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18 16:53:00嫣子危

東區十九街(二十四)

“沈翰雲,告訴我爲什麽?”小謙離我太近,溫熱的液體自他的臉上跌落在我的頸裏,驚燙著我,他聲音哽咽,卻滿恨意:
“爲什麽你總是輕易得到眷顧?爲什麽你總是比我快一步逃開?爲什麽最後總是我一個人?爲什麽我得獨自面對這一切?!”
我的眼睛模糊不清,他傷心的質問敲在我的心裏,他激動的情緒比任何人都更容易影響我。爲著某些先天的感應,他的痛苦,絕望,憎恨,掙扎,哀傷通通直接抒發在我的神經裏,滲入了四肢百骸。我仿佛可以看到,那個十五年裏不停抵抗著迎面而來的種種遭遇,最後卻無聲沉進命定洪流裏的靈魂,如今依然如此不甘和無奈。
我的弟弟代我頂替了這場災難,他聲聲的控訴劃過沉寂的夜空。“爲什麽?爲什麽?沈翰雲,你告訴我!這是爲什麽?!”
小謙那樣的亢奮,難以自控,我不敢告訴他,那個他如此深切痛恨著的女人,她其實並沒有抱錯人。
自小時候起,她的眼睛就一直放在小謙的身上,她的溺愛完全不加掩飾,她溫柔的目光,驕寵的呵護,細意纏綿的軟語安慰,全部奉獻給他,就連最後,她也選擇與小謙生死與共,而不是我。
小謙永遠也不會明白,當年就算她違背了郭老頭的意思,把他帶走,那也是因爲她多麽希望把小謙留在身邊。
她是那樣地愛你,小謙。
我的眼淚落在頸裏,與小謙的混在一起,我冷靜地說:
“沈翰謙,放下你的槍。”
“怎麽?你怕死?”小謙扭曲地笑著,他嘶嘶地吸著氣,腿上的傷讓他難以支撐。他試圖後退,仍然緊緊地劫持著我,麥小龍的槍頭緊趨著我們變動的方向,外灘上傳來馬達的鳴響聲,一艘快艇破浪而至,我心念一動,不知這來者是敵是友?
小謙也如我一般心急,他這一分神,腰上又中一槍,啊的一聲跌倒在地。現在他根本站也不站不起來了,手中的槍飛出老遠,我頸上的力道突然一松,不禁向前傾出數步,至站穩時才看得清楚,立於艇上的,不是別人,正是那緊追不捨的華老闆,他的槍打中了小謙,現在對上我的臉。
在他來得及扣下扳機之前,槍聲又響,出膛的子彈直穿華老闆前胸,他卟嗵一下落入水中。
我回轉頭去,正好看見麥小龍收回目光,他幹掉了華老闆,下一槍就指向地上奄奄一息的沈翰謙。這一晚,像所有人都浸透在仇恨中不能自拔,懷著各自的目的在這碼頭上爲所欲爲,在小龍未及發槍之際,我撲倒在地,搶去剛才小謙失手掉地的手槍,直指麥小龍,我大叫:
“夠了!麥小龍,丟掉你的槍!”
麥小龍一呆,他瞪著我,像看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他說:
“阿翰,你幹什麽?”
“我叫你丟掉你的槍!”我大叫。
“這是什麽意思!”麥小龍氣得七竅生煙,不可置信,“這傢夥剛才怎麽對你?你竟然護著他?沈翰雲你在這個時候逞什麽英雄!”
“丟、掉、你、的、槍。”我緩慢地重復,每一個字都說得兇狠切齒,像我才是與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麥小龍繼續瞪著我。我目光堅定地與他對抗,臉上沒有一絲玩笑的表情。他咬了咬牙,只得慢慢半跪在地,緩緩放下手中的槍,但他保持著這個姿勢沒有站起來,他戒備地望著我,冷冷地說:
“沈翰雲,連你也跟小四一樣瘋了。”
“是,我瘋了。”我一步一步向他走近:“從認識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只能是個瘋子,你忘了?”
麥小龍噤聲不語,他定定地看著我,我停在他的面前,槍抵在他額前:
“爲什麽你要利用我?一開始你就在利用我!你爆破了我的屋子,你要讓我跟著你逃亡,你處心積慮把我拉進來,爲什麽?”
小龍的眼中閃過一抹光芒,我呼吸也漸顯紊亂:
“爲什麽不說話?爲什麽不說這是巧合?爲什麽不說一切都是誤會?爲什麽不說你做這一切都不是出於預謀?”
“我真想知道,當你看著我樣子的時候,是怎樣忍耐著不去想起讓你恨之入骨的小四爺。你劫了他的金子,妄以爲可以引他出面,但你沒想到自己計劃失敗,於是你又利用我!黑道上見過小四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之一,因爲你的情報來得比別人快,你的情報網真是厲害,西麻街前開山先祖蕭壽年是你乾爹,現任警屬情報科主管雯雯是你妹妹,麥小龍,只要你願意,你一定是東區最出色的臥底!”
麥小龍的眼神深遠難測,除了冷酷的沉毅,裏面還有一點點震動和驚奇,他甚至疑惑我爲什麽會知道得這麽多,那是因爲他不曉得我曾在雯雯家中窺看了不該看到的東西。
但我卻今天才曉得把一切聯想在一起,我恨自己的無能,更恨自己遇人不淑,有眼不識泰山!
“阿翰,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聽我說……”小龍剛一開口就被我打斷:
“你什麽也不用說,我再也不會相信你!”
我向他大聲吼叫:“爲了引小四出來你無所不用其極,你利用我利用華老闆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東西!現在你滿意了?你終於得償所願,但我抱歉地告訴你,我不會讓你殺了他。”
“小四死有餘辜,你不讓我殺他,自有人做。”小龍原本眼中閃過的一抹歉疚也蕩然無存,一提起小四他就渾身著了火一樣:“你可以阻止得了幾個?”
“那就從你開始。”我的槍由他的額轉向他前胸。
麥小龍鎮定地盯著我,他說:“阿翰,我不信你會開槍。”
在今晚以前我也不信自己會拿著槍對準他。
我目光浮動起來,他的影子蕩在一片迷蒙中,我顫抖地對他說:
“麥小龍,我很後悔認識你。”
小龍的嘴唇不自覺地顫動一下,眼裏浮現出淺薄的光華,他咬著牙不肯作聲。
“阿翰,我沒有利用你。”
好一會兒,他才忍耐地說:“我承認我搶了小四的金子是爲了引他出面,我也承認我曾懷疑你跟他們是一夥,但我沒有想過要利用你。”
“這種大話你留給自己聽吧。”我面無表情,“就算你一開始沒有利用我,今天一晚已經利用得夠了。何必現在才來說這種話,那麽怕我開槍嗎?”
“你可以開槍。”小龍說:“那支槍根本沒有子彈。”
他的話音剛落,一下空膛的喀嚓聲隨即響起,他篤定地看著我。
就在他剛要從地上站起的時候,砰的一響,另一顆子彈穿透他的右肩,小龍一個不穩,向後倒去,他再度跌跪回地上。捂住新創下的傷口,他驚異地瞪著我手上的另一柄槍。
那是阿星臨行前送我的東西,我卻沒料到我會把裏面的子彈送給麥小龍。
麥小龍也想不到吧。他的表情那樣複雜,混雜著一抹悲痛和傷感,他一直不相信我真的會開槍。那一下衝擊的力量還留在我的手上,震顫著一路傳送到心臟,久久不停。
“你錯了,麥小龍。在我的身上永遠會有一顆子彈,在這裏。” 我指一指胸口,幽幽地說:“是你欠我的。”
夜之中,他半跪地上擡頭凝望我,那是一個無比脆弱的姿勢,只要我狠下心去,我同樣可以像他幹掉華老闆一樣把他幹掉。
但他的眼裏沒有恐懼,只有悲傷。我的聲音也一般悲傷:
“麥小龍,我把這一槍還給你,你不必再覺得欠我什麽。今晚之後,你和我各不相干。”
“我希望以後再也不用看到你。”我說。
麥小龍一言不發,狠狠地看著我,仿佛要把我看穿看透,這或許就是最後一次,讓他可以如此坦白地看著我,以後,我們于對方的心中,將被完全抹殺。
我們在這低溫的海邊相對凝視,所有回憶一一掠過,飛散在海岸。
他第一次從高處跳下卻又把我撞倒,他第一次帶我坐上他的車子逃遁飛馳最後卻墜入海中,他第一次把我帶回家,卻要每隔三周轉移陣地,他第一次帶我去見識地下飈車場,卻同時教我認識生和死,他第一次讓我知道這世界有讓我不得不在乎的人,卻又親手打破我所相信的現實。
這個人的眼裏永遠燃燒著一團火,他仿佛可以把我照亮,卻又同時把我燒毀。他的正義他的邪惡他的遊戲他的規則,我不過是他闖關所用的一條密匙。
一切開始得那樣莫名其妙。如今卻結束得那樣理所當然。
小龍的血從指間流下,沾染在粗糙的沙石上,他渾然不覺,只那樣深深地看著我。那眼中有無數言語,我曾經不明所以的暗號,一一擊破,我終於明白他無法放手的執著,終於明白他不願細說的因由,我都懂了。現在我全部都讀懂了。
強烈的潑水聲中斷了這個膠著的局面,海面上飛來數隻快艇,遠遠地傳來阿星的聲音,他奇怪地道:
“阿翰?你怎麽在這裏?”
“快過來,這裏馬上就要被警察包圍了!”他在海上對我大叫。
我撿起了小龍的槍,抛向海中,然後扶起小謙。
小謙已經快要失去意識,眼睛也睜不開來,我在麥小龍的注視下帶著他最痛恨的人離開了外灘,直到阿星把小謙扶上了快艇,我才轉過頭去。
留在沙灘上的人漸漸變小,阿星帶著我和小謙飛奔逃離東區碼頭,那人保持著不變的動作一直凝望。
那一槍,並不致命,但卻打碎了牽絆,打碎了緣分。
還有兩個人的心。
躺在小艇上,僅存著一點意識的小謙,一直握著我的手。
他發紫的嘴唇喃喃地抱怨著:“阿翰,我好冷。”
我緊緊地抱著他,我說:“快到了,小謙,你忍耐一下,我們快到了。”
顛簸中,他微弱地睜開眼睛,他問:“阿……翰,爲什……麽……你不……恨我?”
“我怎麽會恨你。”我握緊他的手,說:“你是我唯一的弟弟。”
他露出一個虛浮的笑意,輕輕地說:“我可是……拿著……槍……”
“別說了。”我打斷他。“那槍根本沒子彈。”
“你怎麽會……知道……”小謙的眼睛閃著銀色的倒映,那是海也是月,我怎麽會知道,我怎麽可能會不知道?你也知道,小謙。就連麥小龍,都知道。
“別睡覺,小謙,”我拍拍他的臉,說:“你記不記得以前我們最喜歡玩什麽?你說些給我聽聽。”
“我不……記得……了……”
“怎麽會不記得,以前不讓你說你也說一堆。”我不停地拍著他的臉,小謙的目光開始渙散,他已經看不清眼前的人影,只低低地叫著:
“哥哥……哥……好黑,我不要走……我不想走……”
“不要睡覺,小謙,”我的聲音控不住顫抖,我不停地叫喚他:“跟我說說話,小謙,千萬不要睡。聽話,小謙……”
“別帶我……走……媽媽……我不要……”他神志不清地哭起來:“哥哥……哥哥……”
“我在這裏。小謙,我在這裏。”我的淚靜靜地滴在他的臉上,“我以後都會陪著你,小謙,我不會再走了。真的,我以後都會陪著你。我不會再走了……”
小謙沒說話,慢慢閉上眼睛,我不停地叫:“小謙……小謙!你不可以睡著,你看,我們很快就到了!”
他的嘴唇失去所有顔色,微微抖動,仿佛正經受不可想像的惡夢,我叫:“小謙!我求求你,你一定要堅持住!我求求你……”
小謙的手顫動著,像被遙遠的聲音所驚動,再次被拉回,他緩緩睜開眼睛,他的嘴角彎了彎,表情無比蒼白,他說:
“阿翰……我想吃……陷餅……”
“行行行,”我一疊聲地答應,聲音哽在喉嚨發不出來:“我們立即去,我們現在立即就去。好不好?”
“我想吃……西柚……味的……”
“是的是的,西柚味,我記得。”
“你……呢……”
“我……”我咬住嘴唇,艱難地說:“我當然跟你一樣,我也喜歡西柚味,我一直沒有變過,小謙,你信我,我一直沒有變過……”
“阿翰……”小謙在我的懷裏越來越冷,他的握著我的手也越來越沒有力量,生命的氣息一點一滴自他無神的眼中悄悄流走,他對我說:
“對不起……阿翰……對不起……”
“小謙,不要道歉,你再想想好不好?想想我們小時候的事,你不是說最討厭隔壁家那個大叔嗎?你說他總是那麽的……小謙!小謙!你醒醒!小謙!”
小謙沒有回答,他安靜地伏在我的懷中,沒有言語,沒有痛苦,沒有溫度,更加沒有回憶。
在小謙被送到港口裏早安排好的另一艘油輪上時,所有醫生皆已候命一旁。可是手術沒有超過十分鐘就完了,因爲小謙早在送上手術臺之前,就已經死亡。
我一身的血迹,站在船頭,冷冷的風一陣一陣吹送過來,帶著海面上潮濕的水氣,打在我的身上,臉上,一直打到眼睛裏面。
阿星沉默地站在我的身後,一整晚,都沒有人說話。
一切已成定局。
小謙生前做盡壞事,他該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
或許他早做好了準備。
無論如何,他造下的孽,在今晚被徹底清算了結,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提著槍沖上門來,要他血債血償。
我仍然站在船頭,失神地看著漆黑的海面,看起來好似很漫長,其實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幾個小時裏發生的事。
船沒有停,一直駛向深海,風沒有停,一直吹向岸邊,我的路沒有停,一直延伸到看不見底的深遠前方。
還有發生在以後的所有所有,再也,停不下了。