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舞台上緩緩踱步，射燈不停隨著我的走動既轉換投射角度，我尤如明星般在舞台盡情獻唱。舞台下是漆黑一片，看不見座位，也看見不觀眾；也沒有觀眾，因為這只是賽前綵排。儘管我在初賽時無驚無險地晉級，在決賽綵排時能發揮正常水準，但在正式決賽卻是面對另一個環境。決賽裡千名觀眾的壓力將會使我全身顫抖，會使我連旋律和歌詞也忘記。
「你綵排的表現也不錯，不用緊張！」決賽前清奈對我說。
我穿上清奈借給我的較為隆重和特別的衣服，然後髮型師和化粧師幫我打扮，配合衣著的造型，將我塑造成溫文清純的公主。
比賽正式開始，我是第二位上場的參賽者，還沒有足夠時間冷靜便要出場。
我以前也有參加過中學和大學的音樂比賽，但都是當觀眾。香港的音樂比賽除非邀請受歡迎的明星做嘉賓，否則觀眾的反應都不太熱烈。而日本的學生則比較投入整個環境，即使是不認識的表演場上場也會歡呼喝采，全場揮動大會提供的螢光棒。我就在這氣氛裡演唱。
我選唱的歌是某套動畫的一首片尾曲，樹海的《ホシアカリ》。這首歌的旋律並不是印象中激昂的動畫歌，聽起來反而有點像粵語流行曲。但當然，這是首日語歌。「咧……能聽得見向著你的我的聲音嗎？到達心的深處嗎？……」每唱到這幾句，我就想哭。即使在房間裡獨自練習，不是為表演而唱，心情也會因此變壞。「能倚靠著的肩膀，能胡亂舞弄的手指。星星曾照耀笨拙的我的腳下……」假若將歌詞直譯成中文，只會是語意不通的說話。但我把它們的碎片抽起，卻剛好填入我記憶裡的縫隙。
我一直唱，台下的黑暗使我完全看不見觀眾，但全場觀眾一直跟隨緩慢的節拍搖動螢光棒，成為最整齊的射燈，就像仰望著星空。但即使場景有多浪漫，都沒有人與我分享，我始終獨個兒唱著這首歌。我對著閃耀著的星星許願，但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嗎？我在唱歌的時候，也許你正在床上跟愛妻在親熱；也許你正在跟女兒玩耍；也許你在跟朋友把酒暢談。也許我對你，「一直不會忘記……」
淚水在我眼眶裡形成薄膜，使我甚麼也看不清楚，只有更沉醉於自己的思想世界。鼻子突然酸痛，令我的聲線變得更有觸動人心的能力。音樂靜止，觀眾都高聲喝采，不停呼喚我的名字。我深深地鞠躬，感謝他們很專注、很投入地聆聽我的心聲。縱然喝采聲和拍掌聲沒有為我帶來冠軍，因為我唱的這首歌難度不高，但卻為我贏得一個「最佳歌曲演繹獎」，也為我帶來一份合約。
「雖然以日本的女歌手來說，二十歲才出道是比較遲，但我認為閣下有潛質在日本的歌壇裡佔很重要的席位。你看剛才你才唱一首歌，已經令評判和觀眾們留下深刻的印象。你的樣貌加上的你聲線，一定能走紅。」一名擔任評判的作曲家說。聽清奈說他在日本也頗具名氣。
「我想我不會考慮發展歌唱事業，而且我是香港人，我還是喜歡在香港生活。我認為先生的說話很有道理，但我想我不會接受……」
「假若你想在香港生活也沒問題，我跟香港的娛樂公司也素有交情，只要你肯成為職業歌手，我可以為你舖橋搭路。我明白這是很重要的決定，要好好考慮，你也不必急於答覆。我給你名片，待你有最後答案時再找我。」
也許我會成為作家；也許我會轉攻中國歷史、文學和藝術，繼承祖父的志向；也許我會在甚麼大公司當高級行政人員，賺取豐厚的薪金，但我從來沒想過加入娛樂圈。娛樂圈中沒有必然成功的標準，誰也要在娛樂圈打滾幾年才知道自己是否適合這行業，但失敗者往往比成功者多。失敗之後想從新投入社會的時候，可能已經與社會脫節。每年都有不少才華橫溢的歌、影奇才被時而講偶像、時而講實力的觀眾口味扼殺他們的前途。我更不想的是在傳媒誇張失實的報導下受到誹聞纏身，影響我的日常生活和形象。因此我沒有聽取其他人意見便主動拒絕那位作曲家的邀請。

距離離開札幌的時間愈來愈近，除了收拾行李回港，也得要珍惜時間與日本的朋友相聚。畢竟我離開這裡後，也沒甚麼機會回來。我們每次見面，都可能是最後一次，所以我們也很珍惜相聚的時間。最相熟的幾位朋友，也特別在我要回香港的前一晚在松前宅為我舉行送別晚會。
「假若你成為歌手就好了，又能名利雙收，又能留在日本……」清奈說。
「不要這樣說，人各有志。」京美說。
「我以後會再來札幌，我們一定會再見。而且現在網上視像對話也很方便，我們有空就可以在網上見面，要聯絡也很方便。我保證有空便上線！」我說。
雖然我都這樣說，但究竟我們的感情能維持多久，我也毫無頭緒，只能說盡力而為。不過他們都是好人，即使跟他們沒有聯絡，即使忘記共同渡過甚麼，我也會一輩子記著這幫好朋友。
「聽說在歌唱比賽之後小依成為學校的大紅人，很多男生也送心意卡和花給你，也有不少有示愛呢。」清奈說。
「都怪小依唱得太有感情，唱得好像要哭的樣子。」小幸說。
「是不是想起以前的愛人……」清奈奸笑著說。「一直不會忘記……」
「你們好壞啊！唱情歌當然要放感情，要有感情就當然要想起他……不要再說了，想起他就不開心。」
「可惜小依來到日本找不到合心意的男朋友，不然就能治好情傷。」京美說。
「阿拓有沒有好男人介紹給小依？」清奈說。
「我不是有把你的MSN給我的朋友嗎？他有沒有跟你聊天？」阿拓說。
「一次而已，之後我們也沒有在網上碰面了。」
「難怪他也沒跟我提起。他外表和心腸也很好，而且他快要去香港當交換生，他也有跟你提及吧？不過我忘了他去哪一所大學當交換生，但不同學校也可以約會見面，反正香港地方不大。說不定你見過他就愛上他呢！」
假若他有這樣的能耐，我也想會一會他。

再次踏進新千歲機場，已經是離開日本的時候。跟松前夫婦和朋友們擁抱作別後，我便要登上客機，回去我出生的地方。下機後，我要立刻適應香港的氣候和時差，而且要著手準備上學的東西，因為香港學校的暑假也將要結束。
來接機的只有哥哥，因為爸爸要上班，媽媽要留在家裡照顧祖母。雖然我們一年沒有見面，但沒有感到半點疏離，他仍然對我很好，我們由生活瑣事到秘密心事，無所不談。不過最令我感到驚喜的事他偷偷考取駕駛執照，還駕著爸爸的車來機場接我。雖然舟車勞頓，但我很懷念香港的景色，路途中也沒有睡覺。這時在青馬大橋上細看香港的海景，我才感覺香港的海比日本的美麗。
「阿嫂呢？」我問。
「前幾天分手了。」哥哥說。他表現得很輕鬆。
「為甚麼？你們感情不是很穩定嗎？」
「可能是太穩定，我太放心。前幾天我才發現她跟其他男人在交往，而且有三個月了，我還懵然不知。」
我赫然覺得他不是我哥哥，我跟他失去了心靈相通的感覺。我竟然看不出他與女朋友分手，也不知道他的輕鬆是真實還是掩飾，我已不能從他的言行舉止得知他的心思。我只能憑直覺猜想，但準確與否，我始終不知道。
「別擔心，我平伏過來了。」哥哥摸著我的頭說：「你不要停滯不前，也不要學我。放膽去選擇和接受其他男生。」似乎他還能感覺到我心裡在想甚麼，也仍然很擔心我的將來。可是我們之間出了甚麼問題，令到我對他失去心靈相通的能力呢？我始終找不到答案。
媽媽打開木門和鐵閘，歡迎我回家。我看見祖母在沙發上玩弄手指，精神看來不錯，我便放心起來，因為我去日本以來最擔心的就是祖母的健康。她見到我回來便向我招手，我立刻脫鞋走進客廳，坐在她身旁。她捉住我的手，搓揉過又輕輕拍打過，不斷重覆這動作。她嘴唇微微顫動，連默念經文也不像。她乾涸的眼珠被鬆弛的眼皮掩蓋大半，但仍然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的臉。我知道她還記得我，只是她已不能好好說話。雖然祖母仍然能自己走路、吃飯、洗澡等，但她好像變成啞巴，只會發出微弱的「啊啊」聲。原來這一年她身體機能衰退不少。我的眼睛禁不住溢出淚水，跟祖母的眼睛成強烈對比。祖母依然「啊啊」地呻吟著，不過她的手沒有在搓揉我的手，而是在拭抹我臉上的淚珠。我擁抱著她，我不敢抱得太緊，也不想抱得太鬆。很多人也討厭長者的「老人味」，但我卻怕有一天我嗅不到祖母的「老人味」，即使有多令人想作嘔，也想嗅到一點。一點就足夠。
祖父的書房沒有甚麼變遷，書櫃仍然放滿書籍，籃子裡仍然放著字畫捲軸，案頭的筆架仍然掛著毛筆，旁邊的仍是陳年的端州墨硯。哥哥把筆記本和原稿紙都整齊疊好，叫我過去翻閱它們。翻開一頁一頁的原稿，字行幾乎填滿空白的地方。哥哥又開啟他的手提電腦，然後展示他的成果。祖父的傳記在哥哥的努力下，只剩餘少量的工序和對校便大功告成。祖父有一位老朋友是印刷公司的老闆，他為我們提供廉價印刷和向學界宣傳，不少學者、教授和圖書館都購置這部傳記，而且對我們兄妹有不俗的評價。兩人合共花了年半的時間，終於能實現我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