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2-28 22:55:22晴天

【論文】遠離顛倒夢想─張愛玲〈心經〉父女、母女心結探析~~1 ﹝載於東吳中文線上論文﹞


年輕時的張愛玲


案:張愛玲全集至少都看過了兩次,除了考究紅樓夢及海上花開花落的兩本沒看,及小團圓實在看不完之外;研究所期間得交報告,便想來分析分析張愛玲的文本,不過能探討的都被探討得差不多,惟有〈心經〉似乎還有空間,至少沒人把〈心經〉之名解釋地言之成理─與禪宗〈心經〉的互文關係;拙作雖嘗試詮釋「心經」之名的蘊涵,但理論運用的功力有限,是不足之處,此篇小論文的意義,就定位在是自己對張愛玲小說的一個小小致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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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離顛倒夢想─張愛玲〈心經〉的父女、母女心結探析

劉英華

一、    前言

    ﹝一﹞前人論述之未竟

    張愛玲的小說,從來就不寂寞,除了代代張迷的拜讀外,相關的研究著述,更是獨成一門張學。

    綜觀歷來張學論述,對張愛玲短篇小說的探討,似以《第一爐香》〈心經〉一篇,較未受關注;雖有淺論其中父女畸戀,或探討母女關係,也都未直指核「心」,亦即未能釐清〈心經〉篇名蘊涵與小說情節關聯,及其中父女、母女心結。

    ﹝二﹞〈心經〉寄寓禪理與親子心結

    筆者以為,〈心經〉命名特異,顯在強調對人心的觀照,其蘊涵可由中、西方觀點探究:其一,《心經》乃中國佛教禪宗經典,身為知識份子的張愛玲,不可能不知其書,既取其名必有借用之意;是以,藉禪宗《心經》為對照文本,正能看出小說中人心情感的荒謬無常;其二,透過西方精神分析理論,可進一步剖析小說中逾越倫常的父女情愛及疏離的母女情感,釐清糾結的父女、母女心結。

    有趣的是,東方禪宗義理與西方精神分析,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實則同樣關注人心的解脫,西方心理學者對此亦有探討;心理學家佛洛姆(Erich Fromm)即透過對禪學及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討論,證成禪及精神分析兩者目標的一致,他引述日本禪學大師鈴木大拙博士之言:「禪本質上是洞察人生命本性的藝術,它指出從奴役到自由的道路……禪的目標是使我們免於瘋狂和畸形。這就是我所說的自由……」,繼而指明兩者共通處:「對禪的目標所作的這番描繪,可以不加改變地用於描繪精神分析所期望的目標,這就是:對人們自己本性的洞察,達到自由、幸福與愛,……從瘋狂或畸形中解脫出來。」

    據此觀看〈心經〉,可發現無論從西方心理分析理論,或由東方禪宗《心經》義理觀照小說人物心理,都能得到相同結論,此即──深受父女畸戀所困的父、母、女兒,身心最終都得到解脫與自由,免於落入瘋狂與畸形的痛苦;用禪宗《心經》話語概括言之,此即「遠離顛倒夢想」之境。此外,取徑西方心理分析理論,雖有助剖析人物心理,顯有未盡處;而借鏡東方〈心經〉禪理,正可釐清小說名為「心經」的深義,相輔相成。                                                                                                                                                                                                                                                                                                                                                                                                                                                                                                                                                                                                                                                                                                                                                                     

    是以,本文從心理分析及禪宗義理兩面向出發,首先解析父女心結及母女心結,其次由禪宗《心經》「色即是空」、「遠離顛倒夢想」之旨,釐清小說名為「心經」蘊含的深義。

   

二、    〈心經〉中的父女心結

    關於〈心經〉,既有探討多由弗洛伊德的戀父情結出發,聚焦父女畸戀故事,而未剖析此種心結下的父女互動過程,此即下文所欲釐清。

    父女間的畸戀,往往始於看待彼此的心理逾越角色分際──父親在女兒眼中是理想化的父親,父親對女兒的珍視則遠超過太太;〈心經〉描述小寒與許父的互動,可見父親將小寒定位為高於母親地位的掌上明珠、秘密情人,女兒也將父親理想化並視同情人;此種心理下的互動,不僅影響夫妻感情,也使小寒看低母親,鄙夷同齡異性追求,造成負面影響。故事最終,峯儀主動解除父女心結─離開小寒,移情至與小寒神似的綾卿身上;由此,許家三人都從瀕臨亂倫深淵的瘋狂中清醒,得到解脫。以下依情節之序,釐清父女心結的發展。

 

    ﹝一﹞女兒心中理想化的父親─父親=情人

    故事主角「小寒」一出場,是在她二十歲生日派對上;她口口聲聲提到「我爸爸」,透露父親在她心中的地位:「綾卿,我爸爸沒有見過你,可是他背得出你的電話號碼……我爸爸成天鬧著說不喜歡上海……我爸爸對於陽宅風水倒下過一點研究……我爸爸年紀可不大,還不到四十呢。」

    不難看出小寒與父親內在的緊密連結,當父親不在場,她必須一再提起他;當父親出現,她奔過去挽住他向同學解釋,曾有人把父親誤認為她男友時,先是格吱一笑,又道「我笑了幾天一提起來就好笑」,可見心情之欣喜。

    文本透過小寒的欲蓋彌彰,揭示她潛意識把父親當做男友的心理;雖四十歲的峯儀保有良好體態,他與小寒的親暱互動,才是外人誤會的關鍵,從小寒對父親的言語,如「謝天謝地,我沒有這麼樣的一個男朋友」、「少在我面前搭長輩架子」、「等你不來,悶得慌」,便知小寒並不視他為「父親」,而是「峯儀」,是她潛意識的男朋友;加以許太太的不在場,峯儀與她更似夫妻般平輩,她則有如家裡的女主人。

    小寒的言行表現,顯然出於戀父情結的心理;精神分析之父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認為,在人格發展的五個時期中,兒童心理會由「自戀」發展為「戀他」,男孩、女孩以母親、父親為愛的對象,前者稱為「奧狄帕斯情結」(Oedipus complex,戀母情結),後者稱作「愛列屈拉情結」(Electra Complex,戀父情結),促使兒童去愛異性雙親而討厭同性雙親;就小女孩而言,發展為戀父情結,即女孩「與父親產生情感依戀,想要除掉母親並取而代之,有時還仿效成年婦女的撒嬌──這只會使我們感到她可愛……忘記潛藏於背後的嚴重後果。」正因如此,小寒對父親異常的愛被合理化,方發展至難以收拾的局面。

    懷有戀父情結的女兒,會假設自己是父親理想化的妻子,特別是父母親的感情並不好時;她與父親分享秘密,以致膨脹對自我重要性的認知,自認是妻子的角色;由此便不難理解小寒對父親的親暱,及對母親的疏遠,而小寒發展出以父親情人自居的心理,做父親的峯儀自然是始作俑者。

 

    ﹝二﹞父親對父女界線的破壞─女兒=理想化妻子=秘密情人

    小寒與父親的互動,從峯儀對小寒的言行,可知其為始作俑者;父親把小寒當成秘密情人,將原屬於與妻子的互動與情感,轉移到女兒身上,助長這場畸戀。

    張愛玲描寫許父與小寒談論小寒因算命的說她剋母,險些被過繼一事,為文本對父女畸戀的進一步揭露:

     峯儀點頭笑道:「真把你過繼了出去,我們不會有機會見面的。」……過繼了出去,照說就不剋了。   

    然……他究竟還是她的父親,她究竟還是他的女兒,……兩人同時下意識地向沙發的兩頭移了一移……

    都有點羞慚。

小寒與峯儀的愛雖顛倒父女倫常,但仍難脫其制約,兩人想像彼此若非父女,愛情或能發展時,仍有不安之感。這正是「人性中的『自我』在發揮作用,當不受邏輯、理性、社會習俗等一切外在因素約束的『本我』,只遵循快樂原則行事的時候,弗洛伊德指出『自我』的任務就是把外部世界的影響施加到本我及其傾向上,並努力以現實原則代替在本我中佔有統治地位的快樂原則。」

    作為小寒的父親,許父半自覺地破壞親子界線;就像文本稱他為「峯儀」而非「許父」一般,他在小寒心中的情人身分勝過父親身分。小說裡,峯儀不時提到自己老了:「你請你的朋友們吃飯,要我這麼一個老頭兒攪在裡面算什麼?」

、「她這樣興高采烈地過二十歲,就是把我們上一代的人往四十歲五十歲上趕呀!叫我怎麼不寒心?」眾人走後,和小寒閒聊時又說道「我老了」;同一場景中,峯儀三次提到自己老了,因轉眼女兒長成二十歲,這年齡正是他當初成家的年齡;是以在女兒的成人派對上,他並沒有為人父的欣喜,相反地,感到的卻是年輕人成長比照下自己的衰老

    小寒也感受到她的成人意謂父親老去的事實,因而做出調皮小女孩的模樣,使峯儀說:「你對我用不著時時刻刻裝出孩子氣的模樣」、「你怕你長大了,我們就要生疏了」峯儀言「老」,暗示著他明白父女之戀走到盡頭,藉此向小寒尋求安慰;這樣的心理使小寒不捨,從而助長拒絕龔海立追求的決心。

    作為父親,峯儀本該以行動拒絕小寒扭曲的情感他卻提供機會,使誤解逐步加深實則,父親對親子界線的破壞很難被發現,如峯儀所說,父女的親情變質「事情是怎樣開頭的,我並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麼一點高的時候……不知不覺的」;因父女關係看來親密且充滿愛,但若父親向女兒尋求他該向妻子尋求的注意,他就沒把女兒當成是小孩,他要求她成為一個她不可能成為的人,使女兒從渴望被注意的小孩變成父親的理想化的妻子。

    從此角度看,小寒可謂受峯儀引導,不覺愛上父親;身為小女孩,小寒分辨、拿捏情感的能力與理智有限,一旦受到誤導,視親情為愛情,自然排擠了真正愛情的發展空間。



﹝臺北:皇冠出版社,20021月﹞,頁144-181

馬冬梅:《張愛玲小說中的女性世界》﹝臺北: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19936月﹞。本論文〈第四章 永遠的夏娃─張愛玲小說中的女性形象﹝二﹞〉第二節 邱比特的幻夢─愛情神話中的女性角色分析,將〈心經〉中的小寒歸類為「五、戀曲的變奏者」。

  朱雯彥:《張愛玲小說人物之變態心理研究》﹝中壢: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20071月﹞,〈第四章 變態的愛情關係 第四節戀父情結與水仙子心理〉則由弗洛伊德的戀父情結角度及自戀心理,探討父女戀情。

  此外,大陸期刊論文雖有數篇探討〈心經〉者,或從弗洛伊德的戀父情結角度觀看文本,然惜皆忽略其中父女、母女關係的轉折,並非戀父情節可概括。

林幸謙:《張愛玲論述:女性主體意識與去勢模擬書寫》﹝臺北:洪葉文化,20001月﹞。本書上卷「五、母女衝突主題:瘋狂的母親與女兒的隱喻」,從閨閣政治的角度論述〈心經〉中的母女關係。此外,黃瓊慧:《張愛玲及其小說中母親形象研究》﹝彰化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碩士論文,19961月﹞,本文對〈心經〉母親形象的探討,僅將許太太歸為傳統型的母親,指該角色反映「軟弱」的人性弱點。

佛洛姆等著,王雷泉、馮川譯:《禪宗與精神分析》﹝臺北:遠流,19905月﹞,頁151

此乃父女互動形態的其中一種,見Maureen Murdock著,陳麗如譯:《父親的掌上明珠》﹝臺北:新衛文化,199712月﹞,頁17

《第一爐香》,頁144-145

《第一爐香》,頁150157

弗洛伊德(Freud, Sigmund)原著,楊韶剛、高申春等譯:《超越快樂原則》﹝臺北: Portico Publishing版,2007年1月﹞,頁21

弗洛伊德(Freud, Sigmund)原著,張愛卿翻譯:《精神分析引論》﹝臺北: Portico Publishing版,2006年10月﹞,頁372-375

《父親的掌上明珠》,頁61

《第一爐香》,頁157

李雲川:〈淺析心經中的戀父情結〉,《電影文學》第20(200710),頁90

《第一爐香》,頁150151

孫秋英:〈不老的情人解讀《心經》中的父親形象〉,《現代語文》第8(2006),頁73

《第一爐香》,頁158

宋菊梅:〈《心經》中錯位的愛〉,《蘭州交通大學學報》第262(20074),頁31

《第一爐香》,頁165

《父親的掌上明珠》,頁76




﹝三﹞父女心結的影響─女兒難與同輩異性發展親密關係,夫妻關係受創

    正如前述,自認為是峯儀情人的小寒,發展正常愛情時的困難可以想見──與異性建立關係之際,她認為任何男子都比不上父親,沒人能取代她和父親這種理想化的關係;不論她的對象是否像她父親,他們都達不到她的期望,她認為沒人比自己的父親更適合她

    〈心經〉的情節發展,正揭露小寒此種心理,她對異性追求拒之門外,將作弄龔海立的過程告訴父親,說:「女人對於男人的愛,總得帶點崇拜性」、「我不過要你知道我的心……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離開你的……我要你記得這一切」,無非是想取悅峯儀,換取更多的愛,天真地以為父女畸戀能持續一輩子。

    作為父親的峯儀,並非不知小寒心理的扭曲有礙她的未來幸福;他清楚知道,父女的曖昧使自己和妻子都不快樂,因此說:「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麼?我使你痛苦麼?」當小寒自白一生不離開他,峯儀意識到嚴重性,更感到違背倫常之苦及隱憂,說道「至少我們三個人之中,有一個是快樂的!……我但凡有點人心,我怎麼能快樂呢?我眼看著你白耽擱了你自己」

    當然,丈夫與女兒的感情錯位,許太太受傷最大,峯儀是知錯的;然他並非勇於承擔責任的男人,因此隱約暗示小寒本就剋母,她的存在就是威脅:「沒有你在這兒比著她……她不會老得這樣快。……只怪我自己太糊塗了」。實則父女同罪,因許太太三十歲後偶爾穿件美麗點的衣裳或對他稍微流露感情小寒取笑她,峯儀也跟著笑,助長小寒的心態,因此小寒辯駁:「聽你這口氣,彷彿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當似的!彷彿我有意……離間了你們的愛!」

    ﹝四﹞父女心結的解除─父親移情綾卿,離開小寒

    父女的心結,解鈴還須繫鈴人,小寒已成人,對父親的迷戀有增無減,打算終生不嫁;峯儀也察覺面對小寒「那可愛的大孩子,有著豐澤的,象牙黃的肉體的大孩子」,竟有情欲之想時,臉色都變了,只能掉過身去不看小寒;未免於陷入瘋狂,峯儀逼使自己做出了斷,對小寒說:「我們不能這樣下去了。……你不走開,我走開。我帶了你母親走。」

    但峯儀已不再愛妻子,於是暗地與神似小寒的同學綾卿發展感情,取代小寒的地位。小說一始的生日派對,峯儀發現綾卿與小寒相像,正是文本為「移情」別戀鋪設的伏筆。此外,小寒對父親提及要把綾卿介紹給愛著自己的龔海立,原因是「你說過的,她像我」,則暗示了峯儀,既不能與小寒繼續畸戀,那麼從綾卿身上應能得到代償式的愛情,緩解壓抑已久的欲望。

因此,與小寒同齡又相像的綾卿成為替代者,將峯儀從父女畸戀中解救出來,使其情感、欲望得以抒發,免於亂倫的危險與瘋狂。從心理分析的角度來看,峯儀對綾卿的情感是移情作用使然,亦即將對小寒的情感,表現為較緩和的形式,也因此他對綾卿的情感,實與綾卿本人無關,不過是重現對小寒的情感。

    峯儀了斷父女心結,實因顛倒人倫的戀情與慾望是無盡深淵,做為父親或男人,他都只能選擇離開。唯有以綾卿作為小寒的替代和補償,結束本我和自我的激烈衝突,從可怕的父女戀泥沼解脫出來,方能免於陷入更可怖的痛苦與瘋狂

    另一方面,峯儀移情於綾卿也使小寒也得到解脫,回歸正常感情。當她與母親為父親的外遇賭氣,龔海立正來辭行,惋惜小寒「還是不喜歡我」,小寒感動泛淚說:「你待我太好了」,並否認「不,不,我…我真的…」,可見對他頗有好感,只因父女畸戀使她無心經營;一旦峯儀斬斷父女畸戀,小寒也重新考慮接受正常的愛情,更告知峯儀:「爸爸,我跟龔海立訂婚了……我愛他。我一直瞞著人愛著他」,此語正是小寒向父親宣告,若非父親的愛,她早已發展正常感情。

    正如小寒所說:「我需要一點健康的,正常的愛」,峯儀也道:「我是極其贊成健康的,正常的愛」;這是自我的理性馴服本我的快樂原則使然,讓脫韁野馬般的父女畸戀即時煞住腳步,服從超我的良心及人格最高層的至善原則

    峯儀為了拯救自己瀕臨瘋狂的心理,斬斷父女畸戀的心結,其影響除了使小寒回歸正常的男女之愛,也重拾母女親情;以下即就母女心結的發展,進行探討。
 

三、〈心經〉中的母女心結

    關於〈心經〉的探討多聚焦父女畸戀,對小寒與母親許太太的互動與心理較少著墨;雖小說主題聚焦父女畸戀,實則母女間微妙互動正反映父女畸戀對家庭的破壞,及失常的母女關係;相較父女身心互動的親密,許太太與小寒並無親密的肢體語言,遑論心靈交流,「許太太」之名說明她在家中的存在意義,僅是峯儀的法定妻子。

    母女的相處受到家庭中互動模式的影響,由此來看許太太與小寒的互動心理,可分為三階段:初始,小寒將母親視為情敵及隱形人;其次,峯儀離去前,母女心靈以峯儀為唯一連結點;最終,峯儀離去,促成母女心結的解除與重建。

 

    ﹝一﹞小寒心中的母親─隱形人&情敵

   在小寒二十歲生日派對上,許太太並未現身,小寒也隻字未提母親,顯示在她心裡,許太太就像隱形人;文本更透過同學之口,道出「只聽見她滿口的爸爸長爸爸短。她母親呢?還在世嗎」,突顯母女互動之少,反映小寒對母親的忽視;相較於父親儀表出眾,被誤認為是小寒男友,許太太「不怎樣,胖胖的」,似乎上不了檯面,刻意避免見客,揭示她在家中無足輕重。

    文本描述,客廳鋼琴上放的照片只有小寒與父親,詭異的是,還多放一張她父親扮女裝的照片;似乎隱喻許父在小寒心中不只扮演父親,更取代母親角色,真實的母親在小寒心中可有可無,不具地位。

    正如奧底帕斯的命運註定弒父般,張愛玲也為母女的疏離,安排一命定的理由──算命的說小寒剋母;當父女倆人談論此事,小寒正圈住峯儀頸項,將下巴靠在峯儀頭上撒嬌,此時「許太太開門進來,微笑望了他們一望,自去整理椅墊子,擦去鋼琴上茶碗的水漬……很俊秀的一張臉,只是因為胖,有點走了樣。眉心更有極深的兩條皺紋這是家中三人首次現身同一場景。     

    許太太在宴會後才現身收拾,彷彿只是理家的傭人,當她問小寒何以有同學抽菸,小寒回話時連正眼也不看她;顯示許太太作為妻、母的身分之虛無,她無法介入父女的親密關係,唯有眉間的皺紋透露她心情的糾結,並僅止於以淡淡地且幾乎聽不出責怪、抱怨的話語,提醒許父「小寒長大了」的事實:
     
許太太笑道:「小寒說小也不小了……二十歲的人了」……「好好好,算你十九歲!算你九歲也行!……

  還不趕緊上床去!」又向峯儀道:「你的洗澡水給你預備好了。」……許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換水,順手把煙

   灰碟子也帶了出去。

由於父女的有意忽視,使許太太抱著甘為隱形人的心理,成為習於犧牲奉獻的母親,久而久之,不可避免地,使自己成為家中的僕役階級

    小寒不僅無視母親的存在,更將她視為父女戀情的敵人。「我就守在家裡做一輩子孩子,不見得我家裡有誰容不得我!」便是將矛頭對著母親;此外,當父親決定與許太太度假重建情感,小寒潑冷水說:「你要是愛她,我在這兒你也一樣的愛她。你要是不愛她,把我充軍到西伯利亞去你也還是不愛她」,更揭露她對母親的敵意與輕視;一如弗洛伊德所指,女孩與父親產生情感依戀時,往往想要除掉母親並取而代之,但由於女孩的天真可愛,常讓人忽視潛藏於背後的嚴重後果

    然而,許太太看似受害者,實則是縱容者,許太太放棄妻子及母親的權力,不介入父女的互動,方助長父女畸戀;正因每個家庭中自覺或不自覺的情緒約定,會在成員中形成各種關係,而母女的相處則受家庭互動模式及「可接受」行為的影響,導致許太太與小寒的互動僅止於家務,無涉深度的心靈、情感交流─許太太只負責照料日常起居,小寒則不在意許太太是否在生日宴會出現。

    許太太正是典型的「假完美型」的母親,亦即她甘於扮演別人眼中的好太太、好母親,因此善於立即營造出環境所認同的氣氛與行為,且自認該對兒女表現出大愛與無私,但她真正的情感卻隱晦難辨,最終導致她與家人的關係彷彿是透過煙霧倒影來聯繫

    由此心理角度,不難理解許太太的隱忍心態,及她何以總是透過峯儀及小寒釋出的訊息,調整她與這對父女的互動;她順從小寒、峯儀的互動模式,從不發怒或對自己有絲毫在意,只因在她心理,維持家庭表面和諧比個人利益更重要,且至少母女還能保有交集,即以峯儀為彼此心靈的唯一連結點。

 

    ﹝二﹞母女心靈的唯一連結點─父親﹝峯儀﹞

  小說中,小寒與母親的互動完全建立在父親之上,從發現父親外遇到離家出走,她與母親的互動皆是出於督促母親行使妻子的權力。小說中,母女首次單獨對話,即因峯儀與綾卿交往後不常回家,小寒要求母親干預;許太太卻置身事外,因外遇比起父女畸戀反非壞事,這時她才首次隱約透露自己的委屈:「比這個難忍的,我也忍了這些年了」,並道「我要是像你們新派人脾氣,只怕你早就沒有這個家了!你又懂得些什麼?」

    從母女互動中,可看出許太太這樣有著犧牲症候群的母親,總是選擇犧牲自己的地位、情感,把自己擺在家庭的最後,成全表面的美滿,並認為這是應當、不可怕的,卻不知她戴著虛假自我的面具,沉默而不知不覺地受苦,被憤怒、痛苦煎熬多年,犧牲的極致終將對自己造成傷害;且顯然小寒對母親的犧牲並不在意,她擔心的只是失去父愛。

    文本中,許太太唯一生氣的時刻,只在小寒身為女兒,卻因父親與綾卿同居,憤而忤逆她之際;小寒踢翻她整理的花盆說:「你別得意!別以為你幫著他們來欺負我,你就報了仇」,許太太打了她一巴掌罵道:「你犯了失心瘋了?你這是對你母親說話麼?」

    相對於小寒心中無母,許太太心中母親的角色仍優先於妻子。許太太對女兒的不正常感情,從來未置一辭,直到她說出視母為敵的話,才令許太太震怒,可知許太太對小寒的重視更勝丈夫,因她明白小寒戀父也因峯儀誤導使然,因此她對小寒說:「我怎麼能恨你呢?你不過是一個天真的孩子」;她可以放棄與丈夫的情感,但小寒永遠是她的孩子,母女關係終究難以割捨,因此峯儀一旦離家,母女的心結便得以解除並重建。

 

    ﹝三﹞母女心結的解除與重建─父親﹝峯儀﹞離去

    文本中,許家三口同時出現的場景,除了生日派對結束之際,就是峯儀離家之時。當小寒為阻止峯儀離去而拉扯受傷,許太太正走進客廳,她了然於丈夫的即將離家且十分冷靜,甚至還盡妻子的責任,整理藥品讓他帶走;相較於小寒的哭鬧,似乎小寒才是峯儀的妻,而許太太只是局外人!

    當峯儀離開,小寒就是母親唯一的依靠與牽掛,身為母親,她最迫切的工作便是重建母女關係。母親與兒女的聯結是不可切斷的,不像父親可一走了之,母親總是藉由情感的臍帶與子女相連,為人母者似永難掙脫此一天性束縛;因此,當小寒去找綾卿欲阻止她與父親私奔時,母親追到她並騙她回家;文本將母女首次親密獨處場景,安排在返家的黃包車上,彷彿唯有在父親離去的背景上,才能解開母女心結、重建關係。

    從未與母親親密互動的小寒,當「她的腿緊緊壓在她母親的腿上,心生不習慣的嫌惡之情,致使「她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厭惡與恐怖」;因她心理已習於不將母親視為母親而是情敵,「只是愛著同一男子的兩個女人」

    此際,失去丈夫與父親的母女倆,終能站在同一陣線,敞開心扉;小寒怨怪起母親:「媽,你早也不管管我!……你裝著不知道」,許太太則說:「我一直不知道……我不敢相信——你逼著我相信……我三十歲以後,偶然穿件美麗點的衣裳,或是對他稍微露一點感情,你就笑我。他也跟著笑。」在心理學研究中發現,當女兒成為亂倫受害者,人們無不傾向於怪罪母親,甚至女兒責備母親的情形也遠多於責怪傷害她們的男人;這是何以小寒怨怪起母親的放任,導致她越陷越深,因母親的默不作聲,似乎意謂允許父女戀,促其持續發展。

    許太太與小寒一向疏遠,卻能在峯儀離開後短短一天,建立不亞於父女的親密互動;此因所有親子關係裡,母女關係的潛力最豐富,使她們最能達到感情親近的狀態,很快發展親密的心靈交流,訴說彼此的失望和憤怒之情。

    母女的對話更透露了許太太的心理,「我不許我自己那麼想……現在才知道你是有意的……你爸爸不愛我,又不能夠愛你……由他們去罷!……我一向就是不要緊的人」;她對自己的想法、需要,似都帶有罪惡感,永遠不停審判、定罪自己,且因母性的盲目、仁慈的愛,對家人的需求、恐懼感同身受,一旦家人慾望無法滿足,她的罪惡感就油然而生;因而她對父女畸戀抱持不可置信的逃避心理,選擇委屈自己,成全父女的曖昧,及峯儀的外遇。

    峯儀離開後,母女對立的心結解除、隔閡瓦解,雙方得以回歸母女的角色。對於小寒,許太太一改放任,為小寒未來著想,打算把她送到三舅母家;小寒心中,許太太的地位也逐漸轉變,曾仇視的母親不計前嫌打點一切,令小寒回歸女兒身分,視許太太為母親,甚至怕失去她:

許太太把手擱在她頭髮上,遲鈍地說著:「你放心。等你回來的時候,我一定還在這兒……」小寒伸出手臂來,攀住她母親的脖子,哭了。
許太太斷斷續續地道:「你放心…………我自己會保重的……等你回來的時候……

    由文本的結尾,可看出母女互動迥別於以往的疏離,顯示雙方努力打破過去的相處模式,對彼此表達遲來的關心與情感,重建嶄新的母女關係。許太太雖不習表露情感,仍「遲鈍地」讓小寒知道,她將為她守候;小寒經歷父女愛情與親情的幻滅,重建的母女關係就像一條繩索把她拉回現實,也拉近與許太太的距離,遂有擁抱母親的親密互動。至此,昔日母女的心結就此解開;當小寒不再視母為情敵,許太太的母愛也得以發揮,兩人身分回歸母、女角色,從變態的仇視關係及心理中解脫,母女關係也獲得重建的契機。

 



同上註,頁64

《第一爐香》,頁162163

《第一爐香》,頁163

〈《心經》中錯位的愛〉,頁31

《第一爐香》,頁165

同上註。

王志華,〈語言的暗示和暗示的思維—張愛玲小說《心經》再闡釋的方法一種〉,《名作欣賞》(20066),頁36

《精神分析引論》,頁489-490

〈淺析心經中的戀父情結〉,頁91

《第一爐香》,頁172173

《超越快樂原則》,頁18

《第一爐香》,頁159

同上註。

卡琳‧魯賓斯(Carin Rubenstein, Ph.D.)著,謬妙坊譯:《犧牲不是美德─孩子不需要過度犧牲的母親》﹝臺北,遠流出版,1999年﹞,頁37

《第一爐香》,頁153

《第一爐香》,頁164

《精神分析引論》,頁372-375

柯柯拉、馬休斯著,孫柯譯:《解開母女情結》﹝臺北:遠流,民83年﹞,頁22

同上註,頁63-64

《第一爐香》,頁169

《犧牲不是美德─孩子不需要過度犧牲的母親》,頁72-73

《第一爐香》,頁174

《第一爐香》,頁179

《犧牲不是美德─孩子不需要過度犧牲的母親》,頁60

〈淺析心經中的戀父情結〉,頁90

《第一爐香》,頁179

Paula J.Caplan著,蔡素玲譯:《母女戰爭Stop─重塑母女關係》﹝臺北:心理,20082月﹞,頁59-60

海瑞亞‧勒那著,汪芸譯:《與兒女共舞─母親的成長之路》﹝臺北:天下遠見出版,20004月﹞,頁212

《第一爐香》,頁179-180

《犧牲不是美德─孩子不需要過度犧牲的母親》,頁92-94

《第一爐香》,頁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