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2-14 21:57:30

《伽雅》七十一、路城人

七十一、路城人


伽雅匆匆走到朱鹿寢室門前,不斷敲門,見對方沒有回應,便吩咐海珠破門而入。

進入朱鹿寢室,立時嗅到一陣霉味,兩女幾欲嘔吐,朱鹿則若無其事地躺在床上,雙目無神,抱住一壼清酒,滿面鬍渣。

伽雅抿一抿嘴,上前取去那壼已清光的清酒,扶起朱鹿道:「聽我說,火人已經自立為王,我們腹背受敵,軍隊已亂得一團糟。你是我們的城主,要振作,要帶領我們保衛家園……」

然而朱鹿木無表情,甚至有點兒兇,狠狠撥開伽雅的手,自顧自的倒頭大睡。

海珠再看不過眼,抽住朱鹿衣領,怒道:「主人為你東奔西跑,大家為你流血賠命,你這張頹廢模樣,對得住我們嗎?快醒來!」伽雅大吃一驚,連忙拉住海珠,可是她力氣比不上異能人,惟有動之以情。

可是海珠盛怒難卻,她對伽雅忠心耿耿,從無違抗,但是伽雅今次實在錯信小人,心想此廢人窩囊如此,怎配得起當城主?

海珠把心一橫,提議道:「主人,我們乾脆廢除他的城主之位吧!」

伽雅嚇得嘴不合攏,忙道:「怎能說這種話?他的確是真元城主的嫡系啊!」

海珠鼻子一酸,氣憤道:「主人,我一直以為你不會犯錯,但今次可錯大了!他只不過是個小流氓,沾你的光才登上城主寶座,即位之後,又靠龍心先生等人扶助才穩定局勢,他哪裡有貢獻?而且他只為光復他的路城,便任意差遣我們,沙摩地也好、寶樹林也好,全都為他賣命,結果呢?今日他獨個兒喝酒,我們卻擔心得半死!」

伽雅知道海珠硬性子,便撫著對方背心,道:「我明白,但這時候易主,別人會怎看我們?還有其他主官,他們未必服氣。」

海珠也自知天真,更恨自己空有異能,卻無用武之地,道:「主人,我也想上戰場……」

伽雅點點頭,道:「我明白,但我們各有崗位……」

「走吧……」朱鹿忽然說話:「別阻住我休息……」

海珠登時火冒三丈,若非看在主人面子,早已大揍一頓,氣沖沖地拉住伽雅,道:「主人,我們別浪費時間,找其他人商量吧。」

伽雅心想也好,正欲動身,朱鹿忽然拉住她,道:「你別走。」

海珠二話不說,抓住朱鹿的手,罵道:「休得無禮!」

伽雅感事有蹊蹺,但孤男寡女獨處一室,確有損對方名聲,遂甩開對方而去。可是幾聲低嗚,竟是朱鹿哭起來,海珠自當一臉厭惡,心想貴為城主只懂哭哭啼啼,才最傷透子民的心。伽雅倒覺得出奇,因為二人相識二十多年,哪管離雲鄉長和永丹姐姐逝世、還是二人幾次離別,對方流淚從無掉過淚,為何今次特別脆弱?

她吩咐海珠離去,切勿讓人騷擾,海珠當然不從,要她答應不關門,才去守住門口,目光還是留在室內。

好不容易送走海珠,但朱鹿說話含糊不清,彷彿半睡未醒,伽雅只好湊近一些。然而朱鹿突然抓住她的手,她幾乎叫出來;海珠沒留意到小動作,只見主子的臉快貼上窩囊廢,又焦急,又自責無能為力。

伽雅鎮靜心神,道:「朱鹿,你想找人傾訴嗎?」

朱鹿微微轉身,定睛望住伽雅,忽然引頸盼前,剛好輕輕碰上伽雅的嘴唇;伽雅登時抖一下,但瞬間穩住身子,不讓海珠察覺,可是心跳暴然加速,全身乏力,望著情深款款的老朋友,腦袋竟是一片空白。

朱鹿終於認真說話:「我知道今仗是九死一生,假如我戰死了,你便繼承我的位置。也許你不希罕,也許那女孩說得對,沙摩地也好,寶樹林也好,三月河也好,不靜園也好,還有你,無人必然要為我拚命。路城早已消失,我們勉強光復一個失敗的路城,只會再失敗。」

伽雅驀然沉著,思考片刻道:「但也許是聖主要磨練你和路城,才讓你失敗呢。」

朱鹿搖首道:「傻瓜,我們別再自欺欺人了。我其實從來不信有主,你也不是虔誠信徒,認為那些對鄉民好的,你才相信。」

最瞭解自己的人,莫不是朱鹿,可是她已不想回味過去,也不會幻想假如沒有舍南,會是誰的妻子。或許自己不在乎愛情,或許家鄉本就不像拉普達城或其他地方容許自由戀愛,或許她的身份向來特殊──窮鄉僻壤裡萬中無一的天才女人,天生的工具。

朱鹿打個嗝,笑道:「對不起,剛才冒犯了你,這些日子也苦了你。」

伽雅驚魂未定,朱鹿卻打住她的說話,蹣跚走向海珠,笑說:「小姑娘,多謝你,我清醒了。」

海珠愣一愣,目送朱鹿離開寢室,半晌才回過神,道:「主人,他好像復活了。」

伽雅點點頭,不期然摸一下嘴唇,剛才所生的驚訝,如今才發作,但很快平復心情,追隨朱鹿腳步。

此時,莫那鄉鄉公所的大會議室中,聚集各地主官、各路大將,個個議論紛紛,商量如何應對火人稱王。然而火人在沙摩地生事,廣世利等沙摩地人首當其衝,受盡冷眼,直至醉醺醺的朱鹿進來,目標才轉向朱鹿。

尼蘭谷主官阿富樓登時發作,不滿道:「城主,你回來就最好!這些鬼日子,都要我們聽那女人指指點點,結果這女人連自己地方都管不來,你教我們怎支持下去?」阿富樓出言不遜,擁護伽雅的自然聲討,而此語亦無不針對出身自沙摩地的朱鹿。

朱鹿還未酒醒,腦筋仍甚精明,勉強挺直腰板,打個嗝,卻厲聲道:「我不是回來了嗎?」

淡淡一句,眾人莫不住口。阿富樓面皮輕顫,卻不敢不嚥下怒氣。伽雅和龍心等人甚感意外,皆因朱鹿即位城主以來,禮待百官,善待百姓,和藹友善,如今反而故態復萌,變回木那鄉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年。

朱鹿吩咐下屬端來醒酒茶,卻不待酒醒便道:「統統給我聽著,要獲勝,只有重組軍隊。」

尼蘭谷的阿富樓即道:「城主!」

「我還沒說完。」朱鹿略瞪一眼,續道:「我們沒有統帥,各路軍隊你有你的進攻,我有我的防守,一盤散沙,不堪一擊。反而敵人統一以後,不斷改編軍隊,直至盡善盡美。你們看,我們兵力不比別人少,但幾天下來沒一場勝仗,為甚麼?阿富樓,告訴我,你來自甚麼地方!」

阿富樓打個哆嗦,口吃道:「當然是……尼蘭谷……」

朱鹿不置可否,又問其他人,每人都說出自己的出生地,三月河、不靜園,甚至小至莫那鄉的甚麼巷子之類,朱鹿卻道:「我會說,我是路城人。」

自從路城四分五裂,便沒有人如此宣稱。阿富樓一類人當然不滿,其他陣形亦不認同,寶樹林的智者更生反感。倒是伽雅明白路城不是要取締眾人的身份,也不是抹殺任何地方的獨特性,而是尋找維繫眾人的稱謂。然而,古時的路城包括現今的四路國,朱鹿所指的路城人,究竟是新路城一帶的人民,還是整片路城故土的人民呢?

此時,下屬端來醒酒茶,朱鹿咕嚕喝一口,雙目更是炯炯有神,道:「路城再次落入那群北狗手中,但路城沒有滅亡,來到莫那鄉,我仍然是路城城主,你們亦是路城不可或缺的主官和大將,儘管我們未必可以收復河山,還可能要失去更多土地,但只要我們堅持,路城便不會消失。」

眾人皆莫名其妙,只有伽雅卻如雷貫耳,到底自己一直保護的地方,是哪個地方呢?木那鄉?伽南鄉?沙摩地?現在的路城?還是過去的路城?

看來都不是。

她要保護的是不可名之、不可觀之的家鄉,如今稱作木那鄉,只是權宜;假如木那鄉易名,她便不能自稱木那鄉民,而要改稱其他市民,可是她在木那鄉出生和成長卻是永不磨滅,「路城人」就是這種不變的意義。

儘管朱鹿的說話充滿破綻,但眾人認同各大地區已難獨善其身,統合各路軍隊是唯一取勝之道。

龍心輔助治理路城,名望更勝從前,朱鹿遂委任龍心為統帥,以沙摩地的石婁、不靜園的青苗和寶樹林的牙女為大將,下令四人於三日內改組軍制。惟四路國軍步步進逼,真路國軍蓄勢待發,己方不能怠慢,籌備改組期間,仍要分神抗敵。

朱鹿發奮圖強,伽雅終可鬆一口氣,退回二線,此時則擔心舍南安危。畢竟舍南留在第八鄉調查火人的秘密,對方忽然封王,舍南不可能不回報,除非出了意外,於是召來阿首羅商量。

然而阿首羅道:「城主有令,我們異能者不可以離開半步,請恕無能為力。」

伽雅無可奈何,道:「那麼,我與海珠回去查看就好,但可以借來甚麼力量嗎?」

阿首羅想了想,道:「不,我剛才忘記一人,就是辛格。他還是小孩,不屬於軍隊。」

伽雅幾乎忘記兒子一般的辛格,馬上吩咐海珠找人,向阿首羅道:「你們的擔子愈來愈重,我們夫婦卻不斷添麻煩……」

阿首羅道:「主人,別客氣,這是我們的份內事。」

伽雅知道阿首羅事忙,也不多言,讓對方返回崗位,自己則回去房間執拾細軟,準備起行。

可是她如今身份和局勢,應得到朱鹿批准才可離開,但當想起朱鹿偷吻自己,眉頭一皺,便決定不辭而別。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