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夏天，也是像現在這樣悶熱的季節，我從曉明高中部畢業。從此以後，我就像蒸發了似的，再也無影無蹤。

也不是對曉明沒感情，就只是很自然地，到台北唸書、出國留學、回國求職、結婚定居，然後20世紀就結束了。十幾年來，同窗好友們都曾回來帶新生營、探望師長或參加校友會，只有我，彷彿一隻振翅飛走的雀鳥，幾乎沒再回來過。

如今，憶起曉明，卻發現自己理不清那六年對我最大的意義。曾經，我在這日日夜夜度過所有的光陰，在住校的二千多個日子裡，我曾大聲地笑痛快地哭甚至頭也不回地逃學，那在心頭劃下的是如此深刻的痕跡。然而現在，回顧過往，我的腦海卻像雜亂的影片，不知該倒帶到哪一捲。

這段日子來，我一直逃避著這篇文章，遲遲沒有動筆。每天，當我打開電視，看見許多人因SARS而生離死別時，心情不免也沈重起來。生命起滅這樣深刻的事，讓我百感交集，彷彿誰拿了一把鑰匙，把靈魂深處的某個我敲醒了。不知怎的，晚上老做怪夢。有時夢見當年與我亦友亦敵的國中同學，有次夢見一位父親罹患癌症的高中室友，還有次夢見一趟遙遠的公車旅程，上面載了些大學時期的友人。

那天早晨，我又從夢中醒來、茫然出神時，忽然想起第一天到曉明上課的情景。那是個晴空萬里、陽光明媚的早晨，導師指著窗外一排矮小的蔥蘭說，這是她最喜歡的植物，因為它看起來雖毫不起眼，沒有玫瑰或鬱金香的燦爛奪目，可是卻萬分柔和與謙卑。她期許自己要能像它們一樣，懂得以謙卑的心待人。

那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在我面前，真誠分享自己內心深處的感動；那也是第一次，我遇到一個充滿理想與熱誠的人，她關心的不只是考試、校規、演講比賽或獎牌的事情。我更沒想到，自己日後還會在講台上看到國文老師分享她前往柬埔塞服務窮人的感受、聽到修女講述耶穌說「我餓了，你們給我吃的」那段聖經故事。

對當時的我來說，這種感動，就像乾枯的草沾到甘霖般甜美…在那以前，從沒人與我分享過關於愛人、服務或心靈上的成長與渴望，彷彿這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分數與教條：老師會為了小考成績而使勁劈打我們手心，主任會為了宣導「中華民國教育宗旨」而在升旗時抽背，親友們則會拿我參加演講、畫畫比賽的獎狀來炫耀比較。我常感覺好孤單，彷彿周圍的人所在乎的事，總和我那麼不一樣。

到後來，我甚至懷疑，所謂對生命的關懷熱愛與理想，是只會出現在故事書裡的東西，它們全都是虛構的，從來不存在。人生不過是一場自欺欺人的騙局。

一直到了這裡，曉明，我才終於知道，世界不只是我原本以為的樣子。我所企盼的真的存在，我所渴求的並非虛無。在這裡，許多人跟我有著類似的憧憬與關懷，還有很多人會真誠分享靈魂深處的感受。我在這世上並不孤單。

上大學後，我認識了來自台灣各地的新朋友，也發現他們唸的中學跟曉明一樣，有真誠的同學、用心的老師；有的學校甚至也有熱鬧的聖誕晚會與園遊會，或是良好的垃圾分類與環保教育。所以，我一直說不出，曉明到底有什麼獨一無二的東西，是其他任何學校絕對沒有的。

可是，我知道，這地方對我的意義，對我的生命所帶來的影響，的確是獨一無二，絕對珍貴的寶物。即使我畢業後，像個蒸發的人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寶藏仍深埋在我心底，伴我走到天涯海角，永遠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