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16 05:51:55子雩
周夢蝶詩鈔
行到水窮處
行到水窮處
不見窮,不見水--
卻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你是源泉,
我是泉上的漣漪;
我們在冷冷之初,冷冷之終
相遇。像風與風眼之
乍醒。驚喜相窺
看你在我,我在你;
看你在上,在後在前在左右
迴眸一笑便足成千古。
你心裏有花開,
開自第一瓣猶未湧起時;
誰是那第一瓣?
那初冷,那不凋的漣漪?
行到水窮處
不見窮,不見水--
卻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孤峰頂上
恍如自流變中蟬蛻而進入永恆
那種孤危與悚慄的欣喜!
髣髴有隻伸自地下的天手
將你高高舉起以寶蓮千葉
盈耳是冷冷襲人的天籟。
擲八萬四干恆河沙劫於一彈指!
靜寂啊,血脈裏奔流著你
當第一瓣雪花與第一聲春雷
將你底渾沌點醒--眼花耳熱
你底心遂繽紛為千樹蝴蝶。
向水上吟誦你底名字
向風裏描摹你底蹤跡;
貝殼是耳,纖草是眉髮
你底呼吸是浩瀚的江流
震搖今古,吞吐日夜。
每一條路都指向最初!
在水源盡頭。只要你足尖輕輕一點
便有冷泉千尺自你行處
醍醐般湧發。且無須掬飲
你顏已酡,心已洞開。
而在春雨與翡翠樓外
青山正以白髮數說死亡;
數說含淚的金檀木花
和拈花人,以及蝴蝶
自新埋的棺蓋下冉冉飛起的。
踏破二十四橋的月色
頓悟鐵鞋是最盲目的蠢物!
而所有的夜都鹹
所有路邊的李都苦
不敢回顧:觸目是斑斑剌心的蒺藜。
恰似在驢背上追逐驢子
你日夜追逐著自己底影子,
直到眉上的虹采於一瞬間
寸寸斷落成灰,你纔驚見
有一顆頂珠藏在你髮裏。
從此昨日的街衢:昨夜的星斗
那喧囂,那難忘的清寂
都忽然發現自己似的
發現了你。像你與你異地重逢
在夢中,劫後的三生。
烈風雷雨魑魅魍魎之夜
合歡花與含羞草喁喁私語之夜
是誰以猙獰而溫柔的矛盾磨折你?
雖然你底坐姿比徹悟還冷
比覆載你的虛空還厚而大且高……
沒有驚怖,也沒有顛倒
一番花謝又是一番花開。
想六十年後你自孤峰頂上坐起
看峰之下,之上之前之左右。
簇擁著一片燈海--每盞燈裏有你。
無題
牛年二月初九驚蟄日
再貽黑芽
之一
每一滴雨,都滴在它
本來想要滴的所在;
而每一朵花都開在
它本來想要開的枝頭上。
誰說偶然與必然,突然與當然
多邊而不相等?
櫻桃紅在這裡,不信
櫻桃之心早忐忑在無量劫前的夢裏?
共說誰家的金釧,昨夜
又自沉於深井裏了!
鵝鴨依舊堅持生生世世划水,而蜻蜓
只習慣於不經意之一掠
之二
有三月的所在不必有桃花水
有鴛鴦的所在必有香和熱
大風起兮。君不見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的寶弓纔彎
而大漠孤煙之雁已側翅
雙雙雙雙落
撲朔而又迷離。思量過
顛倒裳衣,且母親過的有福了
不舉足而家到。是誰說的
吃甚麼桑葉兒結甚麼繭兒
肘偏能生柳。不信從熱灰裏不能
爆出一顆冷豆來?
四月
--有人問起我的近況
甚矣甚矣吾衰矣吾衰矣。眼見得
字越寫越小越草
詩越寫越淺,信越寫越短
酒雖飲而不知其味
無夕不夢。夢裏不是雨便是風
卻從不曾出現過蝴蝶
且喜四月已至。四月
孟夏的四月是我的季節
聽!這笛簫。一號四號八號十三號
愚人節兒童節浴佛節潑水節。而且
太陽曆纔過了,太陰曆又來
誰說人生長恨;水,但見其逝?
兩個蜻蜓
昨深夜歸來,喜獲張香華著新作二種。翌晨枕上,不思而得四言六句,共二十八字,卻寄。辭曰:
兩個蜻蜓
不知西東
無端青草池畔
撞個正著
居然風也細輕
雨也細輕
急雨即事
誰說雨不識字,
未解說法?
燠熱的午後。好一陣急雨!
也不知打誰的手裏眼裏來
一時高處高平低處低平
一時所有的溝渠皆滿
所有的稻麥皆回黃轉綠
而分植於夢裏故園庭院兩側
紅白二石榴,久久斷無消息的
一時灼灼,也豁破了雙眸……
信知一滴之濕,可解
百千億劫之苦之熱。誰說
誰說雨不識字,
未解說法?
八十八歲生日自壽 外一首
俱往矣俱往矣
好想順著來時路往回走
在世界的盡頭
結跏趺坐。窅然
入無量百千億劫於一彈指而不動:
我,猶未誕生!
巖隙中的小黃花
要來的,總是要來的!
因圓果滿。應以色香得渡
即現色香而爲說法--:
原來威音王如來
蹲在這裏已經
已經很久了。
善哉十行
人遠天涯遠?若欲相見
即得相見。善哉善哉你說
你心裏有綠色
出門便是草。乃至你說
若欲相見,更不勞流螢提燈引路
不須於蕉窗下久立
不須於前庭以玉釵敲砌竹……
若欲相見,只須於悄無人處呼名,乃至
只須於心頭一跳一熱,微微
微微微微一熱一跳一熱
焚
人,即使在歡樂中,也不能一直持續
他的沈醉;那時,他就思念痛苦了。
--戈耶
曾經被焚過,
在削髮日
被焚於一片旋轉的霜葉。
美麗得很突然
那年秋天,霜來得特早!
我倒是一向滿習慣於孤寂和淒清的;
我不歡喜被打擾,被貼近
被焚
那怕是最最溫馨的焚。
許是天譴。許是劫餘的死灰
冒著冷煙。
路是行行復行行,被鞋底的無奈磨平了的!
面對遺蛻似的
若相識若不相識的昨日
在轉頭時,真不知該怎麼好
捧吻,以且慚且喜的淚?
抑或悠悠,如涉過一面鏡子?
傷痛得很婉約,很廣漠而深至:
隔著一重更行更遠的山景
曾經被焚過。曾經
我是風
被焚於一片旋轉的霜葉。
漫成三十三行
門是開著的
這夜。這夜的溫柔的心
也是開著的
一切都似乎是理所當然
景未必美,辰未必良
也無所謂奈何不奈何
那人的眼裏亮著一莖枯荷
髣髴有雨聲
遲疑,斷續
響在隔牆沒有耳朵的
竊聽之上
短短復長長
一隻比一隻瘦而疾蹙
病蝸牛的觸角似的
這分秒。忽然改換了一向的步調--
只要眼下這一剎那好就好!
長河漸落。至於為什麼
天缺東南,地陷西北
此際,已無暇去窮究
躡著來時的腳印往回走
愈走愈遠愈高愈窄愈冷愈窮愈歧愈出
愈想哭,而愈窘愈急
愈西風吹淚難入……
就這樣,便五百世了!
勇於血凝血散的蛺蝶
而怯於蜻蜓不經意的一掠
在藕紅深處,佛手也探不到的
藕孔的心裡--
藕絲有多長
人就有多牽挂多死
那人的眼裏宿著滿十二個荷塘的雨季
雨季過了,他就化為蒼蘚
化為荷莖下輾轉復輾轉的香泥
絕前十行 附跋
春天緣著地下莖的脈搏嬝嬝上升
一直升到和自己一樣
不能再高的高處
嫣然一笑
就停在那裹
沒有誰知道甚至春天自己也不知道
爲什麽,如此癡癡
浪費她的美;
乃不知有搖落,更無論
美人的嬌眼與採摘
六十八歲除夕。夢至一廢園。荒煙蔓草中。見紫花一莖猶明。低回沈吟。得詩四十二
行。醒而僅憶其後半。每欲足成之。苦不就。恨恨而已。
九宮鳥的早晨
九宮鳥一叫
早晨,就一下子跳出來了
那邊四樓的陽台上
剛起牀的
三隻灰鴿子
參差其羽,向樓外
飛了一程子
又飛回;輕輕落在橘紅色的闌干上
就這樣:你貼貼我,我推推你
或者,不經意的
剝啄一片萬年青
或鐵線蓮的葉子
猶似宿醉未醒
闌闌珊珊,依依切切的
一朵小蝴蝶
黑質,白章
遶紫丁香而飛
也不怕寒露
染溼她的裳衣
不曉得算不算是另一種蝴蝶
每天一大早
當九宮鳥一叫
那位小姑娘,大約十五六七歲
(九宮鳥的回聲似的)
便輕手輕腳出現在陽台上
先是,擎著噴壺
澆灌高高低低的盆栽
之後,便鈎著頭
把一泓秋水似的
不識愁的秀髮
梳了又洗,洗了又梳
且毫無忌憚的
把雪頸皓腕與蔥指
裸給少年的早晨看
在離女孩右肩不遠的
那邊。雞冠花與日日春的掩映下
空著的藤椅上
一隻小花貓正匆忙
而興會淋漓的
在洗臉
於是,世界就全在這裏了
世界就全在這裏了
如此婉轉,如此嘹喨與真切
當每天一大早
九宮鳥一叫
兩個紅胸鳥
飛過去了,
這兩個紅胸鳥。
多半聊一些昨日雨今日晴的舊事
一些與治亂,與形而上學無關的——
並坐在隱隱只有一線天的
柳枝兒上,
不期而遇的
這兩個紅胸鳥:
一漁一樵。
久違了!
山高?天高?船高?
一個說。且煙波萬里的
揚一揚眉,撲了撲風中
不勝寒的羽翼
山還是山
天空還是誰也奈何他不得的天空
賞心豈在多,一個說:
拈得一莖野菊
所有的秋色都全在這裏了
許或由於生怕自己的蹤跡被識破
許或負傷的弓月
猶殘存著昨夜的餘悸
要不,就是為樹樹愈唱愈苦
愈唱愈不知所云的
蟬聲所誤,說什麼多不如少,少不如無
無不如無無……
終於,飛過去了
搖曳復搖曳
只賸得,只賸得這一線天
不能自已的柳枝兒
守著晨暉,守著
卻是舊時相識,這
自遠方來的細爪帶給他的寒溫
真箇,和不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