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內田百閒（1889-1971），明治至昭和時期的小說家、隨筆家。岡山縣人。本名榮造，別號百鬼園。舊制六高畢業後，進入東京大學德文系就讀。在學期間私淑夏目漱石（1867-1916），與漱石門生森田草平（1881-1949）、鈴木三重吉（1882-1936）、小宮豐隆（1884-1966）、芥川龍之介（1892-1927）等人密切交往。東大畢業後，歷任陸軍士官學校、海軍機關學校、法政大學的德語教授。昭和九年（1934），辭去法大教職，投入作家的文筆活動。初期作品有《冥府》、《旅順入城式》等超現實的幻想小說。昭和八年（1933）出版《百鬼園隨筆》，在俳諧式的諷刺和幽默中閃現人生的深奧哲理，確立獨特的文學世界，掀起昭和初年的隨筆風潮。二戰後，則有描寫旅行的「阿房列車」系列作。另著《美饌帖》、《諾拉啊》等。

〈噴嚏〉

往品川（註一）的電車行駛到日本橋（註二）附近時，我看到對面座位上三位絕妙的同伴。

最惹人注意的，是三人裡面坐在最右邊的年輕女子。那女子頭戴形似車伕所戴之饅頭笠（註三）的奇異帽子，身著洋裝，腳穿小巧、華麗卻沾滿泥土的靴子。臉上雖抹香粉，但或許是西式的搭配，反而一點也不動人。而且，她一會猛低著頭，一會又歪著頭，似乎禁不住從窗戶透入的風。有時候，還會和旁邊看上去像母親的人交談。其聲既低沉又粗澀，十分噁心。當她笑的時候，不知何故兩肩忽然拔高，而腦袋像要埋進裡頭，頓時垂了下去。

正中間長得像母親的人，束著頭髮，臉黑黝黝的並不惹人厭，而衣領上端然插著金色的大胸針。

坐最左邊的似乎是父親。頭戴圓頂禮帽，還蓄著鬍子。鬢角留得極長，彷彿是甲午戰爭的玄武門勇士（註四）。黑色上衣裡，穿著有條紋的褲子，小羊皮的深橡膠上滿是泥土。他不像女兒愛裝模作樣，只是有時會說：「三越（註五）、三越」，有時則說：「白木屋（註六）施工中」。母親應他的話，向窗外一一探看。接著，女兒就輕咬嘴唇，擺出顧慮車內乘客觀感的奇妙表情。那位大叔最時髦的，是上衣摺領的鈕扣孔中有金屬鏈子垂入外側的口袋。我仔細觀察他的模樣。突然，看到了他雙手的手指。那是極為粗黑的指節排成一列的手指。他雙手規規矩矩擺在膝蓋上，眼神越過我那側乘客的頭頂，凝視著窗外的景色。能吸引他目光的事物，或許很少吧？當他看到滿意時，臉孔就漸往上仰而眼珠則滑向下方。同時，他的嘴巴慢慢張了開來。通常白眼珠是黑眼珠往上跑後，底下所露出的白色部分。不過，他正好相反，是黑眼珠滑到下面後，上端所出現的白眼珠，所以才讓人不寒而慄。很快地他的白眼珠越漲越大，連帶鼻孔也擴大，就在此時，他打了一個噴嚏。那噴嚏，是嘈雜不絕的電車內戛然響徹的巨大噴嚏。因此我的觀察，好不容易才畫上了句點。

註一：（譯注）品川，為東京都二十三區之一。江戶時代是江戶南方的門戶，也是東海道五十三個驛站的起站。如今是住宅和工商業密集的地區。

註二：（譯注）日本橋，為東京都中央區的北區。江戶時代以來即是商業和金融業的中心地區，現在設有許多的銀行和百貨公司。

註三：（譯注）饅頭笠，為頂圓且淺之笠。形似饅頭，故有此名。

註四：（譯注）甲午戰爭的玄武門勇士，指甲午戰爭時攻陷朝鮮舊都平壤的玄武門的日軍勇士。平壤的北門玄武門，是防守平壤的要地。明治二十七年（1894）九月十五日午間，玄武門在日軍猛攻下失守，清軍遂於夜間撤出平壤。

註五：（譯注）三越，明治時期以來的百貨公司。延寶元年（1673），三井高利（1622-1694）在江戶的本町開設名為「越後屋」的布料批發店。明治二十六年（1893），改稱合股公司「三井布料店」。明治三十七年（1904），以歐美的百貨公司為目標，設立有限公司「三越布料店」。昭和三年（1928），改稱「三越」，踏實地朝大百貨公司的方向發展。昭和十年（1935），進行大規模改建，改建後的建築就遺留至今。

註六：（譯注）白木屋，明治至平成初期的百貨公司。白木屋原是江戶時代大村彥太郎（1638-1689）在京都所設立的日用品和布料批發商店。寬文二年（1662），大村至江戶的日本橋開設白木屋的分店。明治以後，日本橋的白木屋才改組為百貨公司。昭和七年（1932），內部發生火災，造成多人傷亡，是日本最初的高樓火災。昭和三十一年（1956），被併入東急集團，改稱東急百貨公司。平成十一年（1999）結束營業。

譯自：内田百閒，〈嚏〉，收入氏著，《百鬼園随筆》（東京：新潮社，2002），頁76-78。

圖片來源：http://www.iijnet.or.jp/ynp/edo/edo06_0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