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4-03 16:07:01

《花花故事》 第十回 四條眉毛

第十回  四條眉毛

  「輝,你也一起祈禱吧。」

  沈望輝嘴巴沒答應,但聽見擴音器內校長的慈聲,便隨眾起立,徐徐閤眼,儘管只因為疲累。

  在鄉下,六時才放學,反觀這裡是四時,更無須在勞碌整天後振奮高歌進行曲,也無須向學校領導虛偽行禮,偏偏不輕鬆。校長帶領頌經,他不懂,只寧靜聆聽校長、老師和同學的合誦。

  「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亞孟。」

  禱告結束,俞怡笑意道:「傻瓜,可以張開眼了。」

  沈望輝從迷糊中醒來,雖然軀體仍然疲倦,但睡意已減退多,恢復些微神采,道:「嗯,走吧。」

  同學由老師往校門,便各散東西。有人等候校巴,也有不少同學會合家長或家傭,少部份高年級則自行回家。

  從前同學都是圍村孩子,學校在圍村最深處,所以同學都朝相同方向,一起步行上學、放學。這裡的同學來自港九新界不同地區,有些住銅鑼灣、灣仔、北角,有些住尖沙咀、旺角、深水埗,亦有些住沙田、大埔、上水,要找同路人委實不易。他望一眼在等候校巴的孩子,邊離開校門,邊說:「你住哪裡?」

  俞怡凝望一名孩子樂透地跑向外傭,漫不經心答道:「我住上環,你呢?」

  「我住油麻地,我們也是乘地鐵吧。」

  二人幾經艱難才穿過家長和家傭的包圍網,一起登上天橋。沈望輝回望由私家車隊佔據的校門,嘆氣道:「還有很多補充練習沒做完,我不想上學……咦,不是說好去你家做補充練習嗎?人多好辦事啊。」

  俞怡忽然記得插班試的險境,著意道:「你……怎麼那天不認我?」

  「啥?我幾時不認你?」他挺直腰板,觀看欄杆外的風光。

  「沒有啊。」俞怡若無其事,眼睛瞪得大大的,卻望向沈望輝身處的相反方向,瞧見幾名同班同學在遠處的巴士站等候,說:「其實我可以乘巴士。」

  「是嗎?」沈望輝本仍注意校門,但不忘補充練習,「那到底去你家嗎?」

  俞怡猶豫一會,才拒絕道:「我媽媽和傭人在家,好像不方便,不如去圖書館吧,反正就在不遠,又夠寧靜。」

  沈望輝沒有異議,便跟從俞怡。

  不久,香港中央圖書館就在面前。沈望輝望向在十數樓的頂層,訝異道:「全幢都是圖書館嗎?」

  俞怡抿嘴笑說:「你沒來過嗎?」

  沈望輝立即狠瞪對方,皺眉道:「我在香港出生的!只是沒去過這間圖書館。你又取笑我,信不信我打死你!」

  俞怡登時怕得急步前行,男的則自知語氣稍重,可是嚇一下小丫頭亦不壞,臭老爸沒甚麼出色,就是教會他別讓女人太囂張。

  他們進入圖書館,沈望輝在大堂中心抬頭,這裡是沒有通天的天井,而且是特大的天井,比祠堂的更廣闊。橫瞥看,可見兩架升降機衝上天花;不,不是天花,而是更高的樓層。

  俞怡帶他乘電梯,在三樓找不到空了的雙連座,四樓也沒有,繼而上五樓。

  沈望輝在扶手電梯望向大堂,自己愈升愈高,地面就愈來愈低。忽然一股熱氣滾滾湧上,雙腿發軟,「看來不容易找座位,不如走吧。」

  俞怡雙手撐住扶手,脖子像駱駝伸到電梯外掃視,「一定有的,別急……」

  沈望輝連忙拉回同伴,說:「喂,很危險的!」

  俞怡站穩陣腳,瞧見對方面容繃緊,便猜到對方有畏高症,覺得很可愛,但不敢說穿,只好捂住嘴巴偷笑。然而沈望輝一眼便看穿把戲,霍地拉開對方的手,正要破口大罵,忽然感到有人注意自己,不得已收斂脾氣,低聲說:「你又笑我!」俞怡花些力氣掙脫,便站到一旁繼續笑,氣得沈望輝咬牙切齒。不過孩子小玩笑沒煩擾多久,在五樓走一圈,甚麼氣都消了。

  俞怡看準一對年青男女離開,立即牽著同伴上前。然而一時不慎,撞到別人,自己跌倒地上,擦破了膝蓋,被撞到的男人也吃一記痛,退後兩步,罵道:「死靚妹,你沒長眼睛嗎?撞到人還不道歉?」

  沈望輝白一下男人,安撫著俞怡,但見俞怡咬著唇,按住足踝,委屈坐在地上,似乎不是擦傷般簡單,心道男人牛高馬大還與小女孩計較,即按捺不住:「你吵甚麼?怎看也是你不該!」

  男人禿頭,兩撇鬍子,天氣清涼卻只穿短袖汗衣和牛仔褲,壯碩肌肉表露無遺,個子比沈望輝要高一尺,聲如雷震,指著沈的鼻子,罵道:「屌你老母,你敢多講一次!」

  沈望輝不甘示弱,挺起胸膛回道:「怕你不成?怎看也是你不該!」

  男人火冒三丈,一本硬皮書狠狠擲在沈望輝的頭,然後重重踏步向前,像要踩死俞怡。還好職員及時趕至,與幾名市民合力制止,但他仍口沫橫飛,罵個不停。

  俞怡霎時忘記痛楚,馬上檢查著同伴頭顱,「你痛嗎?」

  沈望輝搖搖首,慢慢站起,面有難色道:「你腳沒大礙嗎?我們走吧。」

  「我想我扭傷了……」她挨著痛楚,說:「你的才重要,假如傷害腦袋可麻煩了。」

  「管他的,我才不會這就死。」沈望輝深呼吸,便拚盡力氣背起俞怡,回首說:「光頭佬,你等著瞧!」

  「仆你個街……」男人本已漸消氣,此時又怒火重燃,其他人再阻攔不住。可是他快要追上時,沈俞的升降機剛好關門,直降大堂,只得不甘地作罷。

  沈望輝與俞怡身高相當,體重不過相差三十磅,男的跑出門口,已無力氣前進,二人只好坐在正門外的樓梯挨沙塵休息。

  女的平生第一次扭傷,足踝開始腫脹,心情更壞,自責道:「都怪我不好、都怪我不好……」

  男的抹一把汗,看見對方就心痛,搓著對方手心,說:「好了好了,別老是把責任怪在自己頭上,分明是那光頭佬沒長眼睛,還惡人先告狀。長得高大又如何?心胸狹窄……你腿痛嗎?給你揉一下好嗎?」

  俞怡也不知管用否,半信半疑地點頭,豈知男的才碰到傷處,立即痛得流淚。但她擔心男的不高興,於是啞忍,直至數分鐘後,痛楚竟如奇蹟逐漸舒緩,驚奇道:「我好多了,你會跌打嗎?」

  沈望輝沒領這道高帽,老氣道:「哪會?只是做些事情,讓你分散注意力,自然可減輕痛楚。」

  俞怡聽見,頓時覺得疼痛起來,心道心理作用果然影響重大,便說:「你好厲害,懂得很多呢。」

  沈望輝不願提及,又不想隱瞞,「都是我爸教的。小時候我每次踢球的玩耍的扭傷,我爸都給我揉腳,每次都不消一會便不痛。」

  「原來如此……你爸爸不單很厲害,還很疼你。」

  此番讚許衷心至極,連自己都不得不認同,但想起近年父親愈富有,便愈少回家陪媽媽,便一股不快啃在喉頭,遂轉話題說:「都快五點,你又受傷,還是回家吧。」

  俞怡憂心道:「家課怎打算?」

  「你夠聰明,一定可以自己完成。中文練習我還能自己應付,大不了晚些睡覺。你要乘甚麼?我背你去車站。」

  俞怡猶豫一會,說:「下面車站就有我要的巴士,不用背了。」

  「不用背,也讓我扶你一把,下樓梯要特別小心。」沈望輝自作主張,將俞怡的手撂在自己肩膊,然後扶著對方的腰,步步為營,幸好巴士站只在樓梯下方,花不了多少時間和力氣。

  二人分手作別,沈望輝往港鐵站去,但他不熟悉銅鑼灣的街道,只好依據俞怡口述去崇光乘地鐵。此時約五時,太陽在高樓之後,天氣漸涼。他在行人專用區的入口進入車站,從月台擠上車廂,左方一條毛頸巾,右方一件毛衣,更有人穿大衣、羽絨、手襪子。

  在灣仔站,又多擠進一群下班和下課人士,車廂更局促。他昨夜睡得不好,剛才又跑了很多路,一時空氣不流通便頭暈作嘔。列車駛進金鐘站,他立刻湧向月台,走到垃圾桶旁以防萬一,還是頭一遭如此狼狽。

  他重返地面,走在兩排高樓之間,風勢突然凜冽,彷彿比空曠的祠堂廣場更急煞,他立刻打個大噴嚏,引起一陣重重的耳鳴,回家便躺在床沉睡……

  矇矓裡,微弱的沙沙聲吵醒他,睜眼看見一個身影。油黃的燈光下,此身影很眼熟,身材高挑,長髮披背,穿起樸素的直紋睡衣,不是姊姊還有誰?姊姊留意到他醒來,便蹲下輕撫他的額頭,柔聲細語:「你還沒退熱,待會吃點白粥,再好好睡。」

  姊姊總是人如其名,明明與他說話,卻讓他安心進入夢鄉……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