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29 15:55:07逸
《白火紅煙》六、十五歲的天國
六、十五歲的天國
方正的窗花,分割了幾塊不等份的天空。里斯在想,他們的靈魂會否存在於此幾塊不等份的天空之中呢?
教室內如常吵鬧,同學如常喧嚷,早會的安寧在默哀後即告中斷,沒有讓人靜思的餘地。里斯在教室中央,噪音四方八面襲來,害他覺得很頭痛。他可憐地環顧四周,很想讓同學閉嘴,但沒有他作主的權利,只好接受頑皮的資優生戲弄內向的同學,看似文靜的女同學談論師長是非。
上課鐘聲響過,喧鬧沒有休止,直至黃老師進來。
黃老師不到三十歲,長得高大俊俏,是個瀟灑的知識份子,不單教學認真,也懂幽默,女同學特別喜愛。然而黃老師今日神情肅穆,沒有帶任何課本或筆記,只帶有一份報章頭版,與同學互相行禮後,眼睛通紅,張開寬闊的頭版,嚴肅地說:「昨日發生這件事,大家想一想,假若美國要報仇,很大機會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
沒錯,頭版是恐怖襲擊的報導。昨夜接近九時,許多香港人的合家歡時段,里斯一家還在吃晚飯,電視台毫無先兆地中斷連續劇,畫面急轉成紐約都會,世貿北翼已冒出濃煙,數分鐘後,一架飛機直插世貿南翼。里斯一家目擊新聞報導員喪失冷靜,語氣愈來愈重,始相信是真的,不是假的。
他們初次認識世貿,便要與它作別,媽媽模稜兩可地笑說:「哎呀,點解咁搞法?」她不是幸災樂禍,而是無知與陌生令她不由自主地笑。她在大陸經歷過文革,在香港經歷過風災,但不認識恐怖襲擊,反而在港土生土長的爸爸經歷過暴動,知道爆炸的威力。但爸爸只繼續專注吃碗裡的飯,置若罔聞,妹妹則天真無邪地夾肉片,只有里斯盯著電視,沒有動筷。
黃老師是歷史老師,熱衷於鑽研歷史,尤其精通世界史的會考課程。他張貼報章於黑板,然後抬頭望向電燈,冷靜地告訴學生美國自從爆發第一次世界大戰,如何奪取世界的操縱權,美國文化如何勾起伊斯蘭仇美情緒,從部份反美者──潛藏的幕後主腦──慶祝今次恐怖襲擊可見一斑。可惜黃老師不熟悉伊斯蘭教義,也不懂支派及組織,否則可令教學更深刻。不過他能論及聖經及中世紀史,中東人以血為墨、以骨為筆寫成民族歷史,自摩西反抗專制,奉行神諭:「你眼不可顧惜,要以命償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手還手,以腳還腳。」便認為暴力不是絕對錯誤,誠如中國人講義戰,基督宗教會講聖戰,准予消除異己者。
歷史課只占一節,三十五分鐘轉眼即逝。黃老師迷惘地結束課堂。他身為天主教徒,對於詮釋聖經卻沒有立足之處,亦發現自己根本不懂正義,下班後便去大學圖書館,借了十多部書籍鑽研。似乎他才是此節課中獲益最多的人,反觀里斯僅獲得一節課的清靜。
黃老師離開教室,同學回復喧鬧,直至梁老師來到才安靜。梁老師與黃老師相反,隻字未提恐怖襲擊,只專注教導伊始的會考課程,口若懸河地講解「國殤」的內容要旨和寫作特色,黑板滿是其秀麗筆跡,重點比精讀天書更扼要清晰,可是每講畢一個段落或命題便立即擦掉粉筆字,里斯總是來不及抄寫最後兩句話,奇怪是沒有同學遇上相同困難,大家都默默抄寫,一字不漏,他索性放棄,心想小息時借同學的筆記本補回。
不過,他在小息不找人,也無人搭理,獨自坐在他的座位,靜待下一節課。他仍然注視窗花外的天際,想起恐怖襲擊下的死者亡靈會否已升上天際,化作群星,或是純粹埋沒於塵土。
他想起每年清明節舉家往鑽石山墳場拜祭曾祖,再前往大口環墳場拜祭信奉基督教的叔公和叔婆,然後另擇日子往和合石拜祭祖父和姨婆;他此刻未知道若干年後,先人都移去寶福山,節省在世子孫的力氣和時間。但是沒有明白,為何明明每家人的神樓都安有祖先靈位,每日早晚上香,大時節日亦會燒香燭冥紙,為何要堅持掃墓呢?
忽然,一位男生在門口,大聲問道:「李奕俊在嗎?」里斯只顧思考而聽不見,要同學提醒才往門口,認出是中六級的學兄,旁邊是學姐。
學兄是里斯籃球隊師兄,沒客套便說:「喂,我想找你當社幹事,來幫忙吧。」里斯有點困倦,呆滯地說:「我沒興趣。」學兄搭著里斯肩膊,說:「別這樣,你是我們的皇牌,沒有你怎成事?來吧……」里斯盯著學兄的手,很想卸下,但學兄鍥而不捨,像喃嘸佬在耳邊重複說話,他也漸漸相信沒有他就不成事,中降般不由自主地點頭。
「太好了。」學姐拍一拍他的肩膀,笑說:「怎麼垂頭喪氣?後生仔要打起精神吧!」學姐叫孫靜,看不出矮小瘦弱的她是飛毛腿,十三秒便跑完一百米。讀書成績亦佳,會考文科二十六分,又會鋼琴和小提琴,只是長相平凡,仍像個十三四歲的少女。
里斯和孫靜曾一起參與學屆田徑賽,有些交情,但不是交心朋友。里斯心情顯然欠佳,不領對方熱情,轉身就走,但聽見孫靜與學兄籌謀再找同學,填補其他空缺。此時沒有人思議孫靜與里斯在陸運會後結成戀人,然後幾次離散聚合,直至無可挽回,立下決心老死不相往來,卻時常輾轉反側。不過陸運會故事倒成為許多人的不能磨滅的記憶。
還記得,你在這年的深秋患上重病,幾乎緣盡學屆籃球賽,但儘管你能參賽,因已缺席練習達一個月,沒有充足體能,技術亦生疏。球隊因為作為主力的你失準,只得到亞軍。你在中一和中三曾得冠軍,但當時你與你的同級生隊友不是主力,沒有為得冠軍而高興。中二時慘敗於冠軍隊伍,中四時復仇成功,但頭三名勝負率相同,三方對賽互有勝敗,最終以五分之得失分差失落桂冠。
我不厭其煩說明,是為了提醒你,假如你能多貢獻六分,球隊便能奪冠,而在全盛時期,你應取得此六分,只是兩記三分球,而不是在兩場重要賽事中顆粒無收。你從此陷入低谷,一去不返,繼而在涼冬的陸運會中受重創;你在比賽前一日練習已感大腿肌肉痠痛,直至比賽當日在跳遠的起跳線前拉傷肌肉,在半空失去平衡,重重摔在沙池。雖然不大痛楚,但當你躺在沙池仰望長空,便感失落再次降臨,知道將要失去累積十五年的榮譽。
孫靜的面孔突然出現,長及肩頭的秀髮,幼若蠶絲的眼睛,紅如櫻桃的嘴唇,白如乳霜的膚色,冷靜而成熟的女人韻味,略帶沙啞而令人安心的聲線,你在剎那間著迷,趁在孫靜扶起你時,你摟住她的削肩,抱進懷中深深一吻。
評判老師登時嚇破膽子,她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兩位孩子的媽,看見兩個學生越軌,幾乎要將他們倒釘於十字架上。
不過這是若干月後的事,當下此刻,你只在乎今夜的喪禮。
里斯在殯儀館外,凝視告示牌上唯一的李字。還是小學生的妹妹卻帶頭說:「我們去一樓嗎?」里斯點點頭,緩緩踏上久違的階梯。無獨有偶,九叔使用祖父的靈堂,不同是當時有一群陌生人在哭,如今換來幾個法師平和地唸經。時間尚早,來弔唁的人不多,散落於座位。
爸媽是長輩,但九叔未有妻兒,喪事都是親戚包辦,幾個女人在摺金銀元寶,男人則打點和謝禮。
里斯和妹妹鞠躬和上香後,回到爸媽身邊坐了一會,百無聊賴,妹妹便從椅子跳下來,向媽媽說:「我也想摺。」妹妹三四歲已學會摺金銀,每年都隨父母去大嶼山為觀音守夜。反而里斯未曾去過,也不大會摺元寶。不過他也不落後於人,幫忙起來。
時間慢慢流逝,和尚仍在唸經,來賓愈來愈多,有些來去匆匆,有些則留在靈堂。
里斯特別注意幾個特別傷心的女人,她們曾出現於九叔的照片集,肢體親暱,說不定是九叔舊情人。可是其中兩人帶同男伴,一人還帶來小孩子,他覺得很不妥當。不過最為人驚訝,是獨居的九叔交遊天下,來弔唁者竟有黃人白人黑人拉丁人泰國人印尼人菲律賓人印巴裔人,前後數百人出席。他心想,假若自己去世,會否有這麼多朋友及同學出席喪禮呢?雖然他有一群要好的朋友,與同學關係尚好,但他認為不會,不,甚至無法想像朋友或同學為他流淚。他們只有玩樂。
金銀已摺得夠多,反而燒金銀進度緩慢。七叔在里斯面前已在蒲團兩小時,肥胖的他動作也慢,在爐火前大汗淋漓,可是沒有人催促,也沒有人替代。
里斯望見七叔背影,心酸油然而生,自動請纓說:「七叔,我來吧。」七叔神情呆滯,夢囈般說:「你幫其他人吧。」里斯說:「沒有其他用得著我的地方。」七叔楞住一會,拿來蒲團說:「坐。」
七叔的手指不靈活,每次只能在紙箱抓到兩隻元寶,還要放在蠟燭上燃燒才捨得放進爐中。里斯一下子便抓起五隻元寶,看見爐中火未滅,便悉數擲進去。他見七叔慢條斯理,邊繼續自己的節奏,邊說:「七叔,這麼慢會燒不完的。」七叔向來有點愚鈍,話亦不多,簡短答:「不用擔心。」里斯也不管七叔答案,只起勁地燒,對方才燒了半箱,他已燒了一箱。然而他燒得再快,也快不過女人摺金銀。
七叔忽然說:「九弟說,他在下面用不著那麼多錢,叫我們不用燒太多。」里斯立時僵住,凝視對方眼睛,但對方半眼不瞧他,只專注於爐火。他知道七叔不會撒謊,但九叔除了死後,又會何曾說這些話?他霎時回想祖父的遺容,一張橙色的臉突然瞪眼,嚇得他屏住氣息,牙關抖顫著走開。那時開始,他對死亡產生許多幻想,有些源自不同的鬼故事,也有不少來自虛妄想像。所以知道七叔聽見死去的九叔的說話,便深信不疑,七叔又說:「所以慢慢燒好了。」他便沒再插手。
結果七叔果然在和尚誦經完畢時,趕及燒完金銀,里斯望向化寶爐內的殘灰,又望向空空如也的紙箱,頓感茫然。
茫然持續至翌晨。出殯日子,靈堂冷冷清清,家族成員幾乎齊集,但未有朋友送最後一程,不過隔壁的靈堂也是,再隔壁的也是。
眾人上香後,堂官便指引瞻仰遺容。里斯雙腿發抖,兩年前留下的心理創傷尚未復元,但這是最後機會,只要錯過此幾秒,便再看不見九叔的相貌。他當然可從照片懷緬,還可看見生龍活虎的九叔,但也知道照片與現實的差別,照片永遠是陌生、遙遠、不可觸及的幻影。他只要想起伍穎,便知道應珍惜每個機會,而且他是你最敬重的九叔啊!可是他始終放棄,機會閃瞬即逝,靈柩移返內堂,堂倌宣佈蓋棺,只餘下瑣碎的儀式。
靈櫃移上靈車,親人登上旅遊巴,隨靈車往火葬場。里斯摟住在熟睡的妹妹,妹妹還小,體力不及成年人,昨夜晚一些回家,今日已累得半死。幸好旅遊巴十分寧靜,寧靜得令他感壓抑。他於是嘗試想起無聊事,就想起曾有傳聞,指一次火化屍體途中,屍體忽然舉手,嚇死了觀看過程的親人。他不知道傳聞真偽,但記得祖父火化時,父親按動開關,靈柩經運輸帶送往後台,後台有人安排火化,親屬可立即離開,無須目睹過程。所謂最後一程,已不包括最後的葬禮。
喪儀結束,里斯回到家中,百無聊賴地看電視,剛好播放午間新聞,第一則是前夜恐怖襲擊世貿的報導。現場依舊是一片廢墟,救援人員繼續搜索生還者,但令人振奮的消息不多,傷亡和失蹤人數持續上升,受災者的生存機會日漸渺茫。他已覺得很累,遂轉換頻道,收費電影台正播放「星願」,看至末幕,痛痛快快大哭一場。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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