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3-22 21:27:27zz

3.未凉馆青行灯(一)

  未凉馆青行灯
  上卷.化生卷
  初灯.红叶缘—未凉缘起

  追忆亡者,
  困顿于执着和空幻,
  在生死间拾取言语的怪物叫红叶缘:

  遥远时代的故事讲述了未凉馆之名的缘起。
  “未凋红叶诚可怜,凉秋足迹惟余此。”
  福原长之进在帮助伊东庄左卫门介错石田三成时第一次听到了三成在死前吟诵的这首和歌。
  长之进那一年十七岁,以后的岁月里,他一直殷勤侍奉着自己的主家。三十七岁那年,长之进被家光大人升为旗本。那一年,福原家还添了后代,长之进的第三个儿子也来到世间,被取名为胜三郎。胜三郎很壮硕地成长着,颇得长之进的喜爱。
  天草之乱中,胜三郎随军出征,和两位兄长一起死在第一次围攻战里。那年秋天,长之进路过三成的坟,想起了那首和歌。他把歌抄在料纸上,开始出入于江户各地的监狱,向那些狱卒们打听囚犯的遗诗。囚犯们毕竟多是没有学问的,如同坊间草纸中石川五右卫门那样的佳句实属罕见,随着料纸地加厚,长之进获得的作品渐渐良莠不齐起来。开始,阅读各种军记、拜访博学的老中们尚能为长之进提供一些优秀的作品,但渐渐地,哪里都寻不到三成味的诗了。长之进带着遗憾和希望辞别家人离开江户的时候已经是个老人,人们逐渐地不再打听他的去向,他的信也不再寄到了。
  长之进变成了乖戾的人,一些谣传开始传到度过危机、逐渐兴旺起来的福原家。有说长之进变成了死者的首领,经常带着亡者们袭击路过坟地附近的生者,长之进听取那些生者的述说,判定他们的罪行,那些有罪者必须吟诵和歌才能被痛快地斩杀。只有伪装成哑巴,才能躲过这种被称为“鬼行黄门”的审判。
  另一种说法则大相径庭,长之进成为了火车一样的拷问者。他总是手持引火之物或是火把来到墓前,掘开浮土,挖出尸体,用火威胁着干枯的遗骨,这样,长之进往往可以得到亡者吟诵的歌谣。只是长之进并不偏爱诗人的墓冢,显贵、年轻身亡的贵族、枭雄、极恶之徒和名夫人的墓冢才是他经常进出的。据说为了躲避守墓人,白天,长之进就睡在墓穴里,而到了阴气重得死者也会开口的夜晚,他才开始犯下违反世理人情的恶行。在这种说法里,渐渐地,长之进不再出现于地上,而是成为了潜行于地下的鼠辈。据说到了秋天,有武士晏息于三成墓边的枫树下,突然听到传来隐约的吟诗声,惊恐的武士向枫树下拔剑刺去,流出了汩汩的鲜血。
  无论按照哪种说法,福原长之进这个木讷的老人为了听到将亡者的生死间言,已经化生为怪物,惑乱着世人了。

  二灯.霉裱物—芙蓉面

  寄宿着死者之念的墙上长满了被称为霉裱物的霉菌。
  霉菌占据着的空间,
  隐约间狰狞着的面容就是常世国的芙蓉之面。

  哲男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三天来,他一直看着隔壁佐久间学长借给他的漫画。当然另一项可供娱乐的就是那副永远戴在耳朵上接听着NHK的耳机了。储备的水已经喝得没有了。虽然哲男认为自己是即使死也不愿意动的性格。但是他还是移动着身体,爬到了洗手间里。因为永远开着暖气,因此墙角上挂满了水珠,哲男贪婪地舔着瓷砖上的水滴。佐久间学长的这个方法据说已经通过网络在御宅族间广泛传播了。哲男的方法是让水珠粘到鼻子上,然后伸出舌头等待它们从鹰勾鼻尖上滑落下来。漫长的等待中,哲男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因为饥饿而醒了过来。“饥饿是最大的敌人”,“意志也好,叶隐也好,惟有饥饿是最难以克服的。”佐久间学长的话回响在哲男耳边。哲男看到雪白的瓷砖上不知何时长出了一簇霉菌。他想起小的时候,糕饼上的红绿色斑让他以为那是彩色糖条吃得津津有味的可笑往事。哲男望着就近在手边的电话,叫外送的话势必要去开门,他厌倦地耷拉下脑袋希望再次进入睡眠。想要入睡,就体会胃的蠕动,这是哲男的入眠方式。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正播送着午夜节目,瓷砖上的霉菌变成了霉块,长长的红绒毛上长着绿色和黄色的两层绒毛。哲男伸出长长的指甲,抠下一块霉斑,放进嘴里,然后咀嚼着,他开始感到了一些肉味。于是,在下一次入眠之前,他开始有些期待地用空调遥控器调高了卫生间的湿度。
  哲男在睡梦中被“佐久间冬马”的名字惊醒,他一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四周的墙上不均匀地长着颜色各异、大小不同的霉菌。孢子和菌丝让哲男感到了温暖、湿润,不同于御宅族经常能够体会到的住宅空间的生硬感。哲男抠下一块霉斑,它结得很牢,长长的菌丝深深地被从瓷砖缝隙中扯了出来。他试着用手指蘸了些唾液,缓缓地涂抹着触手即溶的菌丝。过了一会儿,这片菌块果然自觉地掉了下来,成为了这位守株待兔者的食物。
  播音员的声音遥远、生硬。吵闹的感觉表明了是白天的新闻节目。“死者佐久间冬马的尸体牢牢地附着在布满水汽的卫生间一角,尸体本身已经腐烂,令人感到恐怖的是表面吞噬菌的菌丝深深升入墙壁,而且长满了整面贴了瓷砖的墙。警察相当费力地搬开或者说撕开了尸体。如此诡异的场面似乎暗示了某种罪行的介入,但法医在验尸后表示,死者是因为饥饿而死。死者的胃因为过于衰弱已经无法消化食物,正是这些腐烂的食物让佐久间冬马的尸体长满了霉菌。死者的家属表示……”哲男一周来首次摘下了耳机。
  “如果我们出了什么事,无论是什么样的事,大人们一定会攻击我们的生活方法,一定会攻击御宅族的。绝对不要听那样的言论。”哲男想起学长的话,舔舔舌头,拨通电话,问了问东京今天的气候,继续刚才中断的睡眠。
哲男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身体浮在一层厚厚的菌丝上,整个卫生间里几乎已经看不见白色的瓷砖了。他开始感到了一丝兴奋,蠕动身体舔食着墙角的霉菌。“姜饼屋一样呢!”他想。这么多的霉菌,填饱了哲男的肚子。他用手指轻轻碰着一簇菌丝,“可以的话,也爬到我的身上来吧!”哲男许下了这样的愿望。墙上霉菌们深浅错落的样子,慢慢悠悠地浮现出了佐久间学长油腻的笑容。

  三灯.鬼车—槐民

  住在机车里的幽魂称为槐民。
  被槐民寄宿,
  午夜漫游在关东道上,
  排气管冒着磷火的机车,
  被称为鬼车。
  这幻惑的付丧神总是让驾驶者失去了灵魂。

  幸次把机车停好,发动了引擎,引擎声很不流畅,“突突”地好像卡了什么东西。“年纪大了吗?”幸次从工具箱里拿出工具,摆弄起来。天逐渐黑了,一辆送货车停在幸次身边。
  “明天再修吧!”车里传出了父亲的声音。
  幸次收拾好工具,把机车停进车库。他回到家里,看了一会儿红白对抗,“MV里你趴在摩托车上很性感哪!你平时对机车感兴趣吗?”“那么复杂的东西我完全不感兴趣。”幸次失望地关上电视机,躺在榻榻咪上睡着了——屋外的父亲和店铺里的弟子们带着女人喝着祝酒呢。
  幸次进入了熟悉的梦乡,沿着黑黑的管道,他爬进温热的车膛,揭开布帘,来到一条热闹、色彩错落的街道,敲开了街边第一家的家门,看到大家正围坐在小桌边玩着扑克。
  “diablo的声音不太好,出什么事了吗?”
  “排气管的接口老化了,我们明天给你刷刷吧!”
  “多谢了。”
  幸次坐到会津的鬼加藤边,打开一本《JUMP》看了起来。
  桌边的四个人玩了一会儿,染着白头发的亚美赢了。墙上的钟很快敲了四点,巨型的啄木鸟钟边挂着和汉条幅——写着“堂下槐民老,吴中梅子青”的汉诗。桌边的四个人开始聊起了目黑罗连队横穿关东的话题,幸次听得津津有味,大厅里传来了涡卷的香味。
  “啊,火锅好了!”和加藤坐对面的“丹波赤鬼”,脱下外衣,露出了湘南海滩晒出来的红铜色皮肤。他离开六铺席的大厅,进到自己的房间,端出一口砂锅。幸次挪动蒲团,插坐进亚美和“羽毛信吉”中间,五个人一起吃起了海鲜火锅。
  “味道真不错”,亚美夹起一根蟹卷,“多亏打鱼的阿德昨天夜里在油海等到了鱼潮。”钟敲五点的时候,幸次起身告辞了。他走出这间门口挂着猎豹旗的小屋,看着街上的行人和头顶铁黑的天空——管道口如同小小的太阳,发出的微光照在行人身上,并没有留下任何的影子。那管道口如同行星,散发出巨大的力,牵引着幸次走向街的尽头。幸次爬出管道,停留在散碎、跳跃的梦中。他醒来的时候快近中午了,父亲仍旧和弟子们喝着酒。幸次爬起来向他们打了招呼。他离开公寓,走下电梯,和管理人聊了几句,然后走进车库,启动了机车的引擎。引擎声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流畅,幸次跨上机车,自己改低的座椅很舒适,传来了引擎的温度。
  幸次穿过两条公路,停在了几家五金店前,买了一些零散的工具和胶水。在外面逛了一天,幸次没有遇到一个熟悉的人。他回到公寓楼下,把车停进车库,打开了车库的灯,开始对排气管进行改装。忙到晚上,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幸次在睡前拨通了阿透的电话,阿透是上次搬家前认识的飙车族。
  “阿透吗?我是幸次,三天以后麻烦你照顾我的车,具体的你别问了,三天以后傍晚的时候,你到楼下就能看到我的车,钥匙就在没锁的后备箱里,我吗?我要搬去别处,是呀,搬来搬去的是挺叫人烦心的。还有件事,我的排气管你要注意一下,我装了一个捕鼠夹那样的半透膜,你拆开它,就可以正常排气了。”
幸次挂了电话,父亲还没有回来。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唱片,挑喜欢的装进唱片袋,戴上耳机,关上灯进入了沉沉的睡眠。他再次爬进管道,管道中多了一个金属门,他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金属门在背后自动垂下。幸次回身推了推门,门发出一些声响,并没有开。幸次放心地穿过管道,来到铁灰色的天空下。
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光下的影子,三天以后,这黑影将离开身体开始自己漫无边际的旅行。幸次走过熟悉的街道,敲响了黑豹旗下的寓门。开门的是亚美,“快进来吧,大家正在唱歌呢!正说着想听听幸次君的嗓子是哪条线上的呢!”
  “这次恐怕要打扰得久一些了。”
  “没关系,每次幸次君走得都急匆匆的。可以的话就是留在这里也没关系的,不是还有一间空房吗?”
  房间里传来了加藤难听的高音,唱的是《苹果进行曲》呢!很快传来了“羽毛信吉”优美的合声。幸次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四灯.结发虫

  贪恋美色的虫称为结发虫。

  正雄认识现在的妻子节子是通过师傅的介绍。师傅把裹在毛衣里的节子带到正雄的店里,告诉正雄这个沉默的姑娘是自己的侄女。节子长得很高,俊俏的模样虽然显的有些憔悴,仍旧不失为一个美人。正雄和节子经过一个时期的接触,对双方都感到相当满意,两人在今年秋天结婚了——现在是东京寒冷的冬日。正雄变动了美容店的工作时间,能够较早地回家陪伴节子。
  最近听说漫画界中多了很多从美容行业转行的专业人士,而且画风都相当犀利,对于各种社会现象都做出了痛切地讽刺。正雄听到这样的新闻,感到反而是美容行业的人才知道人的丑陋,那是根植于肉体的丑陋。相比起来,正雄觉得自己的妻子节子象征着几乎完美的美丽。尤其是节子乌黑的头发——只是有一点颇令正雄担心,最近一个月里,卫生间和床头多了很多青丝。和普通的脱发不同的是,这些大量出现的发丝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迅速变得雪白。尽管出现了这样的事,节子的头发仍旧乌黑、光亮——因此,正雄总是尽早地赶回家陪伴妻子。
  正雄回到家里的时候,节子正在洗澡。正雄倒在床上,感到了百无聊赖的困乏,于是慢慢进入了睡眠。只是睡前还来得及看到一个黑影在墙角闪过,有了老鼠吗?
  并不是什么老鼠,那是一块爬动着的头皮,它四周的黑发纠结在一起,组成了几条细长的辅足。这个怪东西爬上正雄的床,头皮下露出血红的圈状尖齿。它们轻轻地刺入正雄的脑袋,划开了正雄的头皮。这怪物匍匐到正雄被剖开的脑袋上,静静地发出了啃食脑髓的声音。
  第二天,正雄把一个大黑袋子扔进河里去上班的时候,人们发现他的头发变得更有光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