渐有疏密,两者纠葛起来,形成了“樱散雪”的图景。壶扭是樱花一片,壶提手则是玉带飘雪;渐细渐收的壶手上萦绕着细雪粒,呈现桥曲的形貌,最后收在壶身上部龟鹤横纹的两个口中。

南部铁壶不入茶席,和关西铁壶比起来又更偏于实用,在造型上细密而朴实,又空有匠技而没有艺道之说,几乎没有太大的古玩价值。唯独清麻的作品,带有无可言喻的梦幻感,通过壶身立态的敦厚和肌理立意上的优雅,达到了绘画那样直观的视觉效果。而樱散雪恰恰是这位匠人最得意的作品,壶底鸣金据说能够发出天籁之声,寂寥如同站在樱雪下的上人,在幽远之声中看到荣华一期,听到水的沸腾时,据说也能看到那樱花腾起虚烟,若蝉翼散雪,清冽的感觉就会充满胸臆。

之所以获得这样的尊崇,樱散雪本身也有值得讲述的故事。制作的工匠清麻本名叫作清水银麻吕,到中年之时,一直在一位殿上人那里享受供养,据说,这位银麻吕是少有的饱学工匠,如同秋成一般爱好儒学,最后因为耿直进谏、妄谈朝事,被殿上人驱赶出去,开始在金泽一代安生。而这位银麻吕,虽然是个直言不平的忠义之士,却死得非常窝囊。据说是在盂兰盆节上殴打了一位下女,被庄里的下人们群起攻之,如同蝦子一般地缚住涂了油,活活地烧死了。

接下来,樱散雪消失了很久,直到宽保年间才被相马国保志屋的商人得到,保志屋在得到这只壶以后,非常爱惜,只有他和女儿樱能够玩赏。樱曾经为之吟咏“冰雪消融远岫近,繁花开尽寂寥身”的名句。保志屋的女儿樱,和表妹雪子友善,雪子的父亲常年在飞弹国越岭经商,两个人一直在寂寥的庭院中相伴,因为清麻的壶叫作樱散雪,于是都把这壶看作维系友谊的天赐之物。所遗憾者,流光飞电,匪露零薄。等到樱着春裳的年纪时,保志屋把她许配给了同乡的生驹屋公子芊太郎,樱散雪被作为嫁妆,一起送进生驹家,无奈男子薄幸,樱时常受到芊太郎的责骂,归返之期时,便带了清麻之壶,和雪子一起在庭院中写下“车马泥尘无体恤,空山流水浊明月;东君莫怨一身轻,枝上笑凌六出雪”这样的诗句,双双投入冰池而死——看其所咏,似乎是哀怨着枝上樱花轻委尘泥,怀念起在枝头伴雪的高洁情景——保志屋悲痛无已,将樱散雪归与芊太郎,从此,清麻之壶就一直在生驹家代代流传,作为家宝珍藏至今。

则彦掌握这些资料也费劲了心机,寻找樱散雪和发掘相关的故实耗费了大量的金钱和时间。他经常躺在舒适的德国橡木椅上,想着自己追求樱散雪的痴态,呵呵笑出声来。“是呀,没人会像我这么执着吧!”他这么自言自语,然后又为这没有得到之物而惘然起来,总是打开一瓶红酒,喝得醉醺醺的,颓丧数日。

经过半年的时间,高田则彦终于打听到生驹家的近况,生驹屋在西南之乱中罹遭战火,经营多年的商脉断绝,于是逐渐没落,目前依靠几处置在青森的田产供给主家日常。本代主人叫生驹筱太郎,本是学徒,后来在主家没落后,入赘成为女婿。在获得这样的消息后,高田则彦反倒安稳下来,又踏踏实实地工作起来。直到樱花开放,庭院中的竹水具在残雪中呜咽的时候,他才敲开生驹家的大门,进行了第一次正式拜访。

高田则彦走进积雪开始消融的庭院,闻到了不习惯的凌冽香气。寒日里的花卉,总是给人以妖异的感觉,生和死的气氛怎么能够融合在一起呢,高田则彦还是亲睐于更加具有实用美学形态的西式物件。他在下女的引领下,走进前廊,虽然是一处没落商贾的居所,但是处处都体现出主人的修养,沿着廊下摆放着一排石钵,他抬起头来,看到屋檐上的粲粲鸣珮一般的冰棱,据说,这东西如同生长在池面的水仙一般透着无比诱人的精灵之气呢,则彦想,这些石钵是类似鸣石的音阶石吧,等到傍晚,积蓄一天的地热开始回流,冰棱上的水滴消融滴到石钵上,就会发出幽篁笙管般的清响吧。

脚下的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毕竟是不管用了的房子呀,则彦想着。身前的下女粗陋衰老,袖套上满是碎花补丁,他不竟冷笑起来,这是逐渐式微的太阳,已经没有能力把霞光投在海面上了。走进客厅之后,高田则彦看到了主人,这位男子虽然应该甫到中年,却已经有了星星白鬓,宾主寒暄坐下,他看着主人背后写满汉字的挂幅,“一岁梅花一期荣;何逊而今渐老,忘却春风;香入小窗中;剪落灯花,儿女斗腮红。”描写的这幅景象,令高田想到了在茶人那里看到过的“篱落呼灯”的画轴。他接过递来的茶,轻轻饮着,感到了暖意,顿时耸了耸肩,每当需要雷厉风行地作出重大决断,或者,要打破气氛,开始霸道地铁腕起来时,高田则彦都会下意识地做出这样的举动。谈话开始试探性地进行起来,对送来的礼品,生驹筱太郎表示了感谢,接着,是习惯性地寒暄。则彦谨慎地奉承了筱太郎的气度和庭院的风雅,接着,就开始把话题引向清麻制作的名壶“樱散雪”,希望能够有缘拜谒,一遂平生所愿。筱太郎略微思考了一阵,露出了恍然的微笑。他拍手叫来下女,让小姐将壶拿到前面来。他这样吩咐着,高田则彦不露声色地凝视着杯上绘制的酒熊,把手紧按在膝上,他感到自己低下头的时间略微长了,于是正视起筱太郎,围绕着樱散雪的话题说起话来。筱太郎又将银麻吕、樱、芊太郎和雪子的故事重新讲述一番,和之前听到的相似,只是,更加曲折、生动地描绘出了那一幕幕场景。

根据筱太郎的说法,则彦作着推测。清水银麻吕被放逐,正是因为樱散雪。殿上人属意于这柄集艺道大成的铁壶,在银麻吕制作之初,就已经不断试探着希望能够得到它,但是倔强的工匠认为堂堂殿上人完全没有必要使用南部世代以艺佐用的壶具,也就是,他认为,自己的壶和光彬的屏风、利休的茄子等等并非同侪,不是为了成为那般风雅地器物,被用来表现图具形式的“艺道”而具形于世的,也配不上殿上人如此强烈的欲望,无论是否只是借口,银麻吕都是用简单的言辞堵塞了殿上人获取铁壶的意图;放逐之后,银麻吕也一再拒绝着觊觎樱散雪的登门者吧,将自己一生的荣辱都寄托在了铁壶上,高田则彦是这般认为的。这工匠就如此被樱散雪吸引着,远离了人情,变的乖戾起来,最终得了不堪的下场。

之后,樱散雪成为了保志屋的藏品。而樱和雪子又被这壶吸引着,接下了不同于伦常的情谊,漠然对待着人生;生驹芊太郎,一定是这样的,也迷上了魔性的樱散雪,是他提出要将这宝物作为嫁妆的吧。最终,樱和雪子玩赏着偷出生驹家的樱散雪,看了最后一眼的夕阳;芊太郎在得到樱散雪时,也失去了妻子。筱太郎说,芊太郎对于樱的事,是一直忏悔着的。一边听着一边作着想象的则彦,更增强了要获得樱散雪的念头,我也想把它放置在金泥布上,在灯下独自观赏!陶醉在那凛凛幽氛中,被那壶口的弧度吸引着,耽于荒渺的遐想!高田则彦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的时候,抬起头来,看到了如同小野小町一般的女子,身穿石竹色的和服,腰间大岛绸上绣着罕见的鸦雪纹,高梳的岛田髻轻曳着,如同兔葵燕麦,摇影随人。

惊讶之中,高田则彦想到,这位女子,就是生驹芊太郎的女儿生驹雪子吧,她手上的纱笼里,放的正是清水银麻吕的杰作樱散雪。当时的则彦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呢,就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雪子入座之后,分别向二人示意,作了自我介绍。筱太郎打开纱笼,将银麻吕的杰作放到则彦座前,三个人都观看着这南部铁壶,如此这般,渐暮的天光中,良久,高田则彦表示时间不早了,向生驹父女二人请辞,筱太郎将他送到门口,他回过身来,谦恭地向老人询问,是否能够求购这尊樱散雪,同时也希望两家建立良好的友谊,让高田家动用实力帮助生驹屋,重新振作起来。涉及到樱散雪的话题都异常沉重,如同耻部的词汇一般匆匆带过。筱太郎推拖着,只是说会在下周让阿竹来回礼,到时一并告知答复,生驹雪子身体不便,新染恶疾,他要在家时刻看护,因此谢绝了则彦的邀请。两个人没有更深入的谈话,则彦走出门时,听到院中的石钵传来了叮咚叮咚的幽远之声。

一周的时间里,高田则彦请了休假,在家中摆弄起盆景来,他拿着闪闪发光的剪刀,把新购的春桃按照古式修剪着,逐渐感到了厌烦,洗干净手,躺到沙发上,看着屋檐外的行云,产生了莫大空虚。在梦乡中,倔强的清水银麻吕、欲言又止的殿上人、樱和雪子的暧昧幽明、芊太郎的喜宴和晚景、生驹筱太郎的讳莫如深、生驹雪子的苍白肌肤,这一切都接踵袭来,每次都为沉默的睡眠徒增纷扰。还是需要酒啊,则彦惺忪地站起身来,睡乡难觅安稳,何妨转向醉乡寻,自讽着,他想到了凝望着樱散雪的筱太郎,筱太郎-芊太郎,也许这个男人也是为了樱散雪而和生驹结缘的吧。无所事事的时候,剪出的春桃被暖气朵朵催开了。

生驹家的女佣阿竹登门的时候,并没有带来礼盒。只是提着一只纱笼,她说这是生驹屋主人的心意,希望高田则彦能够收下,但是并非平凡的礼物,主人也怕则彦不敢轻收,所以希望能够用二十万的价格换取。高田则彦顿时明白纱笼中的就是樱散雪,于是怅惘着回房间写了票据,交给阿竹,同时也给了阿竹一些赏金,带她围绕自己的别墅一边参观一边攀谈着,终于知道生驹雪子感染了一种胸腔疾病,需要去德国治疗,所需的手术费用大约就在十万上下。真是如同演剧一般的发展啊,则彦送走了阿竹,独自行走在庭院中,这般想着,看到了放在屋内书桌上的纱笼。

他回到屋中,打开纱笼,正是清水银麻吕的樱散雪。因君而起的种种空想和迷恋,最终也为君所阻,业平中将凝望爱人所在的远峰时有过这样的悲叹;则彦轻轻触摸着,如梦的光辉,让冰冷的铁器变得异常突兀。心中寂寥时,枝头残雪落;他将樱散雪摆进观赏用的橱窗,不但枝头的残雪落了下来,一些麻雀也如同蓬草般在雪地上翻滚着——生驹的屋子里,雪子正拥着被炉,和筱太郎一起品尝着则彦送来的名酒;儿女腮红时,叮咚叮咚之声空响于檐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