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9-07 22:17:33白鴿子

宿舍的陰晴

宿舍的陰晴

(一)

  真的不知說些甚麼好,就說說我的生活吧。
  由6月起就擱筆至今,已差不多3個月了,離開論壇也是。這段時間我讓自己放輕鬆,真真正正地去享受生活的無憂,不顧一切塵世瑣事;就這樣給自己放了3個月的假,呵呵!真爽!到了8月31號,該挺起胸膛去找工作了!而皇天不負有心人,我找到了第一份工作,見了見老闆,跟他談了些話,就聘請我了,太好了!自己心裡總是很得意洋洋的。
  那是一份“宿舍導師”的工作,主要是在宿舍範圍內照顧弱智人士,包括:督促他們看書、給他們預備飯菜、派餅乾與水果、吩咐他們刷牙睡覺,偶爾要陪他們到醫院去覆診。就這樣過了這一天,還要日復一日地這樣過,不算有甚麼工作壓力的,只是要去適應下,適應那邊的人和事。工作事務與人際關係不算複雜,應該很快會適應的。
  我想說說今天的所見所聞。一開始的時候,我就是被安排要看守著他們,督促他們看課外書,不準讓他們打架等等,那時我也開始注意著他們每一個人:有個老頭子,面容猥褻,有皮膚病,不宜靠近,整天會問你兩個問題『你有茶葉嗎?你有煙抽嗎?』總是不厭其煩地重複著,身邊的同事陳姑娘說別理他就好了。有個叫“永亨”的老漢,沒多少顆牙齒,總用手指在手臂上寫字,莫非他寫的是苦悶、生不如死或我想離開之類的東西?我不清楚。有個笑容滿面的人,整天問我幾點鐘。有個叫“志豪”的,是個頑皮鬼,喜歡出頭,也常叫我陪他打籃球,算是我的比較要好的新朋友。還有很多很多奇異怪誕的人士,只是他們的共同點只有一個:智障,需要人照顧。
  我想我應付得來,也希望如此。今晚吃完飯後,又陪他們在舍內看電視,其中一個叫“兆強”的人,獨在一隅咬手指、鬧情緒。我們已聞聲色變,立即全安靜下來,聽姑娘說他一聽到噪音就會情緒失常,很容易發脾氣或打人,結果正是如此。他首先坐到門旁,頂住門,凡有人想進來,他必阻止。接著馬姐帶著一位弱智人士上來敲門,阿強便死死地頂住門,馬姐訓斥幾聲,阿強無動於衷,還變本加厲,用手甩開馬姐;馬姐當然氣怒了,再訓斥他,咒罵他,但阿強實在失控了,在這情況下竟出手打馬姐,我當場嚇呆了!幸好自己反應過來,馬上扯開他們,但憑我一人之力當然不夠,所以在慌亂中要3、4個人才能把阿強制服。呼,可放下心了,可是還要把他綁住,然後再抬到樓下的“寧靜椅”坐著,那是一張特製的椅子,可以鎖住他。我們就等著醫院的人來把他接走。可悲,可悲。
  我在想,如果說我不幸福,那真是可悲的事。慶幸自己能自由地思考與活動,慶幸自己能靠自己去生活、去實現理想,而他們,這一群弱智人士,連生活都是如此枯悶的,我呆在宿舍一天,如呆十天,如果是其他人,恐怕會是度日如年,畢竟我覺得自己是個有忍耐力的人。 
  我又想,陪著他們過日子,行嗎?有好處嗎?有的,起碼我想到一點,就是藉此重燃我的悲憫與良心,也是一個詩人要具備的。陪著他們,雖然苦悶,可是我心甘情願。如果是你,當看見他們那無辜而弱小的臉龐,你的關愛自然會萌發,一定!看著他們,你的心會軟弱下來,想為他們做些甚麼,想給他們一點點的微不足道的幸福感,這就足夠了。
  唉,生活本就是艱難的事!所以只好鼓勵自己,要好好地活下去,別浪費了自己那麼清醒的頭腦與寶貴的生命,所以我要努力工作,先安定下來了,完全適應後,再重新投入詩歌創作,投入我久違的論壇,我那些好朋友,不能忘記。我想不久之後我便可再與你們聊聊詩歌,歌頌生活的,期待中! 
 
               
                                      05.9.1

(二)


  今天是工作的第二天,天氣平常,路人平常,宿舍平常。一切都在重複著本身的運作。是的,我又開始工作了。
  在此之前,我不斷對自己說:今天一定要比昨天更加努力、勤奮,但實在一時還不是很熟練,只好又要一邊看別人怎麼做,一邊跟上去。舍友安靜地排隊領飯,然後坐回自己位置上,等我們盛好菜肴,再分派給他們。一切都是如此平常。
  他們的吃相不怎麼好看,有些鼻涕橫飛中連同飯菜吞下,有些吃得一地都是飯,有些要姑娘餵,有些手在不斷顫抖,飯菜抖落......可是我們願意為他們服務,讓他們感覺到吃飯是一種享受與樂趣。他們吃著,我就站著看。吃飽了,我們收拾碗筷,他們在休息。
  忙完了,我就站在電風扇下吹風。我看見有一隻蜻蜓就卡死在電風扇的鐵條上,那是一種寧靜感,莫名的寧靜在我心中產生。不知牠為什麼會死在那裡,為什麼沒人把牠清理。林姑娘見我看呆了,說了一句含糊的話,但我沒追問。也許這裡的舍友就是這隻卡死的蜻蜓,想飛也無能為力了。
  這邊寧靜一陣子,那邊又開始喧鬧了。舍友“少文”不知為何無緣無故地發起脾氣來,他媽媽也在場,可能是抱怨他媽媽不帶他回家,又在撒野。起初只是喧囂幾聲,後來又控制不了了,像昨晚的“兆強”那樣,開始動手亂丟亂砸東西,他媽只管在咒罵,我們也只好勸慰。但一失控起來,誰也阻止不了,他開始橫衝直撞了,不顧一切的亂撞,之前就是因此而撞破了右腦蓋,我們見此當然竭力阻止他,制服他。也要好幾個人才能抬起他,把他鎖在這裡唯一的剋星:寧靜椅。這把椅在舍友面前是無情的,在我眼裡它顯得憂傷,但哭不出來。它是一把委屈的椅子。
  不久少文沒事了。到了2點鐘,又要到樓上去陪他們呆在房裡看電視和書。這些時光是難熬的,等一切都適應下來就會好些。我悶得要打瞌睡了,其餘兩位導師也是。幸好舍友們很聽話,都乖乖地目無表情地看電視,這是最安靜的空間,安靜的心靈。
  等到他們吃完晚飯後,已是5點半了。我們又安排他們到樓上去,這次好多了,因為跟我一起看守的寶姑娘終於跟我閑聊了不少的話,我心裡當然開心啦,同事之間的關係要打好才不枯燥,這要慢慢來,我有的是耐心。輪到我們吃完後,舍友們便一個一個排著隊來給親人或朋友們打電話,逢星期五打的,他們一定要好好把握時間去聊,我想聽聽他們會說些甚麼,到底他們心裡想些甚麼。他們其實有很多事都憋在心裡,可能對著我這些陌生人會守口如瓶,希望我能打破與他們之間的隔膜,了解他們,從而幫助他們。
  8:00pm,他們進睡了,我們就在院子裡靜坐著,等下班的時刻來臨。姑娘們在嚶嚶嗡嗡地談話,我在一邊坐著,有點疲倦,看著昏暗的燈光,夜空一顆星子也沒有,蟋蟀聲夏蟲聲全無,寧靜得讓人入睡。如果風來,我的心會舒暢一點;風不來,我等待回家的時刻,等待明天的陽光,等待舍友們天真無邪的笑聲。
  
                                05.9.2


(三)


  第3天了,日子過得很慢,我盡量使心靈過得平靜點,這樣會好些。
  今天真的沒甚麼事發生,馬姐回來了,身體很好;寧靜椅沒有“客人”上座;蜻蜓死得很安靜;舍友吃的飯菜還是那個令人嘔心的樣子;天空一片藍,沒有鳥群飛過,黑貓在閑息。太好了,我要做好自己本份,舍友們笑的笑,鬧的鬧,哭的哭......
我反而想談談自己憋在心裡的話:聽導師子健說,初來到這裡時,每個人都會很有愛心地去照顧他們,對他們親善呵護的;但過了一段時間後,你自然會由貓變成老虎似的,對他們只有訓斥與厭倦,當初常掛的笑容,已不多見了。我想想也是的,試問下,一個普通人,對著智障人士,非親非故,他又會給你帶來許多麻煩,你又要忍氣吞聲地為他服務,這些日子足已使你變成老虎,張牙舞爪的,這是真的。我恐怕自己也會這樣,那不就是背叛了初衷,說甚麼一心一意、毫無怨言地照顧他們,到頭來還是屈服於自己心裡不能忍受。
  他們是可憐的人,比起死人更可悲。一些老頭子,一把年紀了,孩子們沒多少次來探望,生活極其無聊,毫無生氣,等於活死人。有時我有個念頭:過這樣的生活,倒不如死掉算了,上帝有同情之心,天堂會為他們打開殿堂之門。他們是無辜的,像病人染了痼疾,無藥可救,不應該受這樣的苦,應早到天堂,快樂無憂。我再也想不到有甚麼辦法能使他們快樂一點,沒有其他辦法了......
  父母難道不可把他們留在身邊嗎?即使有工作,也可聘請傭工照顧的;他們很難看管,很難忍受,但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放他們到宿舍等同於割肉切皮,難道他們不痛嗎?痛在身上也痛在心上,孩子們也是心痛的,只是不會表達出來。唉,我不可再埋怨甚麼了,可能有太多難言之隱我是不知道的,是的,他們需要安慰,我需要同情與良心。
  面對著這麼一個人,無思想,無自由,無可救藥,無樹的庇蔭,無風的吹拂,你能怎樣?無奈?無淚?無話可說?無情無義?施予你的雙手與溫柔,還是哭不成聲?還是逃避,還是無動於衷?太多的東西纏繞著我的腦袋,使我感到疲憊,真想像他們那樣,想睡就睡著了,忘了這個世界與全人類,甚至忘了自己,忘了親人。
  我每天晚上都對詩神許一個願望,今晚的願望應該是這樣:讓他們更無知、無欲、無憂,這就足夠了。

                                05.9.3


(四)


  今晚,我將扮演一個揭露者,揭露宿舍的另一個面目。
  去宿舍的路上,下起了雨。這場雨下在工作的第四天,來得不算遲,我有種莫名的想法:真想每一天都下起雨來,心情會變得平靜一點。這幾天我一直想保持平靜,以後應該也是。
  舍友們早已排隊量重量與血壓。放好背包,葉姑娘跟我打了一聲招呼後,便立即吩咐我戴好膠手套、拿指甲鉗,去為舍友們剪腳趾甲,手指甲她已剪好了。我一聽見後,奇怪的是,為什麼沒有嘔心厭惡的感覺,反而唯命是從,應該是習慣了聽從命令,漸已麻木了。
  替他們剪腳趾甲的時候,怕會剪到肉去,所以邊剪邊問他們痛不痛;有些很聽話,不一會兒就剪完了,有些要被鎖在寧靜椅上才能剪好。眨眼就到午飯時間,他們吃得都狼吞虎嚥,我們各有各忙。雨快停了,陽光該會普照。  
  下午,大家都在玩樂閑聊,我要陪邱宗元量血糖濃度。進入房內,他已熟悉了量度步驟,然後往手指頭上刺了一下,血流出,我問他痛不痛,他說不痛,小聲。量完了,度數是16.6,平常人的血糖濃度是7左右,他超標了,要多注意他的身體狀況,一見異樣便急時帶去醫院治療。宗元一臉的疲態,我想說些甚麼,但說不出來。
  吃晚飯時,戴頭盔的胖子阿水突然抽筋,幾個姑娘連忙按住他,當時我正在宿舍後巷裡燒蚊香。聽見喧嚷聲,便跑到院子看個究竟。一看見阿水,一臉痛苦不堪的樣子,姑娘緊緊按住他的身體與嘴巴,我問葉姑娘這有甚麼用,她說阿水一抽筋起來就會躺倒在地,可能會撞傷腦袋,所以他才時刻戴著頭盔;不僅如此,他還會不自覺地咬舌,這很危險,故按住下巴。幸好他每次抽筋都只是一陣子,很快沒事了,對我們而言時間很短,對他而言已痛苦萬分了。
  今天值得高興的是,我跟這裡的同事之間的關係進一步打好了,以後相處時也自然得多。可是還有更可悲的事情,也是我要揭露的:當一個人對著你微笑時,心中往往露出了猙獰的刀尖,可怕銳利的,防不勝防。雖然表面上對你如此的親善,可能在某時刻,在你不為意時已插了你一刀,狠狠的,置你於死地。這就是當今社會存在的不變現象。大家為了謀生,平步青雲,而爾虞我詐,暗捅利刀,實在是可悲的事。而能在工作場所中識得一知己,已是難得之事。那我就算跟他們關係良好了,只是表面上的良好,心底裡還是一片黑暗,難以摸索。這不多說了,但令我最憎恨的是,進入這宿舍,竟也存在這問題,他們不是全心全意、合力地照顧智障人士,反而為了功利而工作,純粹為了自己的地位著想,那我該怎麼做?痛罵他們還是忍氣吞聲?不知道,但肯定一點的是,可憐與受害的將是無辜的舍友們,他們無法想到照顧自己的一群人,不但是老虎而已,還是每隻虎爪中握著利刀,心腸比菩薩差遠了......
 舍友需要純粹的照顧,不需要有雜質的、混亂的照顧,像一潭濁水,迂迴於舍友的身邊,他們想要清水的照顧,就是這麼簡單的東西,他們也得不到。


                                      05.9.4


(五)


  第五天了,想不到自己可以捱得這麼久,其實沒甚麼辛苦的,就是苦悶。但看見舍友們天真的笑容,甚麼也變得值得。
  今晚不想說太多了,這幾天來寫這些文字只為了留個紀念,這篇應該是最後一篇了,如果有甚麼非抒發不可的,我再寫。其實我累了,心的疲累。
  說說各舍友的背景吧。兆強小時候,父母丟下他一人在家,出外工作,無人看管之下,兆強自己由窗口爬出,不幸由六層高樓掉下,不死,但傻了;邱宗元先天智障,本可呆在家的,可是某天他突然拿刀砍親母,於是被送進來;少文因高燒而患弱智;志豪也是先天智障,因對其親妹妹有不軌行為,又被送進來;有個是讀書讀壞腦的;有個是在看電視時,被他弟弟踢了一下凳子,被嚇了一下而嚇壞了腦。還有很多想不到的原因,我在想:一個人可以脆弱到這種程度,那該是上帝的錯?祂不能把人類創造得更強悍一點?還是人類的可憐?
  有些更荒誕的事:聽葉姑娘說,從前有個導師,已婚,三十來歲,進來工作後,認識了黃仁禮(智障人士)。仁禮腦子挺清醒的,常喜歡在新導師面前裝導師,我工作的第一天就被他騙了,是個聰慧的大話蟲。他們相處一段時間後,那個導師竟愛上了仁禮,但這事實在令人費解,荒謬得很,我們甚麼懷疑她也是腦子有問題的。但仁禮始於是智障的,怎能明白塵世的愛情?怎能跟她天長地久?後來不知為何她走了,但心沒有離開過仁禮,還不時寫情書、打電話給他,可真是個長情婦。呵!天意弄人!世間上往往有太多令人無奈的事了,我們是見證者,有時也是當局者。
  再說些甚麼好呢?其實我想進入一下舍友們的內心世界,想知道他們究竟在想些甚麼,祈求甚麼,甚麼懷疑他們內心有否埋怨父母、上天,或者我們這些披著老虎皮的導師。他們如果沒患上智障,生活該是多麼美好吧,總好過這監獄似的宿舍。我又想到,如果他們一有不慎撞了撞腦袋,可能會康復起來,變成正常人。可以嗎?自己笑了一笑......其實該笑的應該是幸福的人,他們往往在幸福中感到痛苦,而痛苦自尋,不能自解。解是能解開的,就是一時想不過來,想不到幸福就在身旁,像個情人在為你祝福,輕輕的,甜甜的。於是我想對著大海,對著天空,對著全人類喊一聲:我是個幸福的人。


                                         05.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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