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林》

（一）　無償
　　我倆某夜於我家大廈的樓梯，倚憑欄處，細訴情話之際，你忽然說：「今日吾軀歸故土，他朝君體也相同。」我當時不明白箇中奧義，只感到一股陰涼寒風直刮背心，不禁打了顫抖。然而你察覺我的異動，把我抱得很緊，讓我回復溫暖。你是體貼的男人，但是時至今日，我才憶及那兩句話，才明白自己太遲鈍了。

　　今天以後，你將化成一堆灰，撒在公園的花叢，實踐那番話。然而在你化成飛灰之前，可以讓我瞻仰遺容嗎？如果你答應，請你轉告給伯父和伯母，允准我出席你的喪禮，讓我好好地捧你的臉龐，摸你的心肝，然後執子之手，撫一下我倆的孩兒，這個可憐的遺腹子。

　　儘管，一切只是幻想。

（二）　第三者
　　如今已沒有唱片騎師，可是電台仍是重要的媒體，讓我接觸流行曲。但是近年的流行曲總是悲調子，例如盧巧音二連擊──《好心分手》和《三角誌》，還有梅艷芳與張學友合唱的《相愛很難》，教人無奈接受無常，鼓勵聽眾自殘心靈，從自以為可憐中獲得安慰，殊不知全是類固醇、嗎啡、鴉片。偏偏我愛聽，因為幾首金曲動聽得令人情不自禁地陶醉於傷悲的浪漫。

　　我是都市人。

　　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　等待一扇不開啟的門
　　善變的眼神　緊閉的雙唇
　　何必再去苦苦強求　苦苦追問

　　他一如以往，下班後立刻給我致電，聽見我難得唱歌起來，笑道：「哈哈，你平日很害怕唱歌，怎麼突然唱起來？可惜我已經很累，如果能聽輕鬆一些的音樂，該會更開心。」

　　我頓了一會，說：「你還是早些睡覺，不然明天沒幹勁兒，上司會責備。」

　　他卻滿不在乎勸告，反威脅道：「你都知道上司和同事很寵我，還擔心甚麼？你還是不唱嗎？」

　　我又沉默一會，正要張口唱容祖兒的《我的麻煩男友》，諷刺一下，可是我聽見他的聽筒傳來一把男聲，明知道會燃起戰火，卻按捺不住醋意，說：「怎麼有男生在旁邊？」

　　他頓了一會，帶着不耐煩，說：「剛才我哥在講話，你胡想到哪兒？」

　　然而我們已經交往三年，互相見過對方的家人數十遍，今日豈會忍不出他的哥哥的聲音，所以我知道他已經回家，但是不是回了自己的家，而是其他男人的家。可是我仍保持冷靜，說：「沒有胡想，只是不知道是你爸，還是大哥。」然而他知道我在撒謊，生氣道：「我很睏，要睡了。」我亦不甘示弱：「晚安。」她沒有答話便掛線。

　　此時，我知道自己錯了。

（三）　網中人

　　夜半，小公園裡燈光微弱，兩人並肩而坐，沒瞧對方半眼，但是彼此期待與對方交談。他們自中學一起走過漫長日子，但是兩人均嘆天意弄人，總教二人停留於朋友關係。可是時至今日，二人已經再按捺不住情緒，甘願承受過去的痛苦，打算正式走在一起。
　
　　他們欠缺，是表白的勇氣。

　　劉若林心道女生要有矜持，不可以隨便開口示愛，但是兩人相對不言的情況太不妙，必要尋找突破。恰巧面前有一座四、五米高的繩網陣，想起對方有恐高症，於是自己如箭般飛快攀至最頂，揶揄道：「高至純，你有本事上來嗎？」

　　高至純深知對方要為難自己，反問道：「你有本事不下來嗎？」

　　劉若林呵呵大笑幾聲，道：「我要下來，你有本事阻礙嗎？笨蛋！」

　　高至純登時火上心頭，但是細想之下，仍然攀上繩網陣，只是他身手笨拙，險象環生。劉若林擔心愛人失足墮地受傷，急道：「喂，別逞強，我只是說笑！」高至純卻默不作聲，小心看準繩網陣的結構，又半眼不瞧下方，愈來愈得心應手。

　　劉若林不料自己一時戲言，竟然令對方主動克服心理障礙；對方如此拼命，還不是喜歡自己嗎？可是她還想像不到，高至純竟然愛自己愛得比海更深，亦想像不到自己對高至純的愛，竟然比天地更久遠。

　　她喜歡對方恐高，亦喜歡這個繩網陣。

　　高至純攀爬得愈來愈快，最後數步竟像蜘蛛般靈敏，一下子竄到劉若林面前，二話不說便親嘴一下。

　　劉若林乍驚乍喜，但是對方還沒有示愛便獻吻，她不禁泛起不安；她不要驚喜浪漫，只要對方簡簡單單的表白，便問道：「你算是甚麼意思？」

　　高至純不假思索便從地下爬到頂峰，但是他凝視劉若林的眼睛，想了很久、很久，想到太陽伯伯快要爬出來，才膽敢說：「一生一世？」

　　此時，劉若林在想，假若永遠停滯於此刻，已經足夠了。

（四）　體諒
　　我的工作太繁忙，忙得與你聊天的時間都沒多少，莫說其他朋友。難得可約同三五知己去玩，為何你偏偏要操起一口看似滿不在乎，又充滿冷戰意味的語氣，質問明日誰與我同行呎？為何當我坦承相告時，你仍然對我冷言冷語？

　　我知道你不喜歡外出，所以平時都約在你我的樓下相聚，甚至上對方的家親熱就算。我只要那麼微小的丁點兒私人空間和信任，為何總要我興致勃勃時倒一盆冷水？你這股古怪脾氣，我若非仍然愛你，還留在你的身旁嗎？

　　我很痛苦，請你發個好心，讓我輕鬆一下；我保證，只要你仍然愛我，我便仍然愛你一人，永遠不會離開，更不會出賣你。求你相信我，我知道你介意我的過去，可是誰沒有過去呢？你講過，人沒有過去，便沒有未來，但是人不應該執着過去，否則便無法迎接未來。我明白你的道理，還知道原來的你十分體貼、十分溫柔，所以才可以一直包容我的任性，沒有嫌棄我的麻煩，但是世界不是以你為中心，我亦非只有你，我還有親人、朋友等不可或缺的人，我希望你體諒我的難處，讓我去。你先不要哭，我可對天發誓，只要你對我一心一意，以後只愛你。

（五）　誤會
　　劉若林終於出發，與幾位摯友往海洋公園。

　　朋友見到她的雙眼紅腫，便知道昨晚哭過來。他們知道這孩子只會為愛情不順利哭泣，所以每當知道劉若林哭過，便添一分對高至純的恨意。劉若林好幾次要與高至純分手，他們都極力慫恿，亦曾成功過，今次亦不例外地進言勸人分手。高至純自然知道他們的小動作，亦對他們恨之入骨。劉若林卻是對此懵然不知，以為雙方都愛惜她，誰不知雙方只為維護自己的價值觀而左右她的決定。當然，自私與愛是可以相生共存。

　　劉若林放開包袱，開開心心地度過早上。但是她好不在意高至純的心情，遂瞞着朋友發短訊問候。豈知高至純立即通電，劉若林在朋友的怒目之下，無奈接過來電。

　　高至純說：「我沒事，你昨夜哭到三點，你的精神還好嗎？」

　　男生朋友甲即說：「若林看這照片，剛才衝下來時，你們雙手執得很緊啊！」男生朋友乙即道：「當然！」

　　劉若林擔心男友會發飆。但是高至純不單沒有怪責，還笑道：「你繼續玩，我想多睡一會。」劉若林緊張道：「我剛才吵醒了你嗎？」高至純笑道：「沒有，但是還很睏。不多講了，待我睡醒再說，你去玩吧。」

　　男友向來體貼，可是今次體貼得很怪異，彷彿失去以往的醋意。她嘗試打電話，可是打了十多通，一直沒有接線，心想男友大概是睡死了；死了，死了……

　　她立刻離開朋友，離開海洋公園，乘車回家，然後看見一處警方封鎖的地方。

（六）　情歸何處

　　得到浪漫　又要有空間　得到定局　卻怕去到終站
　　然後付出多得到少不介意豁達 又擔心有人看不過眼

　　雖然我唱得不夠動人，但是你從沒有皺眉，也願意和我約定至死。我說一生一世，既是我對你的承諾，也是求取你的答應。自從我們正式交往，對我而言，甚麼約見家長、結婚等俗事，只是讓我們一起走下去的附屬品，因為我們早已私訂終身。只是我從沒想過，自己一生竟是如此短暫，自信亦如此不堪一擊。如今我只希望收回對你的承諾，寧要曾經擁有，也不要天長地久。你早就應該撇下我，去找一個值得依靠的男人。

　　別人說人死以後，要喝孟婆湯，要過奈何橋，從此了斷今生。若林，我知道你捨不得我，但是事已至此，已經沒有轉圜餘地，假若有緣有份，來世再會。

　　至純絕筆。

（七）　歸土

　　至純，你知道伯父和伯母看過你的遺書，凝視我的兩雙怨眼是多麼可怕嗎？你的葬禮中，他們沒有進入靈堂，但是一直守在門外，不讓我進去。但是你的遺體就近在咫尺，我亦只求見你一面，稍為觸碰你冰冷的身軀，他們何苦要如此殘忍？

　　如今你已化為灰燼，伯父和伯母決定將你的骨灰，撒在你自殺地點旁邊的花叢。

　　「今日吾軀歸故土」，不正是應驗你的預言嗎？正如應驗「一生一世」此承諾。只是此生此世過於短暫，骨灰歸土過於無情。與其孕育無情的花朵，可否讓我拾回你的骨灰，像「索K」一般吸進體內，從而讓你的一生，在我的體內延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