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來的二十六分鐘零四十七秒的漫長沉默裡，我只能信手攪弄著桌上這杯逐漸冷卻的褐黑色液體，偶爾偷瞄一下手錶，等待著眼前這位摸不清究竟在想些什麼的神秘女子開口。

　　天色漸漸轉為晦暗，眼看一場夏日午後的暴雨終究是免不了了。我和她隔著一張典雅的雕花小圓木桌；有點尷尬地互望著對方，似乎想從彼此的堅持裡尋找些什麼合理的答案？

　　小咖啡館裡的顧客稀稀落落的進進出出，窗外的行人們不時將目光瞥過我們這臨窗之位置；兩座雕像也似的男女身影。室內空氣窒悶得可怕，挾帶著驚人雷電之驟雨正狂烈地揭開了序幕……

　　『真是滑稽啊！』

　　「什麼？」

　　在斗大的雨滴猛然撲擊起桌畔一幅落地窗玻璃時，她突然開了口，並用她的左頤；朝著窗外灰濛的街景比了一比。

　　『看看那些人！』

　　我順著她比劃的方向望了一眼，在滂沱的雨簾中，隱約可見幾個模糊的身影，像似漂浮在氤氳煙霧裡的虛像一般。

　　『你不覺得有點荒謬嗎？』

　　「啊！妳說什麼？」

　　我從雨中的虛像裡回過神來，轉頭望著這位既標緻又神秘的女郎。感謝上帝！讓我這腦袋裡充滿肉色思想的網路投機客，突然覺得上帝果真眷顧了我，並未讓「網路恐龍多」的魔咒在此一語成讖！

　　是的！網友！這位神秘女郎與我在縹緲虛無的網路世界裡，交往了近兩個月，終於被我說服，出來見了面！幸運的是，或許我在他眼中是個「青蛙」；而她卻絕對不是傳說中的「恐龍」！眼前她正笑盈盈地望著我，卻突然「無釐頭」地冒出了這麼一句話來……

　　『你會不會覺得你有點健忘呢？』

　　「健忘？」這回我聽清楚了！

　　『是啊！健忘先生！你還認不出我是誰嗎？』

　　　　　　　　※

　　我真的認不出來啊！天殺的！

　　我打量著眼前這位美眉，眼珠骨碌地打轉著，腦海裡立刻否決了被「詐局」的愚蠢念頭。這麼上等的貨色，想對付像我這種沒錢沒勢的二楞子，似乎不用這麼大費周章吧？我想！

　　她挑了挑新月狀的眉毛兒，仍以相同的神情看著我，似乎在等待著我的答案。我的手心隱隱然地；開始冒出了冷汗……

　　「會是哪一段呢？」

　　我努力地在擁擠不堪的記憶庫裡，尋找眼前這張姣好的女子面容。而她則好整以暇地將頭撇開，嘴裡咬著小瓢匙兒，冷冷地望著窗外的雨勢，並用右手的食指，緩緩地在起霧的玻璃上劃著字。

　　在那一刻，我想起來了！真的！她的模樣真的像極了大二那年，在我就讀的學校裡，與我有過一面之緣的霧中女子……

　　　　　　　　※

　　如果我那帶點幻境般的記憶沒有出錯，那麼她應該曾經在那飄著嵐霧細雨的午後，在我珍藏的回憶裡佔了個重要位置！

　　依稀記得那天下午，偌大的校區被籠罩在一團縹緲的雲霧之中。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校園裡；在濛濛雨絲的浸潤下，我突然有種走進一團幻夢裡的感覺。當我滿身濡濕地杵在「大仁館」前，正在掙扎著是否要翹課的時刻，我忽然看見在我身旁不遠處，在朦朧的薄霧之間，站著一個掩面哭泣的白衣女子。

　　我差點以為撞邪了！畢竟這所學校裡流傳的鬼故事「族繁未及備載」！但是，那女子孤單而又模糊的身影；以及那一瀉亮綢般的烏黑秀髮，卻在迷霧之中，構成了一幅動人的朦朧幻影。這種突如其來的美感效果，使得我根本忘了害怕；反而無預警地讓我產生了一股「衝動」！我驚訝地發覺；我竟然愛上了這位女子，不是因為她的姿色；更不是因為我體內蠢動的子息部隊作怪，而只是一種出自「憐惜」的單純反應！憐惜那女子的眼淚，更忌妒那令她垂淚的人，以及懊惱為何從未有過女人，肯為我流下那麼真摯的眼淚？

　　在浮動的霧氣裡，她的存在就像個夢境一般。我和她相距不到五公尺，卻感動得說不出任何話語。直到她朝我淒然一笑後，轉身離去，慢慢地消失在逐漸合攏的嵐霧之中…… 　　在那一刻，我才驚覺到我似乎錯過了一些；原本應該在我卑微的生命裡極重要的一個角色……

　　　　　　　　※

　　『還沒想起我是誰嗎？』

　　「妳該不會是我高中老師吧？」

　　我回過神來，急忙用冷笑話打著哈哈，試圖化解眼前看似有點興師問罪的尷尬場面。應該不會那麼巧吧？我心虛地想著，那段霧中相遇的畫面，會不會是我自己虛構出來的呢？就算是真實的，但是如果眼前這個網路上把到的妮子就是她，那大概也只有在不入流的言情小說裡，才會出現這種爛情節吧？我低頭喝起了咖啡，並用眼角餘光偷瞄著她，卻只瞥見她瞇起了眼，詭祕地微笑望著我。

　　窗外的雨勢已漸漸緩和，煙雨迷濛的街景裡，幾個被驟雨淋得滿身狼狽的路人正行色匆匆地穿越了馬路。

　　我開始想放棄眼前這頭美艷的獵物了！畢竟在人心險惡的職場裡上打滾過一段時日，至少我還知道「謹慎」二字要怎麼寫。對於這種來路不明的艷遇，雖然棄之可惜，但我可也不想莫名其妙栽個狼狽的筋斗！就在我準備揚手招呼服務生買單之際，她突然乾咳了幾聲，並用小湯匙輕敲著咖啡杯，對我眨了眨眼，似乎看穿了我打算開溜的心思。我愣了一下，心頭竟冒出了一股恐懼的感覺。

　　『呵呵！你這個傻蛋！這樣就害怕了啊！』

　　「怕？我、我怕什麼？」

　　『你忘了嗎？我在網路上不是有提過，我目前從事的工作嗎？』

　　我看著眼前這位古靈精怪的俏麗女郎，心裡暗罵著自己怎麼變得如此窩囊！竟讓她輕易掌控了全盤攻勢，而我卻只能像頭待宰的豬仔般，任由她玩弄於股掌之間。

　　『劇團表演工作者啊！你真的忘啦！健忘先生！』

　　「啊？」

　　『我只不過稍微秀了一下演技，你就被我唬住了！呵呵！說吧！你到底摧殘過多少美眉？幹嘛那麼心虛的樣子？』

　　哇靠！真是陰溝裡翻了船！我竟然被這妮子給耍了！此仇不報非君子！看來我絕對不能放過這廝騷蹄浪貨，今晚可有得忙了。

　　『但是說也奇怪，我今天一見到你，就覺得你好像……』她若有所思地凝視著我，並有點遲疑地囁嚅著：

　　『我覺得你好面熟喔，我們曾經見過面嗎？』

　　「是嗎？那該不會是我們前世有段未了的因緣吧？」

　　我打量著她的神情，試圖找出她「演技」裡的破綻。這妮子八成演戲演到走火入魔了！我心想索性陪她好好玩一玩，搞不好玩到最後，來個「假戲真做」倒也不賴。

　　『別鬧了，我是說正經的！』

　　「我也是啊！」我涎著臉回了一句：

　　「妳那張美麗的臉孔，時常出現在我的夢裡，妳知道嗎？」

　　當她聽到我提及「夢」這個字眼兒時，她的瞳眸突然綻現出異樣的光芒，臉部的表情也立刻從狐疑轉變成興奮的神態。說時遲；那時快！她突然緊握住我的雙手，尖聲吶喊了起來：

　　『是你！果然是你！我終於找到你了！』

　　她那瘋婆娘似的突兀舉動，讓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被她嚇愣了，咖啡館裡頓時陷入一陣難堪的寂靜之中。然而她卻仍渾然不覺似地繼續嚷叫著：

　　『我找你好久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存在的！』

　　「小聲點，拜託！冷靜一點，小姐、小姐！妳鎮靜一點！」

　　在週遭眾人好奇目光的注視下，我差點想賞她兩個耳光，好讓她恢復平靜。但是我的雙手卻被她握得死緊，在無法掙脫的情況下，我只能盡力安撫她，並暗自祈禱著她別再作出更失控的舉動。

　　『我認得你！真的，我見過你！』

　　「好、好，我知道，別那麼激動。妳在哪裡見過我呢？小姐。」

　　我心裡直嘀咕著今天真是有夠衰尾，竟碰上了個瘋女人，卻又暗忖著該不會誤打誤撞，真的遇上那位在校園邂逅；卻無緣認識的女子了吧？問題是，她那麼激動幹嘛？難不成她真的跟我有過一段孽緣；而我卻忘了？如果是的話，那麼現在竟然被她認出了我，那可有點大事不妙了啊……

　　『在我的夢裡啊！天啊，沒想到在現實裡，你竟然真的存在！』

　　我當場傻了眼，原本忐忑不安的心倒是落實了下來。這妮子要不就是在秀演技；要不就是瘋病發作，不過看來好像以後者的可能性較大！轉念之間，我已決定要趕緊設法抽身了。

　　『你剛剛不是說，我也時常出現在你的夢裡嗎？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們竟然都曾經在夢裡見過面！天啊！實在太玄了吧！』

　　「呃！那個；我想，我們之間大概有些誤會吧！我是說，關於我們提到的「夢」。嗯！會不會是搞錯了呢？」我開始懊惱先前編了個夢話矇她，實在是個很蠢的主意。

　　『我不會搞錯！這個夢從三年前開始出現；到現在已經重複好幾百遍了，出現在我夢裡的就是你！我絕對可以肯定！你呢？你的夢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是不是跟我的一模一樣呢？』

　　「呃！這個嘛，對了！妳先說說妳那個夢的內容吧！」我突然對她那重複了許多遍的夢產生起興趣了。

　　『我的夢？要怎麼說起呢？嗯……』她顯露出迷惘的眼神，慢慢敘述起那段夢境：

　　『三年前，我剛跟我男朋友分手，那段期間，我每天都過得好痛苦……』她頓了頓，輕輕啜飲了一口已然冰冷的咖啡。

　　『我得了嚴重的憂鬱症，常常躲在棉被裡哭一整夜，後來我藉助藥物入睡。夢裡一片空白，好像被抹去了某段記憶似地……』

　　「那妳怎麼又會夢見我呢？」我兀地打斷了她的敘述，這才發現不妥，急忙向她道歉。她倒也不介意，只是揮手招來了服務生，再點了兩杯咖啡，然後才繼續述說下去：

　　『有一天晚上，我吃了藥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就在朦朦朧朧之際，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突然發現自己正孤零零地站在一團灰濛濛的霧裡……』

　　「霧？」聽到這個熟悉的字眼，我突然愣了一下。

　　『是啊！那團霧好厚重，簡直就像是把我給緊緊嵌在霧裡似的。而且，週遭的空氣又濕又冷，彷彿置身在山區裡，但是隱隱約約間，卻又可以看見附近好像有一些建築物……』

　　「天啊！」我愕然地喊了一聲。

　　『什麼？我說錯了什麼嗎？』

　　「沒事、沒事，妳繼續說、繼續說！」

　　『說到哪兒了？喔！對了，我站在那團霧氣裡，心裡只覺得一片空蕩蕩地，有點寒涼；有點孤單，在那種寂寥氣氛的感染下，我忽然想起跟他分手時的心酸滋味，終於忍不住掩面哭泣了起來……』

　　「在夢裡妳是不是穿著一身白衣？」我也終於忍不住開口問她。

　　『是啊！我記得夢裡我是穿著白色的睡衣……咦？你怎麼知道？你、你真的做了同樣的夢！是吧？』

　　「不一樣、不一樣，妳先說完吧，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就看見你了啊！你突然出現在我眼前，雖然有點模糊，但還是可以看見你張大了口，像見了鬼似的瞧著我，我記得你肩著一個破背包，一件黑色的外套配一條藍色牛仔褲，你一直盯著我看，害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我就對著你笑了笑，然後我就轉身想離開那裡。說也奇怪，當我向前走了幾步後，四周的霧就全散了！我每次都是在這個時候，從夢境裡醒過來……』

　　服務生端來了咖啡，並替我們收拾了一下桌子。在這個過程裡，我就像個失了魂的傻子般望著她，她似乎也看出不對勁了，等到服務生離開後，她立刻迫不及待地問我：

　　『我們都在做同樣的夢，告訴我，對不對？』

　　「呃！」

　　『這些年來，我一直試圖說服我自己，我只是在反覆作同樣的夢罷了！但是我也存著萬一的希望，希望你是真的存在的實體……』

　　「我、我是見過妳，但是，不是在夢裡……」我頓了頓，卻發現她根本沒在聽我說話，而是自顧自地在喃喃自語著：

　　『因為你的出現，讓我走出失戀的陰霾，也治好了我的憂鬱症，我相信總有一天會遇見你，就像失散多年的情人，終於重逢……』

　　她淚眼婆娑地看著我，咬著唇輕輕問了一句：

　　『是你嗎？』

　　窗外不知何時又開始下起了一陣疾雨，在滂沱的雨簾中，隱約可見幾個模糊的身影，像似漂浮在氤氳煙霧裡的虛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