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情》二十回 陳年往事
三人一起逃至酒店停車場,梓蓁突然奔向一輛登山車,無須任何機關便可開車門,上車便拔出爸爸給他的鎖匙,開動引擎。
許以中縱然難以置信,但保命為先,待梓蓁離開司機座位,自己即擔當司機。駛至停車場門口,剛好遇上槍手的私家車。還是登山車馬力大、車身堅硬,私家車車頭給撞得稀巴爛,洩漏汽油,槍手擔心爆炸,紛紛逃至車外,如此一來,已不見登山車的車影。
梓蓁說:「跟我指示,我們去找綺夢的丈夫!」
許以中已無主意,只好順從梓蓁;回想起來,倒是第一次由對方作主。
他們抵達人口較稀少的小鎮,感覺如鄉城,平房為主,偶然有幾幢近十層高的大廈,然後圍繞火車站,有一個明顯的商業區。只是裝潢新潮,所賣的東西較為時髦,沒有鄉城的鄉土味。
「這裡有點乏味。」許以中初到貴境,第一句評語。
「綺夢說,三十年前,新都也是此模樣。」
「綺夢前,綺夢後,到底綺夢是甚麼人?」許以中怒瞪一眼梓蓁,充滿離意。
文慧才睡醒不久,在車上看見梓蓁指揮去路,心想一定有人幫忙。前座已沒有位置,口中的綺夢,定是在她身旁,不其然橫首看,卻甚麼也看不見。
梓蓁帶頭下車,去到一家普通的平房;有前院,正門,大屋,沒有甚麼華美裝飾,十分平實,門牌寫上「方宅」,便說:「綺夢說,她的丈夫是前高官,可以幫到我們。」
許以中看見門牌,旋即想起前礦務局局長,方平;他本來是新都人,新都是他的發跡地。
按響門鈴,應門是一名白頭老人;其實不大老,祇像五十多歲。他好奇說:「你們是?」然後,他看見門外的登山車,驚道:「那一輛車……」
梓蓁說:「車匙是我爸給我的,但登山車是綺夢告訴我的。」
方平托一托眼鏡框,緩步上前,輕輕按住車頭,哽咽道:「你年紀輕輕,怎會認識綺夢?她死去已二十多年了。」
梓蓁搖首說:「我不知道,但我看到她,她就在你身邊,在抱住你。」
方平眼睛瞪大得快掉出來,抱住自己兩臂,不斷捏,捏得衣服起縐紋,捏得兩條手臂滿是紅塊斑斑的指痕,血液充滿大腦,臉頰和脖子暴漲通紅,額頭也冒出青筋,牙齒快要磨蝕,全身東扭西彎。但最終也感受不到綺夢的擁抱。
許以中越看越煩心,上前扶住方平,說:「大叔,振作一點吧!」
方平拼命掙扎,但年老力衰的他,贏不過如日方中的許以中,心中熱力減退,只餘淒慘,遂無力地蹲下去。
忽然,梓蓁哭起來,對住別人眼中的空氣,說:「不可能……不可能的……」
彼方方平則憂鬱道:「只怪我貪新棄舊,把她留在新都……回頭時,她已不在了。」
梓蓁跪在地上,雖有文慧扶持,仍簌簌落淚,「我爸是我爸,我媽不是我媽,你才是我媽。」
方平說:「她已不在,是我害死她,是我不好……」
許以中不管外人,只上前扶起梓蓁,問道:「甚麼爸爸媽媽,難道綺夢……」
梓蓁瞧見許以中,即撲前抱住對方,「她說,我是她和爸爸的女兒。她死了後,我爸才娶我媽入門。這輛車原是這大叔的……」
方平說:「對,這輛車是我的。我從前在新都礦務局工作,起居和工作都駕駛這輛車。綺夢是我的妻子,自然也坐過。後來我升官,再不用駕登山車上山幹苦活,已經二十多年沒碰過。當我離開綺夢來首都工作時,也沒有帶走。」
突然,文慧打個顫抖,苦笑道:「後來,我認識梓蓁的爸爸,他在新都當雜工。認識他前,我當妓女維生,只有他不嫌棄,真心追求。後來我們住進那幢大廈,生了梓蓁。可是我身體不好,梓蓁還沒滿月,我便病死了。接着,他帶梓蓁回鄉,大概是娶了你媽媽,也找到好工作,一家三口,過着小康生活。可惜我離不開那幢大廈,每天重覆度過那段苦日子。不過也該說幸運,因為可以重遇我的骨肉,可以看見長大成人的骨肉,總算有點安慰。」
在別人眼中的文慧,在梓蓁眼中已是綺夢的模樣。她哭,並非傷心,而是徬徨,毫無心理準備之下,生母忽然出現,而且是曾經鄙視過的同屋租客,一直以來蒙在鼓裏,「你怎麼不早說?」
「因為我也是剛知道。假若你沒拿走你爸的鎖匙,假若這位許先生沒帶你回新都,假若我不是快消失,也不知道此事實。」
又是消失,眼看親人逐個離世,此噩夢何時才會休止?
方平像嬰孩般爬向文慧,說:「你是綺夢嗎?」
「我知道你有後悔,我亦原諒你了。但可以答應我一件事,作為最後的補償嗎?」
方平聲淚俱下,「就算要我陪你升天,我也願意。」
「不要,不要為我而死,要為我而活。我希望我們開心的回憶,能在人間多存在一點時間。我會永遠守在天國,不會離開,你也不用著急,明白嗎?而且我的骨肉,還需要你照顧,請你用盡辦法,幫助他們復仇,保住他們性命。」
方平把頭栽到地上,嗚咽道:「我明白、我明白了……」
「多謝,真的很感謝你。」然後,附在文慧身上的綺夢面向梓蓁,「我不能把你稱作女兒,因為養育你的功勞,屬於另一位女人。她是好人,把你視如己出,養得漂亮可人。可是你是我的骨,我的肉,這是無可否認。你就是你爸和我的延續,雖然我們不可以支配你,但我衷心希望,你不要否認自己的身體,載負着怎樣的血親。你是我很想很想懷有的骨肉,儘管你的父母親人都離開,但你仍要活得好,才算對先人尊敬。」
梓蓁咬着唇兒,許以中則淡淡道:「你是她的延續,載負着她們的希望。哈哈,有點老套呢。」
「哈哈,的確如此呢。但你不也一樣嗎?」
「我只在想,這男人是否真能幫上忙。他除了情深義重,似乎沒甚麼本事。」
「我也不知道,畢竟能幫上忙的,我只想到此人。平哥,你覺得怎樣?」
方平緩緩抬頭,抹一把淚水,平和道:「我想,除了犯罪,甚麼事也可幫點忙。這些年來雖然孤單一人,但我這台工作機器不是白活的。」
「這就可放心。我也該是時候升天,再見了。」
眾人沒有哭喪似的激動,連方平也只是默默流淚。他們看不見綺夢升天的過程,只有梓蓁看見她生母離開時,有天使迎接,不像從前見過幾名的,走得痛苦。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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