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2-12 13:03:50逸
《白火紅煙》八、二十歲的氣味
八、二十歲的氣味
緩緩呼氣,幾乎呼出靈魂。里斯無法睜開眼睛,頭痛自昨晚不止,舊病去年沒有復發,卻累積份量下來,咳得五臟六腑亂套子。
在診所輪候一小時,掛牆的電子顯示屏的數字不斷跳動,擴音器不時傳出醫生的叫號,卻彷彿永遠不到里斯的號碼。
他咕噥。
五年前,劉醫生的診所只有兩百平方呎,一位姑娘包辦掛號和配藥,從沒超過五位病人輪候;劉醫生今日已加入醫療集團,結束在商業大廈的小診所,進駐於購物商場的集團門市,新診所面積逾二千呎,西、中及牙醫三個部門,五位醫生、十六位護士,卻沒有一次不用等候。可是他無法不來,因為父親的公司有醫療福利;里斯未滿廿一歲,還未投身社會,尚資格享用,每次診費三十元。
提及父親,就想起傳說似的過去。父親無心向學,讀書不成,十二歲輟學,那時代視作等閒。拜師學藝當木工,長大後當地盤散工和裝潢師傅,收入微薄,無阻迎娶妻子和生孩子,與父母屈居百餘呎的單位。
四位成人為口奔馳,早出晚歸工作,無人照顧里斯,只好寄養在褓姆家。後來居屋中籤,說不上天大喜事,因為四人收入竟未及承擔供樓,若非母親堅持遷進,恐怕二十年後,仍住在公共屋邨。幸然遷進後好事接踵而至,父親偶然給某跨國企業的高層相中,獲邀加入工程部,日常職務是維修飛機,非常職務為高層的家裝潢,雖然薪金未有即時大躍進,但有穩定收入,而且福利齊全,還有機會出埠公幹,得到許多白領求之不得的機會。
至於妻子在工廠倒閉後,接回里斯,一邊當家庭主婦,一邊於家中車衣,幫補家計。後來里斯的妹妹出生,擔子重了,車衣工作卻是夕陽工業,工作日漸減少,但適逢鄉下親戚搞生意,母親中年轉行在香港幫忙採購、搞行政,收入比車衣多和穩定,家庭步入小康……
里斯終於離開診所,可是家人去旅行,只有獨個兒在家。女友孫靜不放心,買了晚餐往他的家。
孫靜身穿套裝出現,在門外脫下高跟鞋,立時回復小個子。雖然她是小個子,看起來卻不矮小,偏瘦的她腿長而幼,身形單薄,像報章雜誌的少女模特兒。
里斯病重,躺在孫靜大腿,像家貓般賴著咳嗽,孫靜則邊看電視,邊搔弄里斯的頭髮,說:「明天留在家休息,不要上學吧。」里斯似夢似醒的說:「不行。」孫靜說:「為甚麼?要交功課嗎?」但待了一會仍未有回應,遂彎腰貼近里斯的臉,溫柔說:「睡了?」里斯半閤眼睛,說:「累了。」孫靜放心不下,決定留夜。
他們躺在床上,孫靜卸妝後穿起里斯的衣服,很快已入睡。但里斯與戀人同眠,反而心緒不寧,輾轉反側,遂強忍喉嚨痕癢不咳嗽,悄悄坐在床邊培養睡意。
深宵夜晚,窗外柔光足夠讓他看見孫靜的輪廓。孫靜輪廓不深刻,但肌膚白淨得反射燈光,堪比廣告女郎的細緻毛孔,一個美人胚子。里斯愈看愈專注,不由自主地湊前,接近沒有口紅的紅唇,孫靜的微弱呼吸,送出絲絲幽蘭香味,他想起來,沙池的定情之吻,香味迅速佔據他的心,老師和同學都驚詫,竟有同學敢於挑戰教會學校的風紀,在校園當眾接吻。
這段轟烈的戀情,源自孫靜的氣味。里斯絕望之際,孫靜的香氣像蜜餞般潤澤他。她令你再次踏上跑道,哪管最後一跳不堪入目,但沒有放棄任何一次機會。對,氣味使你勇敢,可是它是最難描述的特徵,特別是體味,往往只有主觀的香臭之別,而且最容易麻木。不久,你便失去興趣,當感情隨著氣味煙消雲散,便提出分手。幾乎與分手同日,你便喜歡另一種氣味;不,你是先喜歡別的氣味,才與孫靜分手。你是移情別戀。
孫靜突然醒來,面前是一張龐大的面孔,嚇得退縮一角,卻溫柔地說:「睡不到嗎?」里斯作假咳嗽幾聲,不知從何開始,身體突然好轉,說:「我們許久沒一起睡了。」孫靜楞住一會,若有所思說:「不習慣嗎?」里斯感覺被刺中,說:「你不習慣嗎?」孫靜別過臉,說:「我不是給你吵醒嗎?我本來睡很香。」
里斯知道對方生氣,本能上前摟住對方。他已淪落得倚靠本能,而不是理性與感性,反而思考他們排除萬難復合是否正確,怎麼不覺得比獨身快樂?其實他知道自己不深愛孫靜,只是孫靜能填補部份空虛和讓他取回少許自尊。
孫靜馬上原諒里斯,或曰,已習慣男友不解溫柔。他們肉帛相見,也不管里斯病情如何,赤身纏綿。
他們復合不久已上床,是否大家許久不見,熱情異常熾烈,不得而知。總之當中學生時認為婚後才做的事,如今還沒談婚論嫁就做。無他,你堅守道德時,世人卻在高談闊論性開放,加上原始慾望驅使,你自然不落後。只是當仔細思考甚麼是俗套,往往說不清,甚至覺得有缺憾,很可惜。
孫靜當初十分反感,他們的初夜也像強姦戲碼。孫靜曾不安地說:「我們好像太快了。」里斯說:「沒所謂。」當時是拍拖第三個年頭,復合第一個月。
翌日醒來,里斯看見便條:「我先回家換洗澡,你記得別勉強上學。有空找我。」孫靜的字跡說不上驚豔絕倫,但清新秀麗,與她的性格極匹配。
里斯覺得頭重腳輕,量度體溫,才知道發熱,馬上吃兩顆退燒藥。他本來要告訴孫靜,但想起還要上學,便不讓對方嘮叨,自己燒了一鍋白粥,添一把鹽花,充作早餐和午餐。
直至下午,他的體溫還沒恢復正常,蹺了課,但仍決定回去大學。
出門前,他打一通電話,沒兩三下便接通,說:「我出門了,在你樓下等嗎?」對方說:「嗯,我也出門,待會見。」里斯掛線,便穿起厚衣匆匆出門。
三月,農曆新年後天氣仍甚寒冷,還記得小學科學課,老師說,三、四月是春天,五至八月是夏天,九、十月是秋天,十一至明年二月是冬天。至於四季自然分明,所謂春回大地,應潮濕多雨。偏偏近日氣溫急降,今日才攝氏十度。
宋影穿上裙子,儘管穿了絲襪褲和長靴,還是冷得聳肩抱臂,顫抖說:「你病好了嗎?」里斯頭痛忽然全消,精神奕奕地說:「差不多吧。你這身衣服夠嗎?我有圍巾和手襪。」
宋影纏上里斯的圍巾,甚感暖和,卻難掩憂色,說:「今日又冷又乾燥,嗓子狀態不好。」里斯早料及此,從背包取出一個小盒子,說:「吃,對嗓子有益。我還帶了熱茶。」宋影接過小盒子,取出滾圓的白色的開聲糖,放在舌底,說:「謝謝。」里斯淡然一笑,恰巧瞥見巴士靠站,遂捉住對方的臂說:「上車吧。」
他們回到大學,馬上看見歌唱比賽的宣傳橫額,註明謝安琪、吳雨霏和未聞其名的歌手當表演嘉賓。
宋影笑容愈來愈繃緊,里斯笑說:「你不是緊張吧。」宋影不悅地擠一擠眉頭,卻稍為舒展說:「我真的很害怕,怎麼辦?很久沒參加比賽,我怕自己又走音……」宋影愈來愈擔心,里斯卻不懂安撫。
他們要分開,宋影往後台準備,距離比賽尚餘半天,如何獨個兒消磨?他去大學圖書館,館內有香港文學專館,旁邊有展覽櫃,不曉得展品名堂,志在環境舒適。
他拿一本金庸的「射雕英雄傳」,坐在沙發椅上翻書頁,但沒認真細讀,腦海充滿宋影的歌聲,記得中學時代,宋影在中五才首次參賽。那年,好些不顯眼的同學突然參加歌唱比賽,大家心想:也許是最後一年。沒有人知道八月會考放榜後,還會否有機會站在台上。宋影是芸芸初哥的其中一人,不同是實力非凡。她初試啼聲,即贏得同學讚賞,評判一致給予初賽首名,幾位熱門面目無光。她確有天份,蛀書蟲暗藏精湛琴藝和悅耳美聲,但在決賽一敗塗地。
里斯醒來,心想若能弄個鋼琴,宋影便無須面對觀眾,毫無壓力地發揮所長,可是大局已定,而且他總不能滅宋影志氣,硬要她自彈自唱吧?
咳嗽又起,喉嚨不時收縮,沙發和地毯太多塵埃,令他受不來。
他忽然在意手上的「射雕英雄傳」,回想張智霖和朱茵的電視劇版本,可謂心目中的經典。東邪西毒、南帝北丐,每個形象都令人難忘。繼而是古天樂和李若彤的「神雕俠侶」,好些年後,他還記得李莫愁在火中狂笑,還記得「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和李若彤的古典美態。還有馬景濤和葉童的「倚天屠龍記」,劉丹啊劉丹,瀟灑的洪七公是你,固執的謝遜也是你!是你演活角色,還是角色豐富你?周海媚的眼神多麼狠,令從前以後的周芷若都黯然失色。
一切喜好都在當時定形,如「男兒當入樽」和公牛王朝令你愛上籃球,簡東拿和曼聯令你沉迷足球,「三國演義」和馮兩努令你喜歡歷史。伍穎的笑容注定你喜歡開朗的女子,如宋影和孫靜。
他於心有愧,取出手機欲聯絡女友,卻發現有幾個未接短訊,全是孫靜寄來問候。他冷靜讀過內容,決定不回覆。看見時鐘,差不多到進場時候,便獨自憑票入座。
比賽前夕,會場開始熱鬧。大學的應援工具比中學的多,幾個在校內達明星級別的參賽者有數十擁躉助威之餘,還有閃燈牌子和橫額。里斯嗤之以鼻,空乏雙手。此時數人在前排就座,他認出是宋影的同學。宋影讀商科,專攻計量財務,同學都是高材生,主要來自全港名校,宋影出身於地區名校屬異數。但她家境不俗,而且溫文漂亮,談吐得體,與名校生無兩樣。
同行五人,只有一名男生,叫尼古拉斯。他每次出現,都讓里斯心寒。
里斯自問讀書成績不俗,但在高考中,多一個優已高人一等,何況尼古拉斯比他多三個?再者,他在大學中能稱上俊男,尼古拉斯不英俊、不高大,但時裝品味勝人一籌──里斯架起粗框眼鏡,頭髮長而蓬鬆,穿運動外衣和牛仔褲,白球鞋污漬斑斑;尼古拉斯染古銅色短髮,左耳穿兩個耳環,內穿白底灰直紋恤衫,外披棕色長褸,腳穿棕色尖頭真皮鞋,衣著光鮮。
宋影常提及尼古拉斯的威風,如在導修課內的口頭報告中,口若懸河地回應質問。里斯多聽,多自卑。
比賽開始,結束。名不見經傳的宋影奪得季軍,令失落獎座的偶像和其擁躉失望。里斯則除了欣賞宋影,就只在意謝安琪和吳雨霏的表演,其餘時間都在思考琢磨。
他獨自離去。白天與宋影並肩而坐,夜晚孤身欣賞河景,巴士駛經之處,都美麗如畫。河畔的燈光映照河水,波光粼粼。昏黃的路燈映照暗紅的路徑,假若有一輛單車,從大學共乘回家,情境豈不漫美?不知為何,第一個具體形象是伍穎;當重拾神智,則想像宋影。
他發短訊給宋影:「今晚表現真的很好,你很用心準備,現在應得的回報,恭喜。繼續支持你。」他本無指望回應,因為宋影與他不是同一電訊公司,發短訊要付錢。
但宋影出乎意料罕有來電,說:「你走了嗎?」里斯高興得要死,這是該珍而重之的通話,但不敢表露,說:「快回到家了。你跟同學慶祝嗎?」「嗯,現在去食糖水。明天一起上學?」「看情況,身體不怎麼好。」「哦……好好休息,多謝你來捧場。」「哈,再見。」
昂然呼氣,世間突然美好。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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