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15 20:19:03

《白火紅煙》四、十一歲的結局

四、十一歲的結局


這是動盪的開端。

七月天,男女童聲唱起聖詩,美聲在禮堂縈迴不止,木地板上滿是觀眾,師生無一不陶醉此重點節目。然而歌韻再美,也結束有時。

里斯已是六年級生,夥同其他團員,順從指揮黃老師指示,完成最後的演出,返回台下欣賞其他表演。

今日是散學禮,也是六年級團員的最後表演,同學比比賽更集中,抱懷感恩之心,答謝勞苦功高的師長。里斯入團四年,是最老資歷的團員之一,參賽和表演不下數十次,沒有一次破音,沒有一次忘記歌詞,而且比賽愈盛大,發揮愈出色。然而他今日神不守舍,沒有獻上最精彩演出。

對,今日是你的最後演出,散學禮結束後,你不再屬於這所小學,再不是左旁一年級生眼中的大哥哥,也不是右旁的女生的學兄。眼前的舞台、合唱團、音樂室、牧童笛、籃球隊、足球隊……一切將劃上句號。但你最捨不得,還是右旁的女生。

你不斷喚醒去年十二月某日的記憶,回想一場不快經歷。當日氣溫只有攝氏十度,媽媽給你穿上大衣,但你生來體弱,夏天不耐熱,冬天不耐寒,故仍冷得發抖。媽媽害怕你生病,偕你經過天橋的小販攤子時,跟老婆婆買圍巾和手套,給你戴上。你滿以為足夠禦寒,誰知風勢愈來愈烈,寒風穿過毛線,直刺你的骨肉。你記得自己躲在媽媽身後避風,可是媽媽要工作,不得不走。她用溫暖的手,捧著你可憐的臉,嘆一口氣,罕有地給你五塊錢,叮囑道:「你考完試去買樽熱維他奶吧。」

里斯接過硬幣,塞進褲管口袋,寒風依然煞人,硬幣的冰寒登時穿透布料,落在他的皮肉。他打個寒顫,告別媽媽的背影,抱住雙臂奔往操場。

今日是學能測驗,其他年級都放假,操場冷冷清清。平日人頭湧湧,男同學穿插人群、東奔西跑,女同學聚頭聊天說笑;如今只有老師和少量同級生,只有鳥鳴和汽車駛過的雜聲。他發呆等多時,納悶得口腔溢滿唾液,腐壞發臭。

老師終於指示同學往教室,平日教室容納三十七、八人,最多可容四十二人,但變成試場後,只能容十六名考生與一位老師,偌大的課室,連老師份的只有十七套桌椅。他從沒見過眼前老師,可能是外校來專責監考,也可能是上午校的老師;儘管陌生,但未感絲毫緊張,他乾淨利落地取出鉛芯筆和橡皮擦,等候開考。然而同學都甚為緊張,有的特意多放進幾枝鉛芯於筆桿子,亦有更聰明的同學準備兩支鉛芯筆,慎防鉛芯筆壞了,多放數十枝鉛芯也於是無補。其實他仍可以再取文具,不過懶去再開書包。

考試轉眼結束,試卷不比練習艱深,練習能取九成分數,他有信心考試亦可。考試如此簡單,他不明白何以學校要反覆練習,連父母都要他不斷練習。不過一切已結束,以後的校內試成績已不左右升中派位,下學期是輕鬆的。

他返回操場與同學集合,大夥兒莫名興奮,群起說買零食,但學校的小賣部沒開門,於是去屋邨商場的零食店。

來到零食店,他望著琳琅滿目的層架,心想難得有五塊錢,當然不會用來買維他奶,難道每早喝鮮牛奶還不夠嗎?他想吃平日難得一嚐的,如薯片、朱古力、果汁軟糖、童星點心麵,但五塊錢只足夠買其中一種,與同學兩位男同學商量後,決定湊錢起來合買,再一同分享。這是他們慣用的策略,每次買了零食,便去商場天台的公園玩耍。可是里斯明白,兩位好友都付出十塊錢,他應當少吃一些,結果也少吃一些。

梁浩明吃一塊薯片,然後伸手探進書包,詭笑說:「你們猜我帶了甚麼?」里斯搶答:「鬥獸棋!」黃子賢則答:「象棋!」梁浩明慢條斯理地抽出答案,說:「兩樣都有!」其餘二人登時樂了,馬上玩起來。

里斯玩鬥獸棋還好,可以挨上百步,但論象棋則完全及不上好友。他總是感不可思議,大家同是十一歲,讀書成績又差不多,為何二人總是讓「單臂」也贏他呢?他往往先行,又往往只消十五分鐘便敗陣,輪到梁黃對決。二人均曾於校際象棋比賽勝出,實力不相伯仲,每盤棋局隨時耗上兩小時,可是里斯從不感沉悶,甚至以觀賞二人大戰為樂。今日又花不少時間在此玩意,二人未分勝負,太陽已悄悄下山,天色一片深藍,公園開了電燈,再不回家便要挨罵。二人筆錄棋局,擇日再戰,里斯不忘提醒同學勿私下解決,定要讓他觀看全局。

三人各自回家,里斯獨自經過文具店時,看見閃卡機和扭蛋機,按捺不住去看兩眼。碰巧老闆哥哥出來抽煙,看見里斯盯著閃卡機,逗說:「怎麼樣?今日又沒有零用錢嗎?」里斯掏出僅餘的五角錢,失望地說:「只剩這麼多。」老闆哥哥見到便取去,里斯緊張地要索回,便還他一元,說:「抽到閃卡是你的,白卡則是我的。」

里斯盯著一元上的英女皇頭像,知道老闆好心腸,喜形於色地打量不同的閃卡機。

他對明星閃卡不感興趣,但龍珠和高智能方程式直教他心亂如麻,取捨不得!不過以他抽了八百多張的經驗,高智能方程式只有白卡,反而抽到四張龍珠閃卡,明顯後者得寶機會較大,遂選擇後者。他也不知走上甚麼好運,不但一擊即中,而且是萬中無一的磨沙閃!雖然磨沙閃不會閃,但大家習慣將非白卡統稱作閃卡,閃卡都很珍貴,抽中的機會不會高於百份之一,特別是磨沙閃,比閃中閃更難得到。有同學在上星期抽到閃中閃,即耀武揚威,全部同學都羨慕他的幸運,今回可到里斯神氣!

文具店老闆對小孩玩意自然見多識廣,眼下閃卡數之不盡,卻只是第二次看見磨沙閃,難掩異色,說:「別人抽上千張都沒有,你一次就成了!」里斯凝視磨沙閃,吃吃笑幾聲說:「我收下它了。」老闆摸一摸里斯的頭,笑說:「係抵你沙塵!」

里斯告別老闆,活蹦活跳地回家。文具店與家之間不是筆直的路,但只相距五分鐘步程,然而里斯卻忘了時間和迷失方向,在街頭流連十多分鐘。他實在太喜歡手上的磨沙閃,將它放在電燈前,燈光透過磨沙閃,散散黃黃地映進眼簾;它比閃中閃更吸引,除了因為更罕有,還有那半透明的特質,像家裡的磨沙窗,透出隱若隱現的背面,令人興奮莫名。

突然,砰然相撞,磨沙閃像鳥兒般脫離他的掌心,穿過鐵欄的縫隙,墮落樹木茂密的山坡。他登時暴跳如雷,熱淚盈眶,又苦無辦法拾回,回頭狠狠瞪望兇手,殊不知害他當眾流下男兒淚的竟是她。

伍穎瞧見里斯的怒相,立時將一年級生的妹妹藏在身後,低頭說:「對不起……」其時走在前方的媽媽不見女兒,回首道:「女,怎麼了?」伍穎馬上回應母親,帶妹妹離去。

里斯望著心上人遠走,消失於遠處的轉角,不留一片背影,然後橫首望向深不見底、漆黑一片的山坡,想起古裝劇的一句話:「賠了夫人又折兵。」他談不上生氣,更談不上平復,回家冷靜後,漸漸後悔為一張卡有一剎那憎恨心儀的女生,也漸漸懷疑到底是否喜歡對方。

翌日合唱團練習,他們都是團員,更是站在隔鄰,但沒有談話,甚至錯開眼神;雖然他們本來已無交流,但今日份外陌生。

領團的黃老師無比認真地說:「李奕俊,伍穎,你們怎麼站得這麼遠?快靠近些。」

其他團員馬上起哄,伍穎移近一步,但里斯仍是呆若木雞,甚至不察覺伍穎比剛才更接近自己五厘米,只關心其他人有否起疑心,畢竟他喜歡她,仍是秘密。

但此秘密沒守了很久。他出席某同學生日會,同學父母都上班去,家裡的成年人就只有不懂廣東話的菲傭,六個熟絡朋友可以盡情玩耍、暢所欲言。

話題急轉為愛情,大家發誓講真心話,但沒有出人意表的結果,兩名與里斯要好的女同學,異口同聲承認喜歡他,但大家早就猜到。其中一人品學兼優,表白時靦腆躲避,聲線微弱;另一人可說是奇人,不但對里斯直言不諱地表白,而且坦率承認喜歡另一位在座的男同學,此外還喜歡另外三人。同學都大笑一番,卻沒有不相信。

里斯是最後發言者,本來對此真心話遊戲有保留,假若硬要解釋,只好說生來的自衛意識特別強烈,不容易讓人接近。他當然未有能力深究,只見同學都直率表白,也逐漸解開枷鎖,挨著心臟怦怦跳動,說:「我喜歡的是伍穎。」五位同學相望一眼,提出同一問題:「她是誰?」里斯開始解說他的愛,也是他的初戀。大家對伍穎感陌生,不足為奇,因為她是五年級生,而且是插班生,入學只有三個月;儘管里斯如此宣稱,但他對伍穎的來歷全憑臆測。今年之前,他從沒見過伍穎,對方是突然出現於合唱團於新學年的第一次練習。由於是第一次,理應只有去年已入團的團員,里斯已是連續四年參與,能記住每位團員的名字和樣貌,唯獨對伍穎一無所知,毫無印象。

伍穎初次出現時,正是穿上純白體育服,而她的皮膚比新簇的體育服更白,及肩的頭髮略帶棕色,樣子像西洋人。她坐在里斯的左前方,里斯從她手中的課本封面標貼,得悉她的班別和名字,也看見醉人的笑靨。大家放開嗓門練習時,他無法分辨出她的聲線,充滿疑惑:「她屬於高音、中音,還是低音呢?是輕柔或深厚呢?假若是插班生,為何能即時加入合唱團呢?」然而無法覓得答案。直至放學,他做了一件大膽的事。這是前所未有,儘管他曾對其他女生抱存好感,但沒有一次可如此肯定是戀愛。

他的教室最接近校舍正門,經常最早離校,卻連續數日留在門外,等候伍穎。

他當然要避開老師和熟人耳目,故多半躲於幾棵黃竹或滑梯後,可是數日以來,明明目擊伍穎的班級放學,卻不見伍穎蹤影,他不禁懷疑:「難道我記錯班級?又或者那本書不屬於伍穎,而她不是伍穎?」

他已白等一星期,心想此方法不管用,意興闌珊地回家。

此時天色已晚,路人已少,害了感冒的他擤鼻水後,隨意丟棄紙巾到坑渠。然而他拐彎後不經意地回頭,發現伍穎就在後方,登時心裡慘道:「啊!怎麼辦!」可是伍穎顯得更慌張,怔住了臉,不見平日寬容,稍為遲疑停止才再前行。他們沒有打招呼,彷彿素不相識;他們確實不相識,僅僅萍水相逢,擦肩而過。

就是那個轉角。

失去磨沙閃後回家,里斯打開床頭的小抽屜,取出上了鎖的史諾比錢箱,打開蓋子,拿出全部的二百多元,全是替媽媽剪線頭、剪布料的酬勞,每條褲兩塊錢,但媽媽已沒有在家車衣,車衣的東主已結束店舖,聽說因生意慘淡。他賺錢的機會隨之消失,令他更加不敢動用積蓄,平日只靠父母不定期送他的零用,偶爾買零食和抽閃卡,聖誕節、生日等大日子,才敢嚷著父母買高達、四驅車模型。

所以他最常得到的新玩具是每張一元的卡。

他隔日告訴老闆哥哥丟失磨沙閃,老闆送他一張單賣十元的斯路閃卡,但他已有一張相同,結果改送一張冬菰頭悟飯閃卡,不過,也無法彌補失去磨沙閃的失落。

這是十二月某天的磨沙閃故事。里斯最終為此傷心半月,半月後,歷歷在目的是一張伍穎的惶恐表情。雖然他無法記住全事經過,也想不起伍穎的眼睛有多少睫毛、鼻子的尺寸、嘴唇是乾是潤,但對她的好感沒因而減退,反而愈相思,愈喜愛。直至新年後進入下學期,他從八卦的同學得知好消息,原來伍穎喜歡他。此消息令里斯更鍾情伍穎,從此有一個新嗜好,每日中午都在伍穎住所樓下等待對方出門,悄悄跟隨上學。放學時則打聽她的班別已離開沒有,假若已走便追上她,否則便留下等候。

里斯愈來愈愛合唱團,因為他認為是上天眷顧,讓伍穎與他站在隔鄰。肩並肩的感覺很棒,他更用心地唱,更用心練習。然而,他們的接觸就僅限於此,每日見面、每日跟隨、偶爾並肩,直至散學禮結束,小學生涯劃上句號,仍然不變。

結業禮完結後,同學互捨不得地道別,他依舊跟隨伍穎。來到伍穎住所樓下,伍穎回望一眼便進入大廈。他看不清楚對方表情,只帶著疑惑和愁緒回家。

這是十一歲的結局。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