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09 21:21:03逸
《白火紅煙》三、三十歲的靜夜
三、三十歲的靜夜
里斯驀然睜眼,一手按著胸口猛烈喘氣,一手抱著頭顱,感覺造了一場不堪回首的夢。
望向時鐘,原來只睡了兩小時,儘管身心疲憊,怦然心跳卻逼使他提早起床。可是長夜深宵,沒甚麼娛樂供打發時間,又不想碰電腦,唯一選擇是看電視。
他如今除了早上看天氣報告,已很少看電視,但電視陪伴他走過不少日子。孩提時代,他每日上午追看重播昨日的「伙頭仔昆布」、「勇者傳說」、「絕對無敵」、「寵物小精靈」等卡通片,也追看深夜播放的「聖鬥士星矢」和「幽遊白書」。許多人物怪獸歷歷在目,震撼心靈,但最扣人心弦的情節還在電視劇。
回想「金裝四大才子」中唐伯虎誤把秋香作秋月、又誤把秋月作秋香的教人焦急的糊塗;還有「天龍八部」裡夢郎夢姑邂逅;還有「妙手仁心」中程至美不顧前途為愛人動手術以延續希望;還有「十月初五的月光」中初哥哥埋沒自己心意,成就牛王妹的幸福。曾幾何時,你討厭薛家燕,因為她嫌棄親手撫養成人的掛名兒子,瞧不起她本來很疼愛的啞巴兒子,是她的庸俗促就文初自卑作祟,放棄對君好的愛情。
家燕媽媽啊!你彷彿體貼世間所有孩子,應明白文初以他的殘疾收藏心意,保護你的心肝寶貝,承受你們不敢承受的一切。雖然君好最終得到美滿婚姻,但你敢說文初不及禮信嗎?
里斯取出手機,不自覺地選播主題曲「祝君好」,一首屬於二十年前的流行歌,至今卻無減令人流淚的力量。儘管里斯的音域太窄,未到副歌已破音──他已失去小學時卓絕的歌藝和天賦的美聲,甚至五音不全,但仍細聲地跟唱,唱著那段刻骨銘深的歌詞:「寧願沒擁抱共你可到老……只望停在遠處祝君安好,雖不可親口細訴……」回神過來,便聽見一首耳熟能詳的電視劇插曲。
若說張智霖所表現是默默付出的偉大,羅嘉良的李奇腔便是帶出經過甘苦過濾的樸實。
電視台重播「難兄難弟」,另一套他深愛的電視劇。今夜正是結局,畫面是四位主角的歲月流影,兄弟冰釋前嫌,珠妹和奇哥、芳芳和謝源、阿燕和喬峰,都有情人終成眷屬。里斯聽著羅嘉良獨特的唱腔和意味深長的歌詞,他只有三十歲,卻彷彿活了三百年,聽見「回看遙遙歲月,竟彷彿這樣遠」竟莫名感觸。對,宋影已結婚了。雖然你沒有出席婚禮,但還是做了不少禮金。我知道你不知道送重禮是否正確,但不想深究,如同不願再量度有多喜歡宋影,因為與你最親近的是其他女子,假若你此刻仍說最愛是宋影,便對不起那兩個願意與他共枕的女人。
幾近兩時,里斯終於有睡意,卻忽然接到安妮的短訊:「我外婆進了急症室,明日要告假。」
突如其來的消息,卻冷靜地讀過。他聯想安妮在他面前,用專屬於她的不卑不亢的語氣,向他事在必行地告假。
此時,他認真考慮公事,明日有一個甚為重要的會議,向股東交代工作進度,但安妮未入職時,他也是獨力面對。他亦不想拒絕安妮,因為不想與下屬起摩擦,遂不回答,默許此門違規的申請。
然而過了一分鐘,他認為回覆較好,因為他不早之前立下決心改變此壞習慣。他於是花了幾分鐘按電話鍵,湊成一句:「好的。」
不到半分鐘,安妮嘲弄似的回應:「想不到懶蟲還沒睡。我真希望能上班,但願天主保佑。」他此時才知對方是天主教徒,那份傲慢,的確有幾分神似。
剛好「難兄難弟」大團圓結局,他心滿意足地睡覺去。但手機再次吵嚷,他厭煩起來,狠狠抓來手機,原來安妮再發來短訊:「怎麼辦?我看見醫生搖頭了。」他立時軟下心腸,卻想不出安慰說話,老套回覆:「別想太多,一定平安無事。」待過數分鐘,安妮又說:「醫生說情況嚴重,要盡快動手術……」
他已累得不願睜眼,而且再不入睡,明日定沒精神應付老闆的挑剔。但他輾轉反側,手指在鍵盤上幾度掙扎,終於再湊成一句:「別慌,有人陪你嗎?」
然而盯著手機幾分鐘,仍沒收到回覆,心想難道事情有變嗎?
安妮回答:「沒有。」
半夜時分,急症部門庭若市,里斯不見安妮便打電話給對方,可是對方不但沒接聽,而且無法接通電話,他只好用最原始的方法──巡視和打聽。
他想起鬼片裡,醫院深夜總是漆黑中泛起藍或綠光,陰森恐怖,但他所見的走廊都燈光通明,只有病房才關燈。
忽然,後方傳來女生嚎哭,他立時打個哆嗦。但回首察看,對方不是鬼,也不是安妮,只是樣子無辜的女人,望著一張蓋上白布的床遠去,頓時舒一口氣。可是在醫院裡走了一趟仍毫無頭緒,只有滿額汗水和疲累,便往便利店稍事休息,再作打算。偏偏安妮在便利店,散下長髮,捧著一杯熱朱古力,神情呆滯,雙眼紅了一圈;她穿起短袖衣和牛仔褲,戴回純黑的粗框眼鏡,素顏拖鞋,幾分屋邨少女打扮,與平日女強人的形象簡直天淵之別。
他找上對方,如釋重負地步向對方說:「你電話沒電嗎?怎麼打不通的?」
安妮瞧見里斯,立時吃了一驚,卻滿口責備:「你怎麼來了?你準備好文件沒有?快回家休息吧。」
里斯不在乎對方語氣,只在乎對方的紅眼圈,莫名心酸起來,說:「做好了,別擔心。」但安妮不領情,只緊張地說:「明日與股東開會,你有估計他們的問題嗎?有預備資料答問題嗎?有預演過會議嗎?」他無奈一笑,說:「沒有,但我開過幾十次,沒問題的。這些時候你就別想工作吧。」安妮深深歎息,不是拗不過去,只是太疲累,疲累得雙眼又失去焦點。
里斯明白等候是煎熬,令人逐漸喪失理智。回想中二時,祖父命在旦夕,子孫齊集於病房門外,輪流見祖父最後一面。當日懸掛三號風球和紅色暴雨,雨水拍打玻璃,卻沒有一分清擾,反而舒緩家人沉重的心情。假如祖父因病得逝,子孫還會輕鬆些。偏偏骨頭脆弱的老人,竟禁住貨車衝擊,在病床熬了兩日,時昏時醒。不巧里斯探望時,聽見幾聲顫抖的低嗚,便造了一星期惡夢。但里斯最深刻印象,還是瞻仰遺容的驚惶;他當時只有十三歲,長輩說,假若不敢看遺容,不看亦不要緊,隨隊圍繞靈杦行一圈就好。偏偏他一股熱氣沖昏頭腦,經過靈柩時瞥看遺容,從此便不敢再看鬼片,特別是中國鬼片。他寧願看見一具面無血色的屍體,也別再見那令人戰慄的死人化妝。他多年後看日本劇集和電影,屍體都像沉睡的人,哪有把人面塗成橙橙黃黃?
第一次經歷恐懼,第二次則經歷傷感。中四時,九叔車禍喪生,年僅廿八。祖父有兩個妻子,兩房人,不過兩位祖母二人年紀相差二十年,反而情同母女,祖父又是窮光蛋,子女又心胸廣闊,故兩房一直和平共處。里斯的父親是大祖母所生,九叔是小祖母的孻兒子,儘管如此,里斯與九叔還是很親,九叔更是他的籃球恩師。但他在喪禮沒有哭得要死,只默默坐在一旁,邊聽阿彌陀佛,邊陪七叔燒金銀和溪錢。翌日瞻仰遺容,他汲取教訓,半眼不瞧九叔遺體,直至宣告蓋棺,卻後悔得不行。
汲取了兩次經驗,第三次有親人去世,亦是中四,不過只是遠房伯父。里斯與此遠房伯父在人生中只見面三數次,直至出殯也不知道名字,沒甚麼好說,亦已習慣哭喪和阿彌陀佛帶同的氣氛。總之,他沒有害怕,沒再看遺容,沒有後悔,以後喪禮都如是,直至三年前的最近一次……
安妮的外婆終於離開手術室,但馬上送往深切治療部。後來安妮向醫生打聽,外婆可能從此成為植物人,而她只有五十四歲。
里斯知道安妮二十三歲,數算日子,外婆只比她年長三十二年。他很好奇,但隱約猜到不是光彩事,便忍住不問。可是安妮察覺他欲言又止,遂在醫院外的公園,喝著里斯請客的鮮牛奶,木無表情但敞開心扉提及往事。
安妮成長於單親家庭,母親懷有她時還未滿十六歲,數算日子,外婆懷有其母時亦是十六歲。安妮還有兩個哥哥或姊姊和五個弟弟或妹妹,說不定更多;她不能確定數目和性別,因為兄弟姊妹都死於母親墮胎或流產;最後一次流產,醫生終於宣告其母已不能再懷孕。對其母而言,不孕是解脫,但她當時有一個情人,不介意拖油瓶,也不介意她日夜狂歡、酗酒、吸毒、濫交,卻知道她不孕後突然離去。不過她沒有很傷心,不久便與其他男人同居。
稍為撥前時針,說起安妮的小時候。她自出娘胎由外婆照顧,為掩人耳目,母女只以姊妹相稱。此謊言也騙倒安妮,使她肆無忌憚地批評姊姊。早出身的姊姊在酒吧工作,收入逾萬,可維持三口生活。但她從沒給予家用,使得患有糖尿病、心臟病而近乎文盲的母親要夜以繼日工作,倒垃圾、洗廁所、賣紙皮、行乞、行騙、偷竊。安妮的奶粉、麵包、衣服、文具、牙膏、牙刷,都是偷回來,打工和行乞所得的金錢都花在交租、水電煤雜、安妮的書簿費、補習費和校服費。
里斯忽感疑惑,到底她們住在哪些地方。
安妮最初住在土瓜灣的唐樓的分租房,就讀小學五年級時搬進公屋,面積百餘平方尺,沒有大廳和寢室之分,但有自家電視機,安妮十分滿足。當然,還有無須與其他租客共用廚房、洗手間、雪櫃、洗衣機等方便,租金亦更廉,能騰錢為安妮買書和學鋼琴。說起談琴,她剛升讀六年級時,不知道母親何處弄來一部電子琴,說希望她彈琴,理由是會彈琴的女孩比較漂亮。安妮自此接觸琴,初時自修,雖然那部電子琴的某些琴鍵已無反應或走音,但她能推想音調,無礙彈奏,像貝多芬聾耳卻清楚每個琴鍵及蝌蚪符號的音調,創作更詭秘的樂章。後來老師准許她借用學校的鋼琴練習,結果她自學兩年,再花四年便考取八級鋼琴,還未到會考已當上鋼琴教師,幫補家計。
安妮遷居公屋後,學業亦有起色。她住分租房時,每日下課便回家溫習,但成績一直未如理想。直至遷進公屋後,時與同學去公園玩耍或聊電話;從前沒有私人電話,要用則只能靠公家的,自然不容促膝長談。她的成績平穩向上,會考二十分,高考一優四良,順利考進香港大學,一級榮譽畢業。只是畢業後際遇欠佳,性格又倔強,應付幾間銀行面試時不肯撒謊,在最後一輪面試名落孫山,最終屈就於前景黯淡的中小企。
里斯覺得話題偏了,但對安妮的興趣愈來愈深,偏偏安妮又講起外婆和母親。
安妮不知道母親的真正身份,直至中一入學。她發現母親申報家庭資料時,母親成為外婆,姊姊成為媽媽,惶恐得失禁,全身痙攣,住院一整星期,錯過開學禮。儘管外婆每日探望,媽媽亦陪她度過兩夜,她仍失控地流淚,因為她無法明白為何母女要稱為姊妹,也不明白為何媽媽能毫無瑕疵地掩飾身份。她記得媽媽曾為芝麻小事責備外婆,她以妹妹身份責備媽媽,女兒怎可責罵母親?而她原來做相同的惡行。
混亂的稱謂,里斯也漸感吃力,可是安妮顯得更憔悴,遂說:「回家吧。」安妮點點頭,亦沒再續話題,里斯便送對方回家。
來到公共屋邨的大廈門外,送過安妮,原來已五時,心想回家再快也只能睡個把小時,遂乾脆放緩腳步。他中途望向四周巍然聳立的樓頂,天空還是漆黑一片,只有數戶亮燈,想及一幅熟悉的夜景。
偶然經過廿四小時營業的快餐店,心想一日之計在於晨,尤其昨夜經歷幾番波折,偶爾吃一頓豐富早餐以振奮疲倦的身心也不錯。他於是走上三樓,雖見客人寥寥無幾,一排長數十尺的玻璃窗卻令人心曠神怡,窗外是廣闊的屋邨全景和波伏的山線,山線上有一道狹窄的淺藍的光,如同在飛機望向夜空,總會發現一條光明的平線。
他向來甚早起床,但家裡沒有向東的窗戶,許久沒看日出;他亦許久沒走進公共屋邨,只常往返家和公司,最近是流連尖沙咀。提及尖沙咀,自然想起徐倩,然後想起宋影。他警告自己,宋影已為人妻,不應再存非分之想,可是他難忘宋影,正如文初念念不忘君好,不過他的君好不是宋影,是另有其人。
她是神秘的女子,只在里斯的生命存活一年半載。
他為了壓抑對宋影的思念,努力回想她,工作時期、大學時期、中學時期……都不是。他想起昨夜的夢,想起這個夢寐以求的女子。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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